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梅蕊园子里闲走散步,不知不觉走到含烟楼。
当日如果没意外,孩子还在,如今是何光景?
崔梅蕊摸着肚子,愣愣失神,一双脚不自觉往里迈。
“表哥轻点我不行了要死了……”女人的声音低叫。
“这就要死了,我还没拿出手段呢。”粗哑的男人嗓音随后响起。
嘎吱声一声接一声,越来越急,床板几乎要被压断的响动。
崔梅蕊僵硬地呆呆站着,不敢置信,然而罗氏和费易平的声音太熟悉了,想怀疑自己听错了都不能。
彻骨的寒冷席卷了整个身体,脑子里飓风狂浪。
许久,楼上动静停下,崔梅蕊打了个激凌,慌慌张张急往外奔。
白壁丹楹在眼底变得模糊,长廊似乎走不完,崔梅蕊慌不择路,一头撞进小径一旁菊花丛,髻发松了,脸上红绿叶花叶汁液,裙子衣衫沾满花叶。
丈夫和父亲的妾室私通!
怎么办?
崔梅蕊撑着地面,青白的脸抬起,张惶四顾,寻费张氏,视线绕了一圈,从近处的花廊到远处楼阁,又蓦地收回。
听来费易平跟罗氏不是第一次偷情,费张氏不可能知道。
天旋地转,费府就像一个大张着嘴的怪兽。
崔梅蕊爬起来跌跌撞撞往外奔。
崔府结绸挂缎,瓦檐露台上挂着堆成各种形状的小灯,花团锦簇,处处透着佳节的热闹。
崔梅蕊在冲进董氏上房,双腿一软跌倒地上。
“怎么可能!定是你弄错了!”董氏尖叫,不错眼盯着崔梅蕊,要她改口。
崔梅蕊凄凄哭起来,她也希望自己弄错了。
董氏盼不来改口,团团转,“平郎不是跟你夫妻恩爱吗?连妾室都不想纳,怎么会跟她……”
费易平不纳妾并非夫妻恩爱,只是满心里都是赚钱,不喜女色。
崔梅蕊有苦难言,心中更凄凉。
“眼下怎么办?”不敢置信震惊之后,董氏更慌了。
崔梅蕊哪知道怎办,愣了些时,道:“不然问问暖云。”
“也好。”董氏是个没主意的,抬步就要快步往外走,忽又顿住,迟疑道:“当日暖云就极力反对你嫁给平郎,若是她要让你跟平郎和离呢?”
崔梅蕊愣住,哭声噎在喉间。
“一嫁守寡,二嫁若和离,以后没有人家敢娶你了。”董氏不出去了,接着打转,心中认为女人只有嫁人有男人才算人生圆满,不想女儿和离,眉头打摺,“暖云说的咱们还可以不听,风娘回来听说了,她眼里揉不得沙子的,必是要逼你和离。”
“不然,就当不知道,此事就此揭过。”崔梅蕊怯生生道。
“这!”董氏意外得张大嘴,看着女儿,又是心疼又是担心:“你忍得下?”
