“这事不急,慢慢来,房子赁着别退,人留着,好好教,教的机灵些,还得要忠心,别像香附,明明是咱们家的人,却一点用处没有。”崔扶风道。
苏暖云应下。
出了崔府,崔扶风没回齐府,直接去了费府。
费家肯定不缺五千金的,要不要找费易平讨回来?
崔扶风颇觉伤脑筋,进费府时,还没拿定主意。
费张氏出来迎接崔扶风,沉暗的褐色褙子使得脸色看起来极差,嘴唇紧抿,本就有些长的脸显得更长了。
崔扶风心沉了沉,迫切问:“大姐不好吗?”
费张氏垂首,低声道:“二娘看看便知。”
直接领了崔扶风到崔梅蕊房间去。
房门挂着厚重的毡帘,进去,窗户紧闭,棂槅窗投射进来稀薄暗淡几点光,火盆里炭火哔叭响,红光在阴暗里有些扎眼,有一股怪味,药味,还有隐约血腥味,房间一角,光晕照不到的大床上,大半空着,崔梅蕊蜷缩在角落,房里很热,崔扶风刚进来片时便热得满身汗,她却盖着厚重的棉被,整个人包得严严实实,头发凌乱地散着,干枯滞涩,面孔苍白不见半点血色,下巴尖削,眉头紧蹙,浓得化不开的愁苦。
崔扶风吓了一跳,快步近前,伸手搭到崔梅蕊额头,冰凉如触死物,没有半分活人气息。
“怎么会这样?”崔扶风失色,紧盯费张氏。
费张氏嗫嚅道:“夫人小产后一直下红不止,就没好转过。”
“我母亲知道吗?”崔扶风迫问,董氏疼儿女,不会对崔梅蕊不闻不问,今日在娘家,也没听她提起。
“亲家夫人不知道。”费张氏眼眶红了,“亲家夫人和贵府的苏总管来看过夫人,夫人怕她们担心,每次听得她们来了,都细细妆扮一番,强装无事去见她们。”
“你怎么不跟她们实说。”崔扶风急得几乎要发疯。
费张氏嘴唇蠕动了一下,低眉不语。
崔扶风欲再申斥,言语到唇边刹住,长叹口气。
她母亲性格懦弱,不论何事都不敢做主,当日见大姐在陈家受尽委屈也不敢言语,只暗中心疼,回家后才要自己去求阿耶把大姐接回,苏暖云到底不是主子,费张氏想必是觉得跟她们说,她们也做不了什么,今日自己过来,她有心让自己知道,故而不禀报大姐而直接把自己带到房间来。
崔扶风拉起费张氏手,哽咽道:“张姐姐,多谢你!”
“夫人长得可人,性子又好,奴真心盼着夫人好。”费张氏流泪,心中矛盾极了,想跟崔扶风说实话,又不敢。
崔梅蕊并非只是小产落下的病症,费易平刚从崔家借得钱时,心情好了几日,不久又开始打骂崔梅蕊,她虽尽力想办法,也不过十回里头阻得两三回。
崔梅蕊心善,怕她拦得多了费易平连她也打,有时甚至把房门关起来不让她进房,房间里头默默承受费易平的打骂。
费张氏忍不住时也劝崔梅蕊立起来,狠发一回脾气,崔梅蕊但凡敢反抗,娘家就在本城,还有个家主妹妹,费易平也就收敛了,偏崔梅蕊逆来顺受惯了,怕反抗事儿闹大给母亲和妹妹添麻烦,一味只是忍。
崔梅蕊眼下身上都是伤,新伤加旧伤,有时疼得狠了受不了凄凄哭。费张氏看得心疼,只好让大夫开些助眠的药,让她经常睡着,睡着了无知无觉便不觉得痛了。
入夜,崔梅蕊还没醒,崔扶风想把她接到齐家养病,让费张氏去禀费易平。
崔梅蕊满身的伤,接到齐家去,立马就穿梆了。
费易平一惊。
整日打骂崔梅蕊,不过欺她软弱,要让他舍了崔梅蕊这个妻子,断断不肯的。
