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百信看着她的背影愣了愣,无精打采招呼众人:“都到厅里来等着吧。”
午后的日头不比正午毒,热力却更逼人,白花花烤着地面。
崔梅蕊出来时又忧又急又惊怕,一身的汗,回来时脚腕疼痛又疼出一身汗,衣裳几乎湿透,髻乱颊红。
费张氏后角门探头等着,快步迎过来,“夫人回来了。”
“救出风娘了……”崔梅蕊眼睛晶亮,神采奕奕。
“没出事就好。”费张氏也自庆幸,扶着崔梅蕊往里走,进房间,捡了衣服给崔梅蕊换,口中问道:“夫人有没有嘱陶二郎别说是从你这里得的消息?”
崔梅蕊一呆,“我当时急得忘了。”刚脱下湿衣,手里一件干净的碧色窄袖衫展开尚未换上,瑟瑟抖了起来,“怎么办?风娘会不会找郎君问责?若问责,郎君就知道是我报的讯,继而追查到你身上?”
费张氏叫苦不迭。
崔扶风可不是崔梅蕊隐忍性情,她定会向费易平问责的。
鲜艳的碧色衫映着崔梅蕊雪白的脸,下巴越发尖了,湿漉漉的眼睛泪意盈盈,一下刻便要哭起来了。
费张氏叹口气,不忍责备她,“这回家主定是比以前打得更狠了,夫人,你跟家主和离吧。”
“我和离走了,你呢?”崔梅蕊更慌了。
费张氏黯然,“奴只好听天由命了,左右不过一个下奴,随家主发落。”
“都是我害了你……”崔梅蕊又愧又急,泪雨滂涝,“咱们想个万全之策吧。”
哪有什么万全之策。
费张氏苦笑,帮崔梅蕊穿衣服,“夫人别想那么多了,家主进门来了定是劈头盖脸一顿暴打,趁他还没回来,赶紧走。”
“夫人,苏总管来了。”香附门口禀报。
听说要去作见证,崔梅蕊怔住。
费张氏却是一喜,“夫人,你否认便是,如此,家主便不会怪你跟我了。”
否认,她妹妹……横竖没出事,崔梅蕊点头,“嗯,就这么办,张姐姐,你放心。”
黄昏,日头西斜,檐角在地下投下斑驳阴影。
崔梅蕊到来,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在她脸上,崔梅蕊瑟索着,脚步迟缓,进厅,喊过耶娘,走到费易平身边,视线与崔扶风相触,飞快移开。
崔扶风莫名觉得不对劲,刚要开口,崔梅蕊道:“暖云说要我来做个见证,做个什么见证,我今日没出府过,更加没见过陶二郎。”
所有人都没想到她会这样说话。
大厅寂然无声,几个人同时惊讶地睁圆眼。
肖氏甚至揉了揉眼睛,往厅外看了一下。
许久,崔扶风缓缓问:“大姐,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黑沉沉的眸子定定看着崔梅蕊。
崔梅蕊身体轻颤了一下,低垂头避开崔扶风视线,细声道:“我只是实话实话。”
“大姐都说的这么明白了,二姐你还想怎么样,众目睽睽之下逼大姐撒谎帮你吗?”崔锦绣噗哧一声笑。
孙奎咳了咳,打着官腔一本正经道:“这要是在公堂上,二姐,你这可是诬告之罪。”
