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明毓低头,暗暗咬牙。
齐姜氏接着推心置腹道:“你大嫂威望越来越高,镜工们对她敬重畏服,外头镜商对她推崇备至,再拖下去,你当家主大家也不服你。母亲也担心,你大嫂对镜坊越来越上心了,以后不肯让位……”
齐姜氏说一句,齐明毓心便寒一分,大嫂改不改嫁还不定,就急急忙忙要收回家主权力,大嫂为齐家付出良多,母亲心中也明白,也疼她,只是在利益面前,大嫂始终是外人,防备着,连争权夺位的揣测都出来了。
大嫂若是爱财重利的人,当日齐家那样的境况就不会嫁进来了。
齐姜氏语毕,满眼期盼看齐明毓。
齐明毓茫然看着地面莲花纹方砖。
他也想过要接替崔扶风当家主,却不是为了夺权,而是觉得当家主太累,想让崔扶风歇一歇。
思量许久,齐明毓涩声道:“家主责任重大,母亲别急找大嫂提,我先试试插手管理镜坊,看能不能挑起家主之职再说。”
第118章 冷淡
齐姜氏能看出陶柏年在对崔扶风表态,沈氏知道的比外人又更清楚,又哪能不知道。
那个所谓的小妾是陶柏年找来做戏给人看的。
弄了这么一出,再没人敢送女儿给陶柏年作妾了。
母子俩以前无话不谈,这回,找人做戏事先没跟她通气,演完戏后又去了镜坊,连回府交待一声都没有。
沈氏使陶乐同去镜坊唤陶柏年回家,思量着母子俩深入交谈一番,谁知陶柏年不回,只让陶乐同传话,他的事他自己作主,让沈氏不要操心。
沈氏无计可施。
姚氏听说,得意不已,嘴皮子动一动,就让沈氏母子生分了,还让陶柏年跟崔扶风生了嫌隙。
陶柏年倒不是故意不跟沈氏通气,而是自个儿也不知怎么办。
齐明睿到底还活着吗?
李用奉命找当日跟随孙奎押解齐明睿进京的差役打听过,都说齐明睿投太湖自绝了。
陶柏年不相信。
然而,齐明睿一直没回家,由不得也动摇了。
螺钿镜没研制出来,齐明毓和齐家镜工几日就过来陶家镜坊一回,学习点螺技术,跟陶家镜工一起研制螺钿镜,崔扶风却不来了。
陶柏年从没觉得日子这么难捱,最爱的铜镜变得无趣,日升日落冷暖寒热一概感受不到,整个人恍如陷入漫无边际昏暗中,满脑子都是崔扶风。
一向只爱铜镜,为何会喜欢上崔扶风呢?
陶柏年自问,回想与崔扶风相识以来的经过,悚然而惊。
他的记忆停在法华寺桃林,与齐明睿初见时的崔扶风。
鲜丽的水绿色身影,粉嫩的桃花,那一双眼睛明若秋水,潋滟澹然,她与齐明睿相视多久,他便看了她多久。
后来,他关注她,留意着她的一切。
原来那时,他便喜欢她了,固而在她登门求他帮齐家脱罪时,他明知齐家倒了对陶家更有利,还是答应帮她。
那什么齐家镜坊一年的红利,齐明睿活着回来后的感谢,不过是给自己的反常找的借口。
她因献镜之争失败沉疴将亡,他当即丢下满堂宾客前往齐府,言语刺激她生起求生意志。
情生无痕,一往而深却不自知。
崔扶风欢笑、悲伤、发怒各种神情,在陶柏年脑子里生根发芽成长,挥之不去,他随着她的情绪起落。
午夜梦里,不着边际的荡漾,一次又一次失声嘶吼,颤抖地痉挛。
陶柏年失魂落魄。
每日来来回回数次从工房走到镜坊大门,进马厩,牵了马出门又回转,想去找崔扶风,又放弃。
崔扶风刻意避开自己,去找她,不过自讨没趣。
众目睽睽之下,也说不了心里话,甚至连注目看都不行。
平生不识情滋味,才会相思,便害相思。
