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镜花月——程一诺
时间:2022-01-27 07:32:41

崔扶风身体不受控制抖颤,一双腿发软,脚下大地像是裂开了,有一股神秘莫测的巨大力道拉着她,要将她扯进深渊里。
许久,在陶柏年灼灼如火的目光里,她扬眉,轻笑了一声,“陶二郎这话好生奇怪,你帮我齐家翻案,我齐家已用一年红利酬谢,你捉摸制镜之道,我是制镜之家家主,自然感兴趣,一旁观摩有甚出奇的。”
“一年红利!齐家镜坊若倒了,我陶家得利何止齐家镜坊一年红利!”陶柏年咬牙,不愿承认,也从不肯去直面的真相,这一刻无比狰狞,“若不是喜欢你,我何必帮齐家翻案。”
崔扶风一双手垂在身侧,无措地抓住墙面,当日陶柏年先是拒绝,接着忽然主动改口,她其实也奇怪过,只是万没想到是这个原因。
“不可能。”她摇头,正颜肃容:“请陶二郎勿开玩笑。”
“我没有开玩笑。”陶柏年苦笑,向来高傲,心里眼里只有铜镜,视女子如无物,从没想到,有朝一日把心奉在手里递上,乞求收下。
崔扶风沉默,眼里的抗拒像一把寒光毕现的利刀。
“崔扶风,你……你对我就这么不屑么?”陶柏年眼底灼热的火焰瞬间化为滚滚阴寒,几乎凝成实质的刀锋,从眼底迸射而出,“我自问并不比齐明睿差,容貌、家世,能力,我都与他比肩,若你喜欢他温润如玉雅量无双君子性情,我也可以改。”
所以他穿白袍,装优雅。
崔扶风深吸一口气,让胸膛中翻滚的思绪慢慢沉淀,直至完全平静,直视着陶柏年的眼睛,缓缓道:“陶二郎既然捅开来说,扶风也就明白说话了,你并不比睿郎差,跟睿郎的温雅谦和相比,我心底,其实更喜欢你这种无所顾忌、快意人生、悍然强硬的性情。”
陶柏年眼底阴霆蓦地消散,喜悦从那双凤眼浸染开。
崔扶风笑了笑,“但是,你来到我面前迟了。”她抬头看向天空,蓝天高远,日光明净,她的眼神万般旖旎:“我七岁就遇到睿郎了,没有他,就没今日站在你面前,挑起齐家家主重担的崔扶风,只有一个闺中受了欺负不敢反抗以泪洗面,怯弱无能,依靠夫君而活,像我母亲我大姐那般的女人。”
陶柏年眼底喜悦消失,随着崔扶风的话,终至一片死灰。
 
第122章 相知
 
“陶二郎摸索了一晚,可是有什么收获?”崔扶风转了话题。
“确是有所收获。”陶柏年淡淡道,收回搭在崔扶风肩膀上的手,神色恹恹,“民间镜坊用镜模制镜范再制铜镜,步骤是相同的,以前如此无甚不对,最近这些年,咱们两家在铜镜纹饰上不停创新,纹饰越来越复杂繁缛,镜模需多次经常修整,制镜数量大,修整了也不能多次重复再用只能又重制镜模镜范,甚是费力,我想,不妨把镜模分类,由阳模制出一次阴模,再由一次阴模制出二次阴模,对花纹图案的修整在阳模上进行,对于鸟羽等更细致的图案,则通过堆砌、按压、雕刻等方式在阴模上制出。这个制镜法,可以让镜工们制镜比以前省一半工夫。”
“太好了。”崔扶风大喜,陶柏年最喜听他吹捧,此创新也值得大吹一番,因道:“陶二郎只是瞧瞧官坊镜工制镜,便想出如此好的制镜之法,着实厉害,世间无人能比。”
陶柏年毫无反应。
崔扶风未曾被他如此冷落过,不觉尴尬,眉眼无处安放。