“二娘兴许是受陶二郎蒙蔽,这事就这么算了罢,郎君你说呢?”罗氏温声道,费易平今日的行事她也感恶心透了,帮忙情非得已,此时不想再落井下石。
“风娘,你别为难蕊娘了。”董氏小声道。
“风娘,你还有什么话可说。”崔百信不满地瞪崔扶风。
崔扶风心脏麻麻的疼,想说话,喉咙被什么堵住了,说不出来。
“岳父,算了罢。”费易平叹口气,一脸被冤屈了却顾全大局的隐忍之态。
“还不多谢你姐夫。”崔百信粗声道。
差一点就身败名裂,反过来还要向费易平道谢,当真可笑。
崔扶风心中说不出的失望。
面前这些人是她这世上最亲的人,她的一母同胞亲姐姐不肯说实话,她的亲生母亲和稀泥,她的亲生父亲昏愦糊涂。
这是她的娘家,本当是避风港一般的存在,可她却差点出事。
胸膛里头一头巨兽,咆哮着要冲出来毁灭一切。
但是她无法真的毁了一切。
若不是太笃定,也许就不会这么受打击。
崔扶风蓦地起身,高高昂着头,快步走了出去。
“风娘。”背后董氏忧急叫。
“逆女!”崔百信骂。
通往府门的青石板小径笔直疏阔, 两旁花木正好,晚风掠过花丛,花枝簌簌,花叶发出轻微悉索的声响。
走出大门,回头看,看惯的红漆大门只觉得陌生,崔扶风蓦然间生起一股以后再也不想踏进这个门的想法。
“崔二娘。”
背后有人喊,崔扶风转身,陶柏年牵着马,就在几步开外,方才走后并没离开,崔扶风沉默,陶柏年大步走过来,面对面站定,离得很得,近到能清楚地看见他眼底焦灼担心的眼神。
“你看起来……不大好。”陶柏年斟酌着说。
崔扶风耸耸肩膀,轻描淡写:“如你猜测的,我阿耶没处置费易平。”
板上钉钉的事居然出意外,陶柏年诧异,“为何?”
“因为我大姐……”崔扶风涩笑。
“她怎么能这样,怎么能对错不分。”陶柏年变色。
“怪不得她。”崔扶风低声道,闭眼,其实心中不觉得崔梅蕊是善恶不分的人,故而格外失望,未能整治费易平的不甘心反在其次。
紧闭眼使她看起来没了竖起的尖刺,苍白的脸,乌黑的睫毛轻轻扑簌。
不像上回责问他为何不顾及她的颜面让崔锦绣人前出丑时的大哭,声音甚至平静得不带哽咽,唯其平静,才让人觉得心疼。
痛到极致,却连一声哀鸣都不能发出,只能强自忍着。
陶柏年往崔府大门里头看,他可以进去,逼着崔梅蕊说出真相。
然而此刻,对崔扶风而言,真相已经不重要了。
她的亲人罔顾是非曲直,无视她的心情才是伤她最重的。
第114章 痛哭
“多谢相救,我先回去了。”崔扶风睁开眼,抬步走。
陶柏年沉默地看着,夕照笼着崔扶风的身影,动伐僵硬,肩膀削薄,惯常挺直的后背有些塌,陶柏年咬了咬牙,追了上去。
“有事?”崔扶风脸上表情平静,只是,视线回避接触。
“你……”陶柏年凑近,崔扶风侧身闪避,陶柏年紧追不舍,崔扶风后背贴上围墙,面前沉沉暗影,陶柏年一只手撑着墙,将崔扶风禁锢住,“你还好吧?”
好不好有甚差别。
崔扶风咽下喉间酸涩,轻声道:“他们是我血脉相连的亲人,便是不好,我有选择吗?”