“废物就是事多。”费易平来回不安走,本就胖,这些日子又发福,肚子高高凸起,把深蓝色襕袍顶得变形,走动间,大肚腩一颤一颤。
费张氏心中暗骂,只是虽然巴不得费易平吃瘪,却也怕崔扶风发现真相,逼崔梅蕊跟费易平和离,因道:“崔二娘要接夫人走,还得夫人愿意,郎君对夫人好些罢,让夫人拒绝便是。”
费易平咬牙,“罢,今晚我哄哄那废物,你跟崔二娘说,夫人身子不好,夜里出去吹到风怕是更不行,让她明日白天再来接人。”
小小一盏莲花三彩陶灯,晕黄的灯光。
“好蕊娘,都是为夫的错。”费易平眼眶濡湿,声音柔得几乎能滴出水来,把崔梅蕊搂在怀里,一遍遍亲吻她脸颊。
崔梅蕊紧绷着身体,一双手紧攥着身下的床褥,不让自己因害怕厌恶而发出尖叫。
害喜前那段时间费易平突然温柔体贴浓情蜜意,她还能骗自己,小产后费易平的举止,让她再明白不过了。
费易平不过利用她,对她没有一丝一毫的情意。
崔扶风回来了,要接她到齐家去,费易平怕被崔扶风发现他虐待她,故而有这番虚情假意。
她比费易平还害怕被崔扶风知道她在费家的境况。
崔扶风知道了,定是要让她和离,然后把她接到齐家居住,那个时候,她阿耶肯定会骂她没用,好不容易嫁制镜大家家主却落个和离的下场,她阿耶拿崔扶风没办法,却会在家里责骂她母亲,她不能连累她母亲。
崔扶风操心镜坊已经很累了,她也不想再给崔扶风添麻烦。
一嫁守寡,二嫁和离,她也怕闲言碎语,怕人们背后对自己指指点点。
“郎君放心,我不会随风娘去齐家的。”崔梅蕊哑着嗓子道,身体到处是伤,因费易平贴近摩擦更疼,身体无法控制抽搐了一下。
“蕊娘你真好。”费易平满意地笑,在崔梅蕊脸上啾啾有声,一只手往被子里头探去。
崔梅蕊闭眼,按住他的手,木然道:“郎君每日要忙镜坊的事,去歇息吧。”
“装什么贞洁烈女。”费易平在心中骂,目的达到,也懒得再敷衍,起身下床。
费张氏外头廊下候着,知崔梅蕊不会借机跟费易平谈条件的,她却不能不为崔梅蕊打算。
没有真情,起码别朝打暮骂。
费易平出门,大步走,费张氏小跑着跟过去,小声道:“崔二娘接下来怕是会经常过来探望夫人,郎君以后还是别打骂夫人了。”
“啰嗦。”费易平不耐,却还是应了下来:“知道了。”
崔扶风翌日一早过来费府接崔梅蕊,崔梅蕊却不愿跟她走。
“张姐姐服侍极尽心,我在家里极好的,我跟你走了,张姐姐要打点府里各种事务,也不能跟我一起过去,你另派了人服侍我,还不如张姐姐贴心,再说了,我去了齐家,郎君要与我见面也不方便……”崔梅蕊喘着气,违心地说跟费易平夫妻情深的话。
她不肯走,崔扶风也无法,只好嘱了许多放宽心好好养身体的话。
后来到底不放心,过几日就去费家一趟看崔梅蕊。
费易平见她走得勤,不敢再打骂崔梅蕊。
崔梅蕊身上的伤养好了,虽然下红之症没好了,不过因没挨打没挨骂,心情略好些,气色一日比一日好。
崔扶风见崔梅蕊好转,镜坊事儿不少,到费家便少了。
怕崔梅蕊受刺激,她也没跟费易平讨崔家借的钱。
第110章 毒计
陶柏年每五日把齐家的镜工唤到陶家镜坊一次,教镙钿技艺,自己一边试着把镙钿技艺用在铜镜镜背纹饰上。