“我自然厉害,你又不是今日才知道。”陶柏年忽地嘻嘻笑了一声,打破了沉寂的僵硬。
崔扶风松口气,笑道:“扶风一直知道,不过陶二郎无所不能之处,让扶风每每意外,由不得万分钦佩。”
陶柏年“哦”一声,眼底神色又变了,隐约一抹怅然。
崔扶风猛醒起,自己刚才那话忒亲昵了解。
暗暗叹气。
再怎么想划下楚河汉界撇清,也回不到初识之时的尔虞我诈互相利用状态。
“撑得住么?撑得住就梳洗了去镜坊吧。”陶柏年收起怅然,一脸淡漠。
她不过一旁看着,不用脑也不用力,自是撑得住的,倒是他劳心费力最好休息些时,崔扶风启唇又合上,这时这么说像是关心他,再不想跟他粘粘糊糊不清不楚的,应了声好,回房梳洗。
昨日相处了一日,官坊镜工对崔扶风和陶柏年的态度好了不少,有不少人还向陶柏年和崔扶风请教制镜之技。
崔扶风好笑之余,感慨不已。
匠人都有一颗对工艺的痴心,正因如此,技艺才能不断得到改进,器物越来越精美。
午后,蔡池和陈伦忽地来了,一改昨日的冷落,对崔扶风和陶柏年嘘寒问暖,陪在左右再不离开。
崔扶风诧异,看陶柏年,陶柏年眼底也有不解。
周围都是人,蔡陈两人又跟得紧,两人寻不到机会探讨,只好作平常之色。
申时末,再有半个时辰官坊便要闭门了,镜工们微有懈怠,蔡池左右瞧了瞧,道:“两位当家能得皇后褒奖,想必有过人之技,池甚钦慕,能否请两位当家亲自浇铸铜镜给我们看看,学习一二。”
武皇后懿旨便是让他们教授技艺,蔡池提议并无不妥,陶柏年笑着应下,一行人进了浇铸工房。
扑面腾腾热汽,镜工们都是穿着无袖衫绔摺裤,光着胳膊,腰间扎汗巾,齐家镜坊里镜工都如此,崔扶风也没有不自在之色。
蔡池拍手,“都把手上的活麻利做完,站后面去,好生瞧崔当家跟陶当家制镜。”
镜工们先后退开,陶柏年走到其中一个铜液锅边的操作台前,崔扶风走到他背后作观看之态,她的技艺远不如陶柏年,打算藏拙。
“崔当家,你到那边去。”陈伦指一旁陶柏年左侧操作台。
崔扶风无法推托,只好走过去。
操作台台面半人高,宽约一臂,里面与人头顶齐平的高铜液锅炉,台面有镜范,崔扶风拿起,正要往里冲浇铜液,忽听擦擦之声,面前阴影笼来,高高的铜液锅向她倾倒。
“小心!”闪电破空,似尖厉的叫声,陶柏年冲过来,左手用力把她推开,右手抬起反向推铜液锅。
铜液锅倒向一侧。
“快跑!”一声比一声高的惊叫,镜工们纷纷往外跑。
崔扶风双腿软软抬不起来,眼睛圆瞪,视线里只剩陶柏年推铜液锅的一只手,那只手已不能称为手了,血糊糊一片,发出滋滋滋皮肉灼烧的声音。
铜液锅滚动,隆隆巨大声响像怪兽发出的慑魂夺魄的咆哮“快走。”陶柏年没伤的左手发狠拽着她,跟着人群跑出工房。
天地空旷,晚霞斜照。
崔扶风耳膜震动,依稀听得陶柏年焦灼地问:“崔扶风你没事吧?”接着又是“我没事,别担心,这点小伤养一养就好了。”
怎么可能只是养一养的小伤。
制镜人全靠一双手,一双手比命还重要的,宁肯没了命,也不愿伤着一双手。
她知道他对她有情意,却没想到如此之深,令人无法承受。
恐惧凝成彻骨的冰寒,恍如有实质,从脚底腾空而起,直入肺腑。
崔扶风脑子深处浮起荒谬而绝望的祈求――陶柏年若是她心底视为明师,她七岁时遇到的那个人,该有多好。
她怎么能有这种想法。
怎么能忘了齐明睿!