一日一日过去,陶柏年急红了眼,螺钿镜没制出来,又无法约崔扶风一起上长安城。
七月中旬,忽然传来大赦天下的消息,武皇后为皇帝诞下第四个儿子,皇子中排行八,圣心大悦,七月初一,贺皇八子旦满月大赦天下。
看来,武皇后甚得圣眷,心情应该不错,陶柏年当即差陶慎卫去长安城给袁公瑜送礼。
厚重的礼物之外,同时捡齐陶两家此前制出的贴金银背镜和金银平脱镜,让陶慎卫一并带给袁公瑜,托袁公瑜在机会合适时拿给武皇后瞧瞧,帮齐陶两家在武皇后面前美言。
袁公瑜若肯帮忙,便不用螺钿镜作敲门砖也可寻机扳倒孙奎。
扳倒孙奎那么大的事,自然得好生商量,崔扶风无法避开跟他见面。
八月初十,陶慎卫从长安城回来,随同他一起进湖州城的,还有武皇后的懿旨。
武皇后下旨,命陶齐两家当家人进京,到工部官坊里传授镜工制镜技艺。
教授官坊镜工制镜技艺,无形之中就是在公开说,陶齐两家的制镜技艺比官坊镜工还高明,武皇后这道懿旨把齐家镜和陶家镜推到前所未有的高度。
陶齐两家镜坊上下人等喜气洋洋。
崔扶风也自高兴。
只是自己的制镜技艺委实平常,齐家镜坊里随便一个镜工都比她制镜之技高明,有些担心,迫不得已,说不得只好去请教陶柏年化解之法了,正要去陶家镜坊,陶慎卫奉陶柏年之命过来了。
“我家二郎说,武皇后此命,不过抬举陶齐两家,施恩商户,让大唐商户觉得她重视商事对她有好感,技艺如何不重要,无需担心。”
崔扶风细思,果是如此,高悬的心放下。
齐姜氏心中却无喜反忧,媳妇和陶柏年走这一趟回来,怕是就要改嫁了。
晚膳后,母子婆媳三人围坐坐榻上,灯光明亮,中间几案上三碗冰酪樱桃,商议进京事宜。
“长途跋涉,你一个女人家忒累,不若给毓郎去。”齐姜氏端起碗,有一口没一口吃着。
“皇后懿旨当家人进京,毓郎不是当家,让他去逆旨了。”崔扶风摇头。
“你把家主之位传给他便是。”齐姜氏状似无意道,此前齐明毓跟她说别急,他先试着插手管理镜坊,可她后来跟齐安打听过,齐明毓根本没动静。
“这倒是个办法。”崔扶风看齐明毓,有些意动。
齐明毓不料齐姜氏越过自己直接跟崔扶风提家主之位换人一事,周身血液往脑门冲,差点控制不住发火,端起樱桃酪,接连吃了几口,强压下怒气,作了为难之色道:“此番进京还要寻机会扳倒孙奎吧,会不会行事不成招祸?”
齐姜氏没想到这一遭,脸色白了白,当即对崔扶风道:“毓郎到底少不经事,不然,还是你去吧。”
此行看似平安,却也隐藏着风险。
崔扶风也怕齐明毓有意外,点头应下,不想跟陶柏年独处,又道:“毓郎留着照看镜坊,让齐安随我上京。”
齐姜氏也有此意,崔扶风主动提出来,倒有些讪然。
皇后旨意不容拖延,等不及在家中过中秋,八月十二日,辰时初刻,崔扶风带着齐安,到城门口与陶柏年汇合。
陶柏年先到了,白色云锦广袖长袍,袍摆在晨风中微微扬起,跨下不是原先常骑的黑马,而是白色的,通体雪白,跟马背上的主人相映,飘飘欲举,清雅几可入画。
崔扶风暗暗撇嘴,暗道长途跋涉穿白色,忒风骚,又道,便是穿白装模作样,也不是齐明睿骨子里那种风雅,视线掠过,看到陶柏年身边陶慎卫,不觉讶异。
陶柏年要带人服侍,怎么不带陶石,陶慎卫跟他走了,陶家镜坊可就连个管事的人都没有。
齐安也颇意外,马背上冲陶柏年拱手施了一礼,望向陶慎卫,两家时常一起研制铜镜,很熟了,问道:“怎么是你一起上京?你走了,你家镜坊谁管事?”
