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推,锅砸你身上,你还有命在么。”陶柏年嘶嘶吸气,强自笑,疼得狠,笑容碜人。
大夫看着,摇头不已,连声叹气。
一时包扎处理完毕,陶柏年一只手裹得浑圆,手肘棉布勾着挂在脖子上。
“本来要来跟大家探讨制镜之技的,这下什么都干不了了。”陶柏年长吁短叹,走到蔡池面前,高大的身体把蔡池看着崔扶风的视线遮得严实,又看陈伦,把陈伦视线引到自己这头:“两位不用担心我对你们有碍了,柏年这手以后能不能制镜难说。”
崔扶风抓住机会,趁机凑近大夫,假装帮大夫收拾器盂药箱,飞快把袖袋里帕子掏出来,团成一团塞进大夫手里。
大夫迟疑了一下,看崔扶风,崔扶风满眼祈求,大夫抿了抿唇,把帕子压到器盂下面,盖上箱盖。
大夫刚离开,京兆府的差役便冲了进来。
崔扶风暗暗庆幸事先求了大夫帮忙传讯,复又更紧张。
幕后那人能耐不小,居然连京兆尹都能使动。
她和陶柏年不过一介商户,那人为何要费尽心思对付他们?
他们只到长安城两回,并没得罪什么人,与史沛淳有过过节,但过去那么久了,何况当日不过史沛淳单方面看她不顺眼,不至于被记恨上。
难道孙奎把手伸到长安城来了?
敌在暗己在明,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崔扶风不免焦躁。
大牢里没有明窗,木栅栏隔成一间间牢房,牢房门隔几间才一支火把,火光暗淡,空气间弥漫着皮肉腐臭、粪便、呕吐物等的恶臭味道,老鼠、蟑螂横行。
崔扶风胸腹间翻江倒海,勉力克制压下,陶柏年关在她隔壁,透过木栅栏看去,只见他曲膝坐在角落里,火把光亮没照到,整个人融进暗黑里,一只手挂在脖子上的姿态使他看起来越发虚弱,浑没有平时嘻皮笑脸吊儿朗当的活力。
“陶柏年。”崔扶风担心叫。
陶柏年睁眼看来,狭长的凤眼眼尾扬起,眸瞳里横波泛翠,情意涌动,轰轰烈烈呼啸而来,令人瞬间口渴难耐。
崔扶风心脏颤了一下,扭头不再看他,缓缓走到角落坐了下去。
时间分外难捱,看不到日色,也不知时辰,只能依靠牢卒送饭时间推断。
两日过去,没有提审,也不见袁公瑜使人来找他们问话。
崔扶风心中希望的光亮一点一点暗下去。
难道大夫没帮他们传消息给袁公瑜?还是袁公瑜得到消息了,却不肯为他们出头?
又一天过去,里头一个牢房的囚犯被押了出去,去时走着,回来时身体血肉模糊,狱卒拖着走。
“早点招认还省得动刑,弄得腿和手都废了,何苦来。”拖那犯人的狱卒嘀咕。
崔扶风脑子里浮起“屈打成招”几个字,激凌凌打了个寒颤。
犯人越拖越远,地面留下湿漉漉两行血渍。
崔扶风吃力地收回视线,看向陶柏年,陶柏年也在看着她,两人在对方眼里看到恐惧与绝望。
许久,陶柏年低声道:“崔扶风,若袁公瑜不管,咱们逃脱不了,与其两个人都获罪,不如设法让一个人避过,事故没造成伤亡,不是大罪,顶多判流刑,我是男人,皮糙肉厚的受得了,公堂提审时,我把罪责都揽身上,与你无干,争取给你脱身。”
崔扶风木然。
事故不大,本当不是死罪,然而幕后那人设了这一个局,哪容鱼儿脱网,当是被定死罪,即便不能定死罪,也会安排“病死”或“畏罪自杀”,陶柏年目光毒辣头脑敏锐,哪会看不透,这么说,不过是想让她看开些,答应他。
“崔扶风,你得分清轻重,齐明毓虽说比齐明睿刚去世时长进了,可毕竟还年轻,齐家老老少少全靠你,你不能出事。我则不然,我母亲出身大家,稳坐正室之位,我庶兄对我母亲颇尊敬,我便是出事,我母亲也不会失了依仗。”陶柏年走到木栅栏边,没受伤的一只手探了过来,抓住崔扶风肩膀。
崔扶风沉默。
他为她想得周到,还怕她不接受,找了诸多理由。
然而她又哪有不明白的,世上没有一个人能从容抛下一切,不得不抛下,那是因为拧起来的是更看重的。
“崔扶风!”陶柏年沉沉喊,重重摇晃崔扶风肩膀。
