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梅蕊越发羞愧,细细声把一切都说了,又自责:“张姐姐是费家的人,不告诉我也是自然,是我小心眼。”
费张氏不料自己出去一趟就出事,崔梅蕊居然知道费易平跟罗氏偷情了,知道了居然不怪自己反自责,羞愧不已,早捅开也好,叹道:“奴帮夫人收拾一下随身衣物,嫁妆稍后再派人回来拉。”
“张姐姐你说什么?”崔梅蕊诧异。
“夫人不打算跟家主和离?”费张氏比她更惊诧异。
崔梅蕊没了声气,半晌,怯怯道:“母亲也不赞成我和离。”
费张氏扶额无语。
女婿和丈夫小妾通奸,居然还要女儿别和离,知道崔梅蕊性情从何而来了。
这样的事还忍下,又怎么得费易平尊重。
既然不和离,那便要借此事敲打敲打费易平,这么好的把柄握在手里,不能不利用。
费张氏才要不顾身份僭越教导几句,传来笃笃沉闷靴声。
房门被用力推开,刺目的光亮,费易平阴沉沉一张脸,满面肃杀,一身肥肉,身体庞大吓人。
“听说你去你母亲面前说我跟纭娘有私,很好啊!”费易平咬牙切齿,一步一步朝崔梅蕊逼近。
崔梅蕊怯得往费张氏身后闪避。
费张氏暗暗叹气,不知董氏不让崔梅蕊和离,却又为何把事儿闹开了,不过在这件事上,理亏的是费易平,扭头眼角看崔梅蕊,示意她借机发作一番。
崔梅蕊身体抖个不停,不止没发作,还蚊子哼也似低低道:“是我不好,不该乱走惊扰了郎君跟纭娘。”
费张氏刹那间心灰意冷。
怎么会有这样没气性的人!
费易平奔进内院,最初还满腔怒火,不久就有些心虚,及至进房,叫便叫得凶,其实只是虚张声势,看崔梅蕊惊怕,霎时胆气壮了,冲上前,攥住崔梅蕊发髻把她从费张氏身后抓过来,抬腿就踹。
崔梅蕊惨叫,泪水汗水齐下,随即一手捂嘴不让自己叫出来,一手推费张氏,要她离开,怕费易平迁怒她之意。
费张氏喉底一声长叹,崔梅蕊无能是真的,心善关爱他人也是真的,无法眼睁睁看着她挨打,疾声道:“家主且慢,奴有话说。”
“有什么话快说。”费易平不耐烦。
费张氏垂首,低声道:“亲家夫人知道了,只怕崔二娘回湖州后也就知道了。”
话不多,意思很明白。
崔梅蕊软弱,董氏无能,崔扶风却不是易与的,赶紧想想怎么善后吧。
费易平僵住,攥着崔梅蕊发髻的手霎地松开。
跟罗氏通奸一事被崔扶风得知,逼崔梅蕊跟他和离免不了,只怕恨他辜负崔梅蕊,又使崔家家门蒙羞,还要联合陶柏年挤垮费家镜坊。
崔扶风可不像崔百信好糊弄,崔锦绣那套蒙崔百信的言辞到她跟前不管用。
费张氏乘机忙把崔梅蕊从费易平身边拉开,口中道:“镜坊里事儿不少,家主有事不妨忙去,夫人这边,奴来开导开导。”
费易平不敢再打下去了,借势出房。
沉沉脚步声渐远,费张氏忙拉住崔梅蕊急忙提点。
若是不和离,便不能一直这么软弱下去,有个家主妹妹作依仗,很可以扯起虎皮做大旗,不说把费易平踩在脚下,让他不敢打不敢骂也行。
“我……我不敢……”崔梅蕊怯生生道,满脸的泪,湿淋淋的睫毛扑簌,快三十岁的人了,宛如几岁孩童。
费张氏喉咙冒火,恨不能两眼一闭晕过去。
跟崔扶风一个娘胎出来的,为甚性情却是如此的天差地别。
费易平出房,越想越怕,正要使人去唤费祥敦回来商议,孙奎来了。