自责像一把锋锐的冰刃兜头劈下,将崔扶风皮肉劈成千百块,碎尸万段的痛楚。
“崔扶风,你怎么如此不小心,把锅炉都弄倒了。”蔡池怒冲冲高声质问。
崔扶风看向蔡池,魂魄回到脑子里,一阵愕然,“蔡典事此话何意?”
“怎么?你想抵赖,否认弄倒铜液锅吗?”蔡池高声道。
“我们看得清清楚楚,可以作证。”陈伦接口。
崔扶风看向镜工们。
众人满眼诧异意外,与她目光相触,怯怯地闪了闪,极快低下头。
他们不敢跟蔡池作对。
崔扶风抿唇,看陶柏年。
陶柏年左手抓着右手手腕,身体不停发抖,眉头紧皱,眼睛通红,看着她,嘴唇蠕动,却没发出声音来,疼得说不出话的样子。
崔扶风狠狠咬了一下唇,哑着嗓子道:“蔡典事,谁的责任以后再追究,先请大夫给陶二郎治伤要紧。”
蔡池瞥了一眼陶柏年,不言语。
“陶二郎伤的这么重,若有差池,蔡典事也脱不了干系,我们又跑不了,蔡典事何不行个方便。”崔扶风沉声道。
蔡池一动不动。
崔扶风咬牙,扶住陶柏年往外走。
“把他们拦住。”蔡池叫。
陈伦抢前一步堵住崔扶风去路。
蔡池走到官坊门外,大声喊报主事。
报上官,等来人勘查,一番动作下来,陶柏年那只手救援不及时可就废了,这两人竟打算见死不救。
“慢着。”崔扶风大喝,紧盯蔡池,“扶风请蔡典事稍后再报主事,先请大夫给陶二郎治伤,否则……”她顿了一下,往工房里头望一眼,一字一字道:“我就把所有铜液锅都推倒了,把整个铜镜官坊损了,那时,如此大事故,你身为典事,责任难逃。”
“一个女人放什么狂言。”蔡池轻蔑一笑,张嘴又要喊。
崔扶风冷冷一笑:“蔡典事要试试与我同归于尽吗?”
蔡池脸色变得极难看,众人屏声凝息,四周静悄悄,一片沉寂里,蔡池开口,吩咐陈伦:“就近请个大夫。”
陈伦小跑着出去。
崔扶风略略松口气,才要仔细察看陶柏年伤势,进来几个差役,站在官坊大门,竟是不让人出入之意。
这阵势……崔扶风疑窦突起。
铜液锅倒下只怕并非意外事故,而是人为。
崔扶风侧头看陶柏年。
“疼死我了……”陶柏年嘶叫,声音沙哑,一面叫,一面往仓房廊下挪。
他不是捱不住疼吃不得苦的人,尤其是在她面前,不知他要做什么,然而他多谋善算,听他的总没错。
崔扶风扶着陶柏年慢慢挪了过去。
至廊下远离人群,陶柏年喊疼之声更惨。
崔扶风隐约有所悟,也顾不得避嫌了,紧靠着把陶柏年,两人几乎是脸贴着脸,语无伦次安慰。
“事故看起来不是意外,蔡陈两人职责相关,不会仅为了排挤我们而在自己辖下弄出事的。”
“背后可能有人指使,而且这个人来头不小,许诺他事后不会被追责。”
“那人应当知道我们与袁公瑜有故,在场的镜工只怕在你我被定罪前都不得自由,预防走漏消息到袁公瑜那里。”
“待会找机会避过耳目求大夫帮我们传讯给袁公瑜。”
陶柏年高一声喊疼,低一声交待,短短几句话说完满头满脸汗水。
话不多,崔扶风却是很快想通一切。
他们虽是商户,却是奉武皇后懿旨而来,幕后那人竟敢动他们,想必位高权重,等到定了罪,官场关系错综复杂,袁公瑜跟他们并无过命交情,不会拼力帮他们翻案。但若在结案前得到消息,他们由袁公瑜引荐给武皇后方得嘉奖,他们出事,袁公瑜也脸面无光,肯定会设法救他们。