镜工们虽说学制镜时间长,学手艺活比崔扶风和齐明毓容易些,也不容易,许久也没久学会,大家不由得有些焦躁。
陶柏年自个儿把镙钿技艺用到铜镜上也不顺利,铜镜和木漆器不同,高温熔铸后再饰镙钿,技术要求比在木漆器点镙钿纹更高。
如是过了些时,陶柏年忽地想,能不能循序渐进,先制简单些的,别一下子学的太复杂。
除了镙钿,漆木器盂上还有金银平脱工艺。
贴金银背镜乃是在金银片上用压印和錾刻技艺弄出纹饰,再把整块金片或银片嵌在铜镜上面做装饰,铜镜本身无纹饰。
金银平脱却不是,与镙钿技术近似,要求又没那么高。
金银平脱的做法是,把跟纸张一般厚薄的金银箔片,雕琢出各种形状,然后粘贴在器物上,再用色漆髹涂数道,打磨,打磨后的金银纹片与漆面平齐,与器物宛如一体。
陶柏年用金银平脱技艺制了一面风荷宝花镜。
镜形为圆形,圆形钮,钮周饰金银箔片荷花,花枝疏密相间,花朵或怒放,或含苞,各各不同,上方鹊蝶绕舞,一派欣然欢乐景象。
与贴金银背镜相比,金银平脱镜保持了贴金银背镜的雍容华贵,另添了丰满优雅。
“天啊!好美!”崔扶风连连赞叹。
镜工们也是惊艳不已,齐安叹道:“以后再也不说这是我见过的最美的铜镜了。”
美中有更美,永无止境。
他们一直在打破自己的创新。
陶柏年制镜之技,除齐明睿无人能及。
齐家镜坊里的镜工若是自己琢磨,得许久才能制出金银平脱镜,陶柏年并不藏私,把两家镜工集合到一起,细细指点。
“多谢陶二郎!”齐安感激不已。
“不用谢,以后齐家镜坊再出什么事别赖陶家身上就行。”陶柏年嘻嘻笑。
齐安摸鼻子,有些讪然。
崔扶风就在一旁,哼了一声,道:“你陶家镜坊出事也别赖我齐家。”
“两位当家能不能说点吉利的。”陶慎卫听得心惊肉跳,合掌拜拜:“咱们两家镜坊别再出事了,这几年一件接一件的祸事,也得太平了吧。”
齐安深有同感:“可不是,希望以后别出事了。”
要不要用金银平脱镜讨好武皇后作板倒孙奎的敲门砖?
崔扶风和陶柏年商量一番后,觉得还是镙钿镜更美,决定等镙钿镜制出来再去长安。
十二月二十日,赶在年前,齐陶两家同时推出金银平脱镜。
铜镜行业震颤。
这一回,两家没有采取针对费家镜的封杀行为。
陶柏年没提,崔扶风自也不会提。
然而,上回贴金银背镜因仿制了也没镜商订货,费家镜工便没学制,金银平脱镜在贴金银背镜的基础上进行创新,金银箔片制作加上色漆髹涂,费家镜工不会制贴金银背镜,学制金银平脱镜就很难上手。
这个年,乃至年后几个月,直到五月,费家镜坊还没仿制出金银平脱镜。
费家镜坊都制不出来,其他制镜人家更不用说了。
齐家镜和陶家镜在铜镜市场上横扫千军,引领风骚,风光无人能及。
费家镜坠入末流,无法再与齐陶两家相提并论。
端午过后,五月初十,费易平再也忍不住,进房找崔梅蕊。
崔梅蕊下红之症还没好,因着身上没伤,精神也还好,白色窄袖衫,散乱的头发拢起,梳起随云髻,背靠着软枕床头坐着。
费易平进房,崔梅蕊养得略略有些红润的脸霎时变得苍白,低头,看被子上芙蓉花丝绣。
费易平床沿坐下,揽住崔梅蕊,柔情蜜意:“好蕊娘,为夫也是实在没办法了,你去问问二妹制金银平脱镜技术可好?”