孙奎发福了不少,肉颤颤双下巴,脖子粗且短,一双绿豆眼被肥肉挤得更小了,脸颊红疙瘩和红通通的鼻头混成一片。
“眼看齐家镜坊在崔扶风手里发展的越来越好了,财强势大,你再不抓紧点,费家镜坊在铜镜行业可就没立足之地了。”孙奎坐榻上坐下,一手狠狠拍几案。
“我何曾不想。”费易平吭哧喘气,崔锦绣知道了,孙奎稍后也会知道,把自己跟罗氏有私情被崔梅蕊发现一事相告,道:“往后可以慢慢筹谋,眼下这事不知如何解决呢,崔扶风回来了,还不把我皮剥了。”
“有你的啊!”孙奎两眼放光,凑近费易平上下打量,连襟两个一样的肥胖身体,一样生得抱歉,眼红道:“家里露珠儿一般娇美的妻子,外头还搞岳父年轻貌美的小妾,你小子艳福不浅啊。”
费易平不好色,不觉得是艳福,眼里只有钱,只想把费家镜坊做成制镜第一家,苦笑:“别取笑我了,帮我想想怎么应付崔扶风。”
“我瞧着,你想在铜镜上拼过崔扶风妄想。”孙奎眯眼,恶狠狠:“在她回湖州前把她搞死搞残,釜底抽薪。”
“再找人假装成劫道的看能不能弄死她?”费易平思索。
“上回没成,同样的招数再用,你以为能成?”孙奎斜眼,满是鄙视。
费易平讪然。
“陶齐两家能得武皇后青睐,想必是长安城中找了重臣作依仗,你也去找找门路便是。”孙奎道。
费易平为难,陶柏年长袖善舞,精明干练,生得又好,凭着那张脸在长安城里就很吃得开了,他如何能比。
孙奎紧迫不放,崔扶风回来后不会放过他,压力巨大。
脑筋打转些时,费易平拍手大叫:“有了,我去找史沛淳。”
要与豪门仕族高官显贵攀关系不易,攀上了人家也不一定会帮他对付崔扶风,但若是找与崔扶风有旧怨的史沛淳,则好办多了。
从崔百信的描述听来,史沛淳高傲自大嚣张霸道,崔扶风不知他身份没下马向他行礼就怪罪,若是胡编乱造崔扶风回湖州后对他很不满的言论,史沛淳定不能容忍,再送上重礼,便能让史沛淳出手了。
“不错,这回定能成事。”孙奎大赞,幸灾乐祸道:“崔扶风再是小心谨慎,禁不得背后有娘家一干笨蛋,空门大开,要弄死她也不难。”
第121章 抗拒
崔扶风和陶柏年于九月初六日到达长安城。
武皇后已坐稳了中宫之位,宫里头正为武皇后和皇帝骊山登高忙碌。
袁公瑜刚升迁西台舍人,春风得意。
崔扶风和陶柏年奉上厚礼,一再表示感谢。
袁公瑜笑呵呵收了,又勉励了崔扶风和陶柏年两人一番。
崔扶风和陶柏年连声称谢,后党得势,谋求扳倒孙奎有望,自也欢喜。
两人打算工部走一遭,差事完成后,便求袁公瑜帮忙扳倒孙奎。
工部按两人报上来一行四人的人数给安排了官舍,一进小院子,一人高的院墙,进去小院子,座北面南五间房舍,墙根数盆金黄色菊花开得热闹,墙角一个水缸,里头两尾锦鲤,缸沿青苔点点,水面浮萍随水轻荡。
崔扶风选了靠东的房间,又立即指着隔壁道:“这间给齐安,他住的离我近些方便。”
陶柏年一言不发进了第三个房间。
他想保持风度,但是没控制住。
樊山山道没有堵,那些所谓的过路人是他让陶石先行一步过去安排了,密林中穿行让陶慎卫把齐安带迷路,而后自己就能和崔扶风独处。
费尽心思,谁知从樊山到长安这一路,崔扶风一句话不和他多说,因着窗户纸捅开了,也不给面子了,他略凑得近些,她当即沉了脸道:“扶风有夫之妇,请陶二郎自重。”