“镜坊里对自有一套流程,大家都很熟了,无妨,外头有什么事,齐二郎自会照看一二。”陶慎卫笑道。
齐安想想也是,笑了笑,不再问。
四人提缰,齐安和陶慎卫落在后面,陶柏年和崔扶风并驾走在前头。
道路向远处延升,天高云轻,朝霞浅浅一抹橘色,路两旁景物缓缓向后退去,晨风拂面。
“此番我打算找机会把孙奎撵下马,陶石那厮就一话唠,干不了大事,陶慎卫办事可靠些。”陶柏年在马背上探出上半身,突地凑近崔扶风。
崔扶风吓了一跳,差点挥手甩一鞭过去,没好气道:“我怎么听着此地无银三百两,别是你带着陶慎卫是想干什么坏事吧。”
陶柏年脸色一僵,霎地坐直身体。
崔扶风狐疑,侧头看过去,陶柏年朝她高深莫测一笑,崔扶风低哼,陶齐两家眼下虽没明白结盟,却也是同进共退,不需担心陶柏年对齐家不利,扬鞭“驾”了一声,不再搭理陶柏年,纵马疾驰。
陶柏年擦一把额头冷汗,提缰追了上去。
陶慎卫在后头心虚地悄悄看了一眼齐安。
晓行夜宿,六日后,官道进入樊山。
樊山北临长江,南濒洋澜湖,万顷碧波相连,山路崎岖,盘旋弯曲,走了一半,迎头高矮肥瘦着装各异十数人骑马过来,一人叫道:“前面路堵住了,前些日子暴雨山体滑坡,过不去,需得从山里绕过去。”
“多谢提醒!”陶柏年道谢。
那些人打马进了山林。
“咱们跟在他们后面走吧。”陶柏年道。
道路不通,只好如此了。
崔扶风没有反对。
树木粗壮,枝叶遮天蔽日,没有路,无法骑马,一行人牵马步行,脚下厚厚的落叶吱呀吱呀响,每一次抬脚都很吃力,荆棘密布,杂草丛生,矮的掩过膝盖,高的掩过头顶。
崔扶风到底是女人,体力不支,陶柏年穿着白色锦袍,不时拢一下袖子,掩一下袍摆,两人渐渐落在后头,齐安和陶慎卫走到前面去了。
林子里越来越暗,雾汽缠绕,不久雾汽越来越浓,人与人之间都看不清了,崔扶风隐约只见身边一团白,此时倒庆幸陶柏年穿了白袍。
“咱们快点。”陶柏年突地道,猛一下抓住崔扶风手腕。
潮湿灼热的皮肉接触,崔扶风抽手,陶柏年抓得很紧,没抽开,急得低喝:“扶风有夫之妇,请陶二郎自重。”
“雾这么浓,看不清,小心走散了。”陶柏年低声道,凑近崔扶风。
滚烫的男人气息劈头盖脸而来将人挟裹,身体一侧如烧开火炉,崔扶风咬牙道:“怕走失,把你马鞭给我抓着便是。”
陶柏年沉默,稍时,松开手,马鞭柄递进崔扶风手里。
眼前什么都看不见了,只悉悉索索踩踏声,前头的人的声音穿过厚重的迷雾传过来,飘忽模糊。
不知走了多久,雾气渐淡,光线越来越明,再往前走了些时,恍如天光破晓,明亮的日色将昏暗冲开。
终于穿出山林,来到山道上。
崔扶风长吁出一口,飞快松开手里马鞭柄,抓了太久,手指僵硬发麻,曲伸数次,方回复正常。
陶柏年侧头看她,白袍染了深绿浅绿枝叶颜色,背后明亮天光,脸庞逆光,阴暗和明朗交织,凤眼里捉摸不透情绪。
出山林的人纷纷上马,各自赶路,不过片时,路边只剩崔扶风跟陶柏年两人。
“齐安和陶慎卫不是走在咱们前头吗,怎么不见人。”崔扶风微有担心,探头往林子里看。