崔梅蕊最受得住的就是委屈了,轻点了点头,有了决定,心头大石落地,倒轻松了些。
惶然失措之中跑出来,此时后怕起来,顾不上母女再说会儿话,急忙回费家。
董氏看她惊惶,隐约觉得女儿在费家其实不甚如意,后悔起来。
当日就该听暖云的,先拖着,等二女儿回来再做决定。
思虑间,忽又想起,罗氏跟费易平偷情,万一怀上费易平的孩子,孩子养大后像费易平,奸情败露,崔家岂不是颜面扫地。
想到这一层,脸色霎时更难看。
一向没主意,又不能找苏暖云讨主意,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一般,来回走了些时,寻思罗氏许多年没怀上孩子,也许是怀不上了呢。
急急出府,到医馆找大夫讨教。
这个年纪,一看就是年老正室,大夫只当董氏害怕丈夫的小妾生了孩子地位不保,见多了高门大户里头这样的事,道:“以前没怀上,难说以后也不会怀上,要想一直怀不上,抓一剂绝育药回去,煲了汤出来,混在味重的汤里端给她喝即可。”
“啊!”董氏惊得脸都白了。
“抓不抓?”大夫问。
董氏踌躇,许久,到底怕罗氏生下费易平的孩子崔家家门蒙羞,咬牙道:“要。”
不曾作过恶,想到要让一个妙龄女子终身不育,董氏心中惶恐难安,几两重的药包提在手里重逾千钧。
崔锦绣外出回府,府门口下马车,抬步刚要进门,眼角看到董氏步行回来,魂不守舍两眼发直,不觉奇怪,视线掠过瞟到董氏手里药包,停了下来。
崔家虽不算高门大户,但也没当家主母不舒服一个人亲自上医馆的,当是遣下人去请大夫到府诊视。
董氏走近,崔锦绣满面笑容迎过去,关切问:“母亲不舒服么?差人请大夫到家里诊视便是,怎么自己去医馆了?”
董氏吓了一跳,作贼心虚,结结巴巴道:“无甚大事,我怕暖云担心我故悄悄去医馆。”
一面说,一面就想把药包往袖子里藏,极度紧张,药包没藏进袖子里,倒把系绳弄开了,哗啦散了一地,惊得脸都白了,蹲下去,慌慌张张捡药。
崔锦绣蹲下去帮忙。
“我自己来便可。”董氏拔她的手,很用力。
崔锦绣心中疑惑更甚。
那包药有问题。
究竟是什么问题呢?
崔锦绣没想明白。
不过却能肯定,必是见不得人的。
董氏拢得飞快,散落一地的药都收进纸里,压好纸张,急急捆好,抱着就往府里走。
崔锦绣在刹那间心念百转,上前,从背后拉住董氏,猛一下抢过她手里药包,转身就跑。
“你干嘛?”董氏惊叫,没命追。
崔锦绣暗笑,跑一阵,看董氏快追不上来了,又缓一缓,给她追上。
两人一人在前,一人在后,不多时,来到崔氏布庄。
董氏望着布庄铺门,青白的脸更白,额头汗水簌簌,往来时路看,退缩之意。
崔锦绣哪容她回崔府去找苏暖云求助,特意抢了药包引董氏追来,就是要让董氏孤军奋战,抓住董氏胳膊把她拉进布庄,崔百信在里间,口齿伶俐,三言两语便把董氏的慌张心虚说得清楚明白。
“你慌什么?”崔百信拧眉,狠狠瞪董氏。
董氏慌得不知如何是好了,崔扶风出嫁前依靠崔扶风,崔扶风出嫁后依靠苏暖云,崔百信阴沉沉看着,雷霆暴雨,顶不住,扑咚跪了下去,竹筒倒豆子交待了个干干净净。
崔锦绣不料居然捅出这样的隐情,脑子里飞快思量。
董氏性情深知,不会撒谎,也没有胆子撒谎,她相信董氏说的是真的。不过罗氏是她母女的盟友,不容有失。
罗氏早在进府时就被她母女下了绝育药,也不能给崔百信在罗氏生孩子一事上深究下去。
自己不久出嫁,不妨借机将董氏踩到泥地里,把理家大权从苏暖云手上夺过来交到自己母亲手上,恰好崔扶风不在,苏暖云到底只是一个外人,无所依仗。
崔百信脸上一阵青一阵红,显然也是信了董氏所说。
崔锦绣抢在他发怒前,愤怒地大叫,“母亲你怎能这么狠毒,为了帮阿兄保住崔家独子身份,竟要绝阿耶子嗣,被发现了还不思悔改,竟往罗姨娘身上泼脏水。”
崔百信面上怒色换了犹疑之色。
“我没有,确是平郎跟罗妹妹有私情,我迫不得以方这么做。”董氏急急分辩。
“我问一问蕊娘就一清二楚了。”崔百信恨恨道,就要出门喊人去费家叫崔梅蕊。
“阿耶且慢。”崔锦绣拉住他,娓娓道:“大姐孝顺,阿耶问她,她为了帮母亲脱罪,便是没有也会说有。”
崔百信耳根子软,当即踌躇起来。
“郎君,我句句实话,你要相信我啊。”董氏急得哭起来,“郎君你想想,你以前那么宠罗妹妹我都没下药,眼下你很少在家,我更犯不着下药了,确是事出有因。”
崔锦绣不给崔百信思量时间,抢着道:“你以前不下药,那是因为阿耶宠着罗姨娘,你怕东窗事发阿耶怪罪,现在阿耶不着家,你打量着阿耶不喜欢罗姨娘了,便是行事败露也无妨。”
不等董氏分辩,接着又道:“若罗姨娘真与大姐夫有私人,你听大姐说后,为何没有赶紧告知阿耶却是暗地里买绝育药?”