你是个寡妇,你的夫死了七年了。
陶柏年憋着没出言讥讽,怪自己沉不住气露了心思。
眼下这情形,还不如以前见面就斗嘴抬扛来得爽快,那时好歹还能看她笑靥如花,有时闹闹小脾气,她还会哄着自己拍自己马屁。
工部许多工坊,镜坊不过其中不起眼的一个,领头的典事没有品级官职,典事下面掌设地位更低。
典事蔡池把崔扶风和陶柏年带到工坊里,连把镜工们召到一处给他们训话教导都没有,指着那一排工房中的一间,道:“你们进去找掌设陈伦,让他带他们去教导镜工。”语毕便走了。
“咱们可是皇后钦命过来传授技艺的,他怎敢如此怠慢咱们。”崔扶风惊诧。
“不怠慢,把咱们捧为上宾,万一咱们把官坊镜工调理得服服贴贴,夺了他的差使怎么办。”陶柏年嘻嘻笑,小声道:“他那点俸禄在咱们眼里不值一提,可他不这样觉得,那是他一家子的生活来源呢,官坊里做事,大小是朝廷中人又有面子。”
崔扶风无语,“这该叫防患于未然还是小肚鸡肠?”
“左不过两个商户,有什么好顾忌的,还能去找皇后告状不成。”陶柏年学蔡池眉眼神色,抬着下巴斜睨,一脸轻蔑。
崔扶风失笑,“也是,皇后日理万机,哪管咱们这点小事。”
“横竖咱们想要的是在商场上扬名,官场排挤对咱们又没损失,无需在意。”陶柏年笑道。
“如此,咱们也不必进工房了。”崔扶风把眼四顾,找地方坐晒太阳。
“这可不行。”陶柏年挤眉,凑近崔扶风,“来都来了,不授徒,不妨偷师,能进官坊的镜工在制镜技艺上肯定有某些长处,需知技艺无最高,当精益求精方是。”
崔扶风一震,暗暗惭愧。
自己到底半路出家,潜心学制镜也好,想办法创新铜镜也罢,究竟不过形势所迫,对铜镜,比之陶柏年,还是差了那份深刻进骨子里的重视。
掌设陈伦是个满脸腮络胡的中年汉子,古铜色皮肤,对崔扶风和陶柏年的敌意比蔡池更甚,一言不发把崔扶风和陶柏年带进工房便走了。
镜工们瞥一眼崔扶风和陶柏年便低头做事,对他们的态度很是冷淡。
“他们应该不怕咱们抢他们活吧,怎么也是对咱们这么冷淡?”崔扶风悄声道。
“上官不喜欢咱们,他们当然要端正态度了。”陶柏年轻笑,扯崔扶风袖子,“先各个工房瞧瞧,再来挨个突破。”
崔扶风皱眉,这趟出来,陶柏年的脸皮又有了突破,达到前所未有的厚度,她说一遍自重他自重片时,接着又依然故我。
欲待发火,周围耳目众多,咬牙忍下。
官坊的工坊跟民间镜坊略有不同,回字型四排相对房舍,面南敞阔大门,平时却是不开的,只上头品阶极高的官员下来巡视时才会开,东面一个便门,进门中间一个空旷的可容两三百人的场地,东侧吏房,西侧工房,北侧仓房,官员平时都在吏房里办公。
镜范房里头泥土砂土堆叠,浇铸房铜炉里头铜液热力逼人,崔扶风和陶柏年走了一圈,发现官坊里制作的铜镜纹饰简单,铭文千篇一律,比之民间铜镜差了许多。
两人都觉讶异,陶柏年忍不住跟一个镜工打听原因。
“官方作坊所铸之镜,都是依朝廷提供的标准镜模来制作的。”那镜工嗤笑,看白痴一样看陶柏年和崔扶风,眼神说:“搞创新?不要命了。”
官场原来就是套着枷锁行事。
崔扶风看陶柏年,他眼底也是意外之色。
官坊镜工一板一眼按标准要求,技艺不高,动作却极是娴熟,制镜飞快,崔扶风粗略估计了一下,他们一人一天制出的铜镜,齐陶两家镜坊得两个人才能干出来。