陶柏年愣住。
“多谢陶二郎关心,我得走了。”崔扶风昂头。
陶柏年僵了僵,收回手,退后了两步。
崔扶风再次抬步。
陶柏年紧抿了抿唇,猛地探了手出去。
崔扶风只觉腰侧忽然一紧,整个人腾空,睁眼看时,人已被陶柏年托上马背,今日穿的襦衫长裙,裙摆横拉不开,他扶她侧坐,露出小腿外面一截白色灯笼裤。
陶柏年紧接着也上了马,坐在崔扶风身后,一只手环着她腰肢,一只手扯起缰绳。
“陶柏年,你干什么?”崔扶风惊叫,挣扎着要下马。
陶柏年没言语,环着崔扶风腰肢的手臂蓦地收紧,臂弯坚硬如铁链。
崔扶风有种再挣下去,自己会被铁棒拦腰折断的惊惧。
马儿奔跑起来,朝着城门方向去,路上行人车辆一闪而过,背后灼人的热力,耳边咚咚心跳,崔扶风僵着身体,一动不动。
云巢山沉浸在晚霞朦胧光芒中,陶柏年纵马掠过去镜坊的山路,朝前跑了些时,上了去法华寺的山路。
两里多的山路,不近,也不远,很快到了法华寺。
五月的桃林没有桃花,夜色弥漫下枝叶模糊,陶柏年勒马,低下头,嘴唇擦着崔扶风鬓角,低低道:“哭出来吧,我走开一会再回来。”
崔扶风一怔,身体僵硬,后背空了,陶柏年下了马,快步离开。
林风簌簌,风里一声夜鸦啼叫,马儿不安地刨了刨蹄,崔扶风跳下马,直直站了些时,捂住脸。
泪水滑出眼角,开始是压抑的抽噎,不过片时,眼泪滂沱而下。
不是不伤心的。
父亲昏愦不明,母亲无能,姐姐懦弱,论起来,没出事,今日下午的打击不大,却致命,人生最大的绝望不过如此。
有了发泄的机会,也便撑不住了。
撕心裂肺的恸哭远远传来,陶柏年歪靠到月洞门上,仰着头,出神望着沉暗的天空。
再坚强的人,有时也需要一个依靠的肩膀。
他想做崔扶风的那个依靠,想跟她比翼双飞。
然而……她是齐明睿的妻子。
齐明睿到底还活着吗?
若是活着,为什么不回来?
一直没回家,难道真的死了?
如果齐明睿已死,他便无需顾虑什么。
那么多年过去,其实齐明睿就算活着,也不当成为他和崔扶风之间的障碍。
齐明睿与崔扶风之间有的不过名分,他们只见过寥寥数面,两人的性情天差地别,即便成夫妻,矛盾也不少。
而他和崔扶风,他们默契投机,都是敢作敢为敢爱敢恨不在意人言,不在乎世俗礼仪的,他们结合会是如鱼得水。
胸臆间的苦闷和愤怒随着痛哭泄出,夜风吹来,裹着林木清新的气息,崔扶风心头郁闷消散。
陶柏年慢吞吞走来。
崔扶风嗓子沙哑,“多谢!”
陶柏年淡淡地唔了一声,夜色沉暗,五官不甚清晰,眼眸有些幽深,直直望了崔扶风片时,嗤道:“眼睛都哭肿了,真难看。”
前一刻关心她,特意带她出城,下一刻又不着调起来。
崔扶风算是看透了,这人体贴细致起来,风度极好的,但是嘴欠起来,那又是真真让人恨得牙痒痒。
这么矛盾冲突的性格,也不知怎么养成的。
不过,从不讲规矩,想怎么做就怎么做,行事说话全凭喜好的性情,倒是让人羡慕妒忌。
心情好,崔扶风赖得讥嘲他,撩了下眼皮,打趣道:“我又不像有的人需得以美貌才夺得制镜第一家殊荣,肿便肿了,无甚。”
那一眼与平时带着尖刺儿的样子大是不同,眼尾悠扬的拉长,睫毛起伏下半映下阴影,眼神迤逦盘旋,撩人得很。
陶柏年只觉因入夜降下的温度陡然间又攀高,血管里血液蒸腾开。
四周很静,他若是做点什么崔扶风也无力反抗。
时间被突然间定住,无限拉长。