因着丈夫根本不疼女儿,知道了只会大骂女儿无能。
这话不便说,董氏无言。
“罗姨娘生下儿子,阿兄就不能独占家财,也不怪得母亲你要这么做。”崔锦绣咄咄道。
“我没有这种想法。”董氏哀哀哭。
“母亲一片慈母之心为阿兄谋算,原也不算错。”崔锦绣长吁短叹。
董氏口咄木讷,被崔锦绣的伶牙利齿逼得竟是哑口无言。
崔百信原本就不喜欢董氏,崔锦绣言语有理有据,罗氏嫁给他时又还是处子,由不得偏听偏信了,气得嗷嗷大叫,摆开笔墨写休书。
第120章 借力
崔锦绣冷眼看着,固然巴不得崔百信休了董氏,却知只要崔扶风当着家主,崔镇之是崔家仅有的儿子,崔百信就是干打雷不下雨,嘴里叫嚷得大声,但不可能休妻的,扑上前按住崔百信握笔的手,凄凄求情:“母亲便是行为失当,可好歹是阿耶发妻,为崔家生儿育女,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求阿耶念结发之情,不要下休书。”
崔百信吭哧喘气。
崔锦绣又劝:“阿耶,不看僧面看佛面,只看我二姐面上罢。”
崔百信握笔的手霎地松了,暗暗感激三女儿拦住自己,心中更疼崔锦绣,瞪一眼董氏,恨骂:“恶妇你瞧瞧,你对锦娘没有半点嫡母之心,她却还护着你,往后可得识好歹了。”
董氏泪流满面,又惊又怕。
“阿耶先坐下歇歇,喝杯茶。”崔锦绣软语轻声,扶了崔百信坐下,奉上茶,叹道:“母亲一直宽厚仁善,想不到今日做出这种事来,想来是苏暖云把持着家事,故意纵着母亲,母亲才会失了本心。”
崔百信不喜董氏,却也知董氏宽厚仁弱,不是狠毒之人,也不是容不下自己妾室的人,只觉崔锦绣说的很是在理,眉头打了细结,寻思便是不休妻,理家大权必不能再留在苏暖云手上了,爱女孝顺贴心,爱妾善解人意,不如收回来,交给肖氏。
拿定主意,一刻的工夫不等,起身回家。
苏暖云正寻董氏,忽然崔百信沉着脸回府,要她交出库房钥匙,把理家之权交给肖氏,又道:“你不是我崔家的下奴,要往何处自便。”
“崔公有命,暖云自当听从。”苏暖云笑笑,低头摘腰间钥匙串。
董氏又羞又愧又急,嗫嚅着,想说不敢说也不知说什么好。
苏暖云把钥匙串取下,递给崔百信,口中对董氏道:“夫人也不必收拾了,齐家那边什么都有,咱们这就走。”
“什么意思?”崔百信皱眉。
“我跟夫人去齐家住,劳郎君在阿郎回来时跟他说一声,让他去齐家找夫人。”苏暖云淡淡道。
崔百信听着苏暖云不仅要带走妻子,连儿子也要脱离崔家的,罗氏还没给他生出儿子,崔家只崔镇之一个儿子,走了,岂不是绝后了,登时急红了眼,“我忍着没给毒妇下休书,你还想做什么。”
“我不想做什么,是非曲直,等二娘回来了自有分说。”苏暖云一脸寻常色。
“她竟要给阿纭下绝育药,心肠歹毒,我没休妻已是仁尽义至,风娘回来也无话可说。”崔百信咆哮。