陶柏年显然也发现这个问题,看得分外专注,眼神狂热得能让人误以为他爱上被他看着的镜工。
镜工们自恃吃皇粮,比民间手艺人高贵,原本打算排喧崔扶风和陶柏年一番,让他们无地自容的,见他俩这般,倒呆了,渐渐地收起不屑之色,有人在崔扶风和陶柏年皱起眉头有不解神色时,还低低为他们讲解几句。
黄昏时分出了官坊回官舍,陶柏年打马走得飞快,进门,把马缰马鞭扔给崔扶风,快步走到墙根边,哐哐连声响,花盆被他砸碎,开得正艳的菊花萎顿地上,金黄的花瓣与暗绿的花枝杂乱堆叠,陶柏年半点怜惜之心亦无,视而不见,把花盆里泥土推到一处,又从一旁水缸里舀水和泥,蹲下去,和泥,堆捏。
崔扶风看他样子要制镜范,不由奇怪。
镜范必需耐热性能优良,强度也要高,泥土必须精心淘洗,把泥料按粒度分级,将泥料中会降低耐火度、烧结温度和增加发气性的物质洗掉,经过淘洗的泥料行话叫真土,制范时先用粗真土制成范的雏形,然后再依次加上较细的中真土等逐步进行,不是随处抓来泥土便可用来制范的。
陶柏年捏了又搅开重来,反复多次。
暮色起,渐渐看不清。
崔扶风思量了一下,进屋里点了两盏灯笼,高挂院墙上为他照明。
天上弯新月升起,屋檐悬挂着铎铃,偶而,夜风吹来,叮铃几声细响,月儿升到半空中,洒下清冷的月华。
更鼓敲了又敲,陶柏年恍若不闻,只专注地动作着。
崔扶风一声不吭,静静看着。
夜深露重,温度越来越低,陶柏年似乎五感尽失,不觉寒热,崔扶风入内为自己加了件披风,略一思量,又到陶柏年房中,打开他包袱拿了一件披风出来,剪刀剪去一半,出来,轻轻搭到陶柏年后背上。
天光大亮,太阳冲破云层。
陶柏年忽地一击掌,欢喜地叫:“成了。”
说着,便要站起来。
崔扶风防着,一把按住他:“你蹲了一夜,必是腿麻了,别急着起,慢慢来。”
陶柏年侧头看来,眼神发直,似乎此时才想起身边有人,视线从崔扶风脸上掠过,到她微湿的髻发,身上带着夜的寒意的披风,看一侧院墙上灯笼,低头间目光凝在剩半截的披风上,再抬头时,看着崔扶风的眼睛像地壳裂开后喷礴出熔浆,灼热得几乎把人烧焦。
“怎了?”崔扶风微有不自在,避开视线看向地上泥堆,“是不是想出新的制镜之法。”
陶柏年不答,定定看着崔扶风,整晚无眠,眼底血丝密布,眼眶发黑,下巴暗青色胡茬,缓缓站了起来,肩膀上披风落地,抬起腿朝崔扶风迈了一步。
崔扶风本就一旁看着,离他极近,这一步,两人几乎脸贴脸了,崔扶风飞快后退,由不得又磨牙:“陶柏年,扶风有夫之妇,要我说多少次请你自重。”
“齐明睿已经死了七年了,你哪来的夫。”陶柏年嗓音拔得很高,尖锐刺耳,朝崔扶风逼近,崔扶风后退,他再逼近,她退一步,他前进一步。
崔扶风后背抵上院墙,退无可退。
陶柏年一双手搭上崔扶风肩膀,嗓音低了下去,沉暗缠绵:“崔扶风,我们是一样的人,我理解你,你也理解我,我能千里奔波帮你为齐家翻案,你能寒夜不眠陪我捉摸制镜之道,我爱铜镜,你也爱铜镜,你我是知音人,齐明睿已经死了,你为他守了七年足矣,嫁给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