沉默里,陶柏年咬了咬牙,伸手将崔扶风托上马背,接着纵身上马,打马下山。
崔扶风惊奇。
放在以往,他定是哈哈大笑,然后自夸一番美貌,今日如何转了性子了。
一路无言,到城门口,陶柏年忽地停了下来。
崔扶风疑惑。
“有人等着你。”陶柏年低哼,朝前方一侧抬了抬下巴。
幽幽一盏灯笼,光晕跳跃,齐明毓的脸染了薄薄一层桔色,俊美的眉眼间秀色流转。
“毓郎,你怎么来了?”崔扶风讶异,齐姜氏应是还以为她醉酒在娘家歇息,别是齐家又出什么事,跳下马,仔细看齐明毓,见他眉眼平静,略略安心些。
“雪沫回去,我都听说了。”齐明毓道。
崔扶风明白了,自己出来时雪沫不在跟前,后来才知道出事了,听说她离开,以为她回了齐府,到齐家不见她,着急了去找齐明毓,只不知齐明毓怎知她出城了。
想想自己跟陶柏年独处到这么晚,不自觉有些心虚。
“多谢陶二郎陪我大嫂散心。”齐明毓微笑着对陶柏年道。
一句话,亲疏立现。
陶柏年暗暗咬牙。
崔扶风心中那点不自在消失,冲齐明毓展颜一笑,齐明毓也冲她笑,勾住她右臂,举高灯笼,“大嫂,咱们走吧。”
崔扶风朝陶柏年轻颔首道别,抬步跟齐明毓一起走。
又是这样,没齐家人时自己还算个人,有齐家人在,自己就不存在了。
陶柏年不上马了,牵着马走到崔扶风左侧放缓脚步跟着走,口中道:“你大姐改口没了人证固而没法定费易平的罪,可在那之前,事实很明显,你阿耶大可重责费易平。没治罪还需得你拉出人证,皆因他身边都是小人影响着他,这个根源得治治。”
“又不是不相干的外人,不能把人打发了一了百了。”崔扶风也想到了,很是无奈。
“崔锦绣是你阿耶的女儿不好办,肖氏和罗氏靠的不过是你阿耶的宠爱,找个年轻貌美的女人送给你阿耶做小妾分薄她们的恩宠,让你阿耶不听她们俩的挑唆便是。”陶柏年道。
“是个好办法。”她阿耶是个不讲情义只爱钱的,年轻貌美的小妾进门,自然能让他忽视了肖氏和罗氏,不过,崔扶风笑了笑,扭头看去:“你是不是忘了,我母亲是我阿耶的妻子。”
送女人给她阿耶,也是给她母亲添堵。
董氏若是个有气性的,就不会被小妾爬头上还要靠女儿为她出头。
陶柏年不以为然,唇角微微下垂,便要出言讥嘲,眼角忽瞥到齐明毓,若无齐明毓在场只他和崔扶风两人,自然怎么毒舌怎么来,有齐明毓在,齐明毓惯有的作派就是事事顺着崔扶风,不能被他比下去,到唇边的言语咽下,违心道:“是我思虑不周了。”
崔扶风等他开嘲的,不想竟改口,从桃林那时到现在,委实反常,挑眉讶异看他。
陶柏年只觉无趣,一言不发纵身上了马走了。
崔扶风也不在意,与齐明毓说话,把这一日发生的细细告诉他。
齐明毓从雪沫那里只听说崔扶风发作费易平,闻言瞬间脸上血色尽失,停下脚步,嘴唇张了张,许久没能发出声音。
“都过去 ,我没事。”崔扶风温声道。
齐明毓好半晌方颤抖着叫出两个字:“大嫂……”接着又发不出声音了。
“真没事,不用担心,以后我会小心不着费易平的暗算的。”崔扶风笑了笑,轻轻摩挲齐明毓后颈。
齐明毓怔怔看崔扶风,崔扶风眼眶微红,灯笼光里,眼底还有浅浅水色,短短时间里,齐明毓心底千回百转,费易平、孙奎,以及崔家的人,走马灯似在脑子里转,幸而没出事,若是出事,此时是何光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