苏暖云闲淡一笑,崔百信已偏听偏信认定董氏有罪,董氏和崔梅蕊都弱得扶不起来,自己一个外人难以抗衡,也不为董氏分辩,带着董氏离开并非良策,不过相逼,眼看崔百信叫便叫得大声,其实胆怯了,遂不动声色递台阶给崔百信下,温声道:“二娘不在,郎君何不等二娘回来再作决断。”
崔百信万般不愿意,却不得不有所顾忌,磨了磨牙,把钥匙串递回,恨恨道:“你暂先管着事,等风娘回来后再交出来。”
崔锦绣看崔百信怒冲冲奔回府,暗暗得意,不料苏暖云三言两语稳住了局面,崔扶风不在湖州还不能拿到理家大权,等崔扶风回来了,什么都是妄想,恨得咬牙。
大局已定,悄悄离开,去给罗氏报讯。
费易平和罗氏一番浓情蜜意,事毕,迫不及待便说了打算。
罗氏自然依从他。
崔锦绣到费府时,费易平正亲送罗氏回崔家,两人费府门前缠缠绵绵道别,罗氏满面笑容,费易平深情款款。
崔锦绣暗道自己往日真是眼瞎了,居然没看出来。
要让费易平和罗氏领自己人情,崔锦绣把经过说得分外曲折惊心,跌宕起伏,末了亲昵埋怨:“你们也忒不小心了,居然被大姐发现。”
“废物,不能帮忙还坏事,看我不揍死她。”费易平大骂,转身往府里奔。
罗氏脸色又红又白,惊慌羞臊,死里逃生,颌首屈膝朝崔锦绣施礼,感激不已:“多谢三娘帮我遮掩。”
“一家子人说什么两家话。”崔锦绣笑了笑,牵起罗氏手,低低道:“回去后,你也别装不知道,你要很委屈,寻死觅活一番,阿耶这阵子总不着家,借此机会,把他的心拉回家来。”
罗氏连连称是。
崔锦绣拍拍罗氏手背,推心置腹:“我不日就要出嫁离家,我阿娘就我一个女儿,我走了,她在府里就无依无靠了,若姨娘能生下儿子与那位抗衡,我娘也能轻松些,还盼那时姨娘对我娘关照一二,让她老有所依。”
“这是自然。”罗氏满口应承,嫁进崔府后,肖氏和崔锦绣一直对她和颜悦色,压根没想到,崔锦绣早早就给她下了绝育药。
崔梅蕊一路小跑回家,满脸汗水,进房,急急关房门,窗前矮案边一个黑影,惊得“啊”一声尖叫,转身就想拉开房门往外奔。
“夫人。”熟悉的声音叫。
崔梅蕊停下脚转身,按着胸膛,一颗心怦怦乱跳,“张姐姐,你怎么一声不响的,吓死我了。”
她自己一惊一乍的,费张氏好脾气地笑了笑,喜滋滋道:“夫人快来,这是你爱吃的绝味斋玲珑糕,奴排了许久的队方买到,快趁热吃。”
绝味斋的玲珑糕乃湖州城一绝,吃过的都想吃,每日排了长长队伍等着购买。
她一个管家娘子,竟亲自去排队给自己买糕点,对自己真真掏心挖肺的好。
便是她知道罗氏和费易平私通不告诉自己,她对自己的好也不能掩盖,崔梅蕊为自己对费张氏心中怀了芥蒂羞愧不已。
“夫人,快来啊。”费张氏催促,走近拉崔梅蕊,这一近了,才发现崔梅蕊满脸的汗水,一只手冰凉冰凉,急了:“夫人怎么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