齐安和陶慎卫还没到长安,她跟陶柏年若是被关进大牢,无人为他们奔走,袁公瑜是他们脱困唯一的救星,一定得把消息传到他跟前。
大门那头,蔡池不错眼看着她跟陶柏年,崔扶风暗暗心焦。
等下大夫来了,蔡池怕是会站在一旁紧盯着,很难避开他跟大夫说话。
脑子里闪过许多想法又一一否定,崔扶风轻咬唇,忽地推了陶柏年一下,后背对着人群,当头抱住陶柏年,嘶声哭起来。
陶柏年身体僵了僵,硬如一块铁板,随即放松,哎哟喊疼的声变了调,似是情动,又似是羞涩,受伤的右手背放到身后,左手搭上崔扶风后背,摩挲安抚。
他明白自己想做什么。
崔扶风有瞬间的怅然,她与陶柏年之间,当真可说是心有灵犀了。
时间紧迫,无遐惆怅。
崔扶风很快抛开脑子不恰当想法,借着抱着陶柏年后背的动作,从袖袋里掏出帕子,左手按着,右手手指沾着陶柏年受伤的手掌心血水在帕子上写字。
——崔扶风、陶柏年求大夫将我俩眼下情形告知西台舍人袁公瑜。
并没写重谢之语,非是不想用钱帛打动人,而是眼下他们不能拿出财帛,有空口之嫌,不如在大夫来时表现得惨烈些,打动大夫的医者之心。
 
第123章 遗书
 
大夫一刻钟后过来,五十多岁,须发微白,托起陶柏年受伤的手,看一眼,惊叫:“怎么伤得这么重。”满眼不忍之色,看向陈伦,责道:“方才怎么不说清楚,我也没带药过来。”
又对陶柏年道:“能强撑着走路吗?随我去医馆,比去拿药过来救治的快些。”
“能。”陶柏年道,随着大夫的手势往外走。
“不许走,他们是重犯,要等上头论罪重治。”蔡池陈伦拦路。
“铜液锅突然倾倒与扶风何干,扶风难道不要命了,谁不知那锅高温滚烫热,倒到身上命休矣,还故意去弄倒它?便是扶风有错,陶二郎为了救我用手推锅,置个人生死于度外,只当人人敬佩,为何蔡典事反百般刁难他连治伤都不给个痛快。”崔扶风眼眶发红,哽咽着,强忍着哭却又没忍住,泪水淋淋漓漓湿了满脸,不动声色将事情经过讲给大夫听。
大夫一脸原来如此之色,看蔡池的眼神充满指责。
“陶二郎是制镜人,手艺人的一双手何其重要,若治疗不及时,一只手废了,跟取他性命何异。”崔扶风哭得更悲,声嘶喉哽。
大夫眼神更加不忍,镜工中也有人凝咽起来,有人小声道:“蔡典事,不拘如何,给陶二郎治手要紧。”
“不成,不能离开。”蔡池蛮横道。
大夫摇头不已,道:“罢了,我自回去拿药。”
一来一回时间耽搁,陶柏年疼得汗水淋漓,身上衣裳尽皆汗湿,束发散乱,湿漉漉贴在脸侧,黑色的头发衬着青白的脸,唇色死灰。
清洗创面后,皮肉几乎一点不存,一根根吓人的指骨,因为推锅时太用力,桡骨骨裂了,一只手软软垂着抬不起来,接着上药,夹板固定。
陶柏年喉咙底下一声一声压抑地凄厉地嚎叫,身体抽搐颤抖。
镜工们煞白的脸,不敢目睹。
崔扶风几乎把下唇咬烂了,哭得打嗝,边哭边凄声道:“当时就不该去推那锅,那锅那么热,你常年制镜的人,难道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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