又是这样。
要自己帮他办事就甜言蜜语,待得自己不同意,便又是打骂。
崔梅蕊看透了,她怕挨打挨骂,然则,要她坑崔扶风,她办不到。
“制镜之技是各家镜坊的凭仗,风娘必是不肯跟我说的,我去找她,白教她为难。”崔梅蕊怯怯道。
“废物!”费易平霎时变脸,脸颊肥肉颤动,眉头紧拧,破口大骂,攥住崔梅蕊头发把她拖下地,又想踹她。
崔梅蕊闭眼,凄凄等着挨打。
费张氏自费易平阴沉着脸进房来便严阵以待,急急上前拦,抬出崔扶风震慑费易平,“过几日便是夫人母亲生日了,那日姐妹们聚在一起,夫人身上带着伤怕是要被崔二娘看出来。”
费易平拧眉攒目,到底还是松了手,悻悻走了。
崔梅蕊发髻被抓散了,地上落了一大把头发,扑倒床上,嘶声痛哭。
费张氏长叹,心中满是酸楚的愤懑,哀其不幸,怒其不争,崔梅蕊就是这样的性情,也无法,只好温声安慰开解。
费易平甩袖出门,一路骂骂咧咧,正欲往镜坊去,孙奎来了。
四月初,孙奎丧妻守制满一年,跟崔锦绣订了亲,跟费易平明面上就是连襟了,经常来找费易平,一起喝酒,一起骂崔扶风,再让费易平给自己出敛财主意。
孙奎满脸的红疙瘩更密了,鼻头红通通油亮亮,唯一不变的是一双绿豆小眼,圆溜溜不停打转。
两人谈的都是机密,孙奎如今来了都是直进内室。
当中面南置坐榻,夏日里,围屏撤掉了,只留榻上栅足案,榻上铺芙蓉花茵席,宾主面对面坐下,孙奎么了费易平一眼,颇有些恨不成器意味,“我刚跟锦娘见过面,锦娘让我问你,你费家镜什么时候能制出金银平脱镜压一压齐家镜的风头。”
齐家金银平脱镜势头强劲,人人称颂,崔百信外头听多了吹捧,再加上崔镇之和齐妙好的蜜里调油,前阵子结伴出去游玩了,一男一女一起出游,显然亲事不远,崔百信对齐妙这个媳妇很满意,对董氏越发和气了,五月十五董氏生日,往年崔府都不给她庆生的,这一回,崔百信主动提起,要给董氏办生日宴。
崔锦绣和肖氏在崔府里,虽说得以许了孙奎这门高亲,却张狂不起来,听说此事,更加恼怒。
“金银平脱镜制作甚难,我家镜坊眼下一点进展没有。”费易平重重砸茶杯,“都怪那个废物,跟崔扶风嫡亲姐妹,让她去找崔扶风打探一下,她却不肯。”
“恐怕她就是去问了也问不到,我瞧着,崔扶风那人,做什么除非她自愿,不然,不过白费力。”孙奎摇头。
费易平叹气,“我何曾不知道,只是无法可想罢了。”
“就没办法遏制齐家的发展势头吗?”孙奎问。
“单独对付齐家或陶家,我费家还可以拼一拼,可眼下崔扶风显然与陶柏年达成合作共识,我也没办法。”费易平恨恨道。
“陶柏年也罢了,崔扶风不过一个女人,你还对付不了。”孙奎不满。
费易平脸一热,“她虽说是女人,可当家主并不比齐明睿差,齐家镜创新频出,我也急,再这么下去,我费家镜不需齐陶两家刻意打压,也在市场上无法立足了。”
“在铜镜上没法打压她,就想别的方面,她是女人,还不好对付么。”孙奎转动绿豆小眼珠。
“别的方面。”费易平眯眼,片刻,阴沉沉一笑,“也是,我找机会把她悄悄抓了,找个人强了她,让她无颜于世。”
“崔扶风那人刚强无比,失身的打击只怕未必能逼死她,万一她捂了下去,只当没事发生,打草惊蛇,以后再动手对付她就更难了。”孙奎不甚赞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