“别进去,咱们刚才跟着人走才没迷路,自个进去,分不清东西南北,只怕会迷路,在这等着罢。”陶柏年道。
言之有理,崔扶风也没反对。
日头斜西,鸟啼声声,一群一群鸟儿从头顶飞过,投入山林中归巢去了。
林子里始终没动静,齐安和陶慎卫不见出来。
“别是迷路了吧。”崔扶风焦灼不已。
“荒山野岭的,咱们先赶路,到前头客舍投宿等着他们罢。”陶柏年道。
干等不是办法,崔扶风只好同意。
往前跑了十余里地出了山道,山脚下路边有一家客舍。
崔扶风跟陶柏年过去投宿,跟掌柜要了笔墨,木板上大书了“我们在此陶崔”,挂到客舍门前给齐安陶慎卫示意。
这晚陆陆续续不少过路人投宿,却没有齐安和陶慎卫。
翌日一早,陶柏年让崔扶风在客舍中等着,自己去从林子里出来的山道处等着,等了一日,黄昏时回客舍,没有等到人。
“别不是还在林子里打转吧?”崔扶风担心不已,怕他俩个出意外,亦且,此番进京乃奉旨而行,也怕久等耽误了行程。
晚上跟前一晚一般许多人投宿,齐安和陶慎卫还是没出来。
翌日起来,陶柏年道:“不能等了,咱们先走吧,两个大男人想来不至于出什么事。”
误了到工部报到时间,武皇后怪罪非同小可。
崔扶风虽则烦躁又得跟陶柏年独处,却也无法,只好动身跟陶柏年上路前往长安。
第119章 暴露
闹市中袒胸露肉,费易平没脸见人,许久不敢出门,家也不回了,呆镜坊里制镜。
齐陶两家蒙召,独费家被撇到一边,费家面子更失。
“定是陶二跟崔二娘又在背后施了阴谋诡计,奸夫□□,人前道貌岸然,人后苟且偷欢,不知廉耻……”费易平破口大骂,出门,牵了马要下山。
这一下山,不肖说又是回府打骂崔梅蕊出气。
费祥敦怕自己又要被妻子好一阵唠叨,急急抢上前,拉住马绺,飞快道:“教工部官坊镜工制镜又没得好处,不过苦差,家主很不必在意,崔二娘和陶二郎离开湖州,家主正好借此机会干一番大事。”
“你有什么主意?”费易平停下。
费祥敦哪有什么主意,眼珠子骨辘辘转动,信口扯道:“崔家虽不似齐家富贵,也颇有些家底,家主不妨趁着崔二娘不在,再从崔家弄一笔钱。”
费易平意动,上一回稍用点心思便从崔百信手里抠了五千金出来,虽然给了崔锦绣跟肖氏一半,也不错。
崔百信重财轻义,想从他手里把钱弄出来不是易事。
费易平打算如法泡制,让罗氏和肖氏、崔锦绣一齐出力。
崔扶风在湖州时不能行事,刚走便行动怕崔百信生疑,费易平算着日子,崔扶风离开湖州七天,忙下山。
得让罗氏先跟崔百信提,再让孙奎揣掇肖氏和崔锦绣敲边鼓,费易平下山后,先回府,要让费张氏去崔家请罗氏回来。
明日便是中秋节,费张氏出门采买去了。
费易平也不等,随便叫了个婆子去崔家,便往含烟楼去等着。
罗氏到的很快,崔百信沉迷青楼,更加惶恐,迫切地想怀上孩子有个依靠,上楼,蝶儿般扑进费易平怀里。
干柴烈火熊熊燃烧,费张氏不在,两个人也没想到要安排婢子楼下望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