崔扶风淡淡笑了一下,“陶二郎说的对,与其两个人都身陷囹囵,不如保全一个人。铜液锅在我这边倾倒,我认罪更合理,你我两人,那人的目标也明显是在我,陶二郎不要跟我作无意义相争。”说着,拔开陶柏年手,退后一步,猛撩起袍摆,用力撕下一角,平铺到地上,右手食指伸到唇边,狠命一下,淋淋滴血。
“毓郎,见字如晤……”
天蓝色袍摆上鲜艳的血字一个接一个,绝命遗书。
陶柏年瞳仁收缩,惊恐地看着。
不过二十几个字,很快写完,崔扶风细细吹了吹,看着血迹干了,对折,递给陶柏年,“以后,还请陶二郎关照齐家一二,扶风九泉之下,感激不尽。”
陶柏年死死攥住血书,脸庞嵌进木栅栏里,双眸赤红。
崔扶风闭眼,心底有不甘,也有解脱。
齐明睿去世七年,她苟活了七年,终于要随他而去。
“崔扶风,你别莽撞,咱们从长计议,总有办法的,别自寻死路。”陶柏年喃喃,语无伦次。
并不想自寻死路,只是无路可走。
崔扶风涩涩笑,睁开眼,低声道:“陶二郎能不能应下,别让扶风走时心上还有牵挂。”
“我应下,你了无牵挂走了,我怎么办?”陶柏年咬牙切齿。
“自然是娶妻生子,如花美眷陪伴。”崔扶风轻笑,歪头看陶柏年,调侃:“先前陶夫人差人问过暖云愿不愿意给你作妾,暖云慧心兰质,作妾委屈了,若陶二郎肯娶她为妻,却是甚好,她与我母亲情同母女,她有你这个夫君,我母亲也算老有所依了,扶风去的更安心。”
“崔扶风!”陶柏年大喝,眉眼扭曲,狰狞疯狂,“你再说下去信不信我掐死你。”
“信。”崔扶风低眉,须臾间,满眼的泪。
陶柏年满腔怒火化为灰烬,心中余万般无奈,自个儿都觉得好笑,谁会相信镜痴陶二郎,有朝一日为女人患得患失,脆弱而可怜。
拖沓脚步声,伴着钥匙串叮当响声。
这个时候这种声音,都是提审犯人,崔扶风和陶柏年霎地站直身体,一齐朝牢门方向看去。
走来一个狱卒,往常提犯人去审问都是来的两个人,崔扶风和陶柏年相视一眼,身体紧绷。
来人走到崔扶风的监房门外停下,开木栅门。
“官爷,这是?”“崔扶风和陶柏年齐声问,嗓子微颤,掩不住忐忑。
“你俩犯的案子结了,无罪释放。”狱卒笑呵呵道,开完崔扶风的,又去开陶柏年那边的锁,“进来的再不见能走得这么利索的,恭喜两位。”
自由来得太突然,在已经绝望之时。
崔扶风屏住呼吸,一动不敢动,深恐一个微小的动作,便会打破既有的一切。
“走吧。”
手腕被陶柏年用力抓住,如同官坊铜液锅倾倒那瞬间,手心潮湿滚烫。
自己是有夫之妇,不该跟男人拉手。
然而此时此刻,太高兴了,狂喜让崔扶风什么都没做。
第124章 引诱
袁府来过数次,大难之后再次登门,别是一番滋味。
进厅,陶柏年不等袁公瑜发话,双膝着地跪了下去。
“此番多得袁公相救,柏年感激不尽,日后袁公但有驱使,柏年定舍命以报。”
“快起来。”袁公瑜急急上前挽起陶柏年,“大家一条船上坐着,祸福与共,不必如此多礼。”
“袁公当得起柏年如此大礼,柏年自己生死也罢,只不能承受……”陶柏年说了一半顿住,不起来,看一眼崔扶风,叩首。
崔扶风抿唇,心中恼陶柏年将对自己的情意带在面上,又深知,陶柏年此举乃是防患于未然,将来若是再出事,求袁公瑜照看她之意,气不起来,在陶柏年身旁跪下,也叩首拜谢。
“你们……”袁公瑜叹了口气,生受了大礼,崔扶风和陶柏年起身了,示意两人在他身旁坐下,心有余悸道:“这几日我数次求皇后,好歹把你们救出来,还好还好。”
“事情经过袁公想必都清楚,可知是何人要置我们于死地?”陶柏年问。
“普安长公主的儿子史沛淳。”袁公瑜道。
崔扶风一愣,想不到史沛淳竟还记着她当日“不敬”之罪。
无意中就在长安城里结下这么一个仇人,以后可如何是好。
看陶柏年,陶柏年神色不动,显然不想跟袁公瑜提及他们跟史沛淳的过节,也便闭口不言。
袁公瑜接着又道:“皇室宗亲跟皇后较着劲,紧抓一切可以打击皇后的机会,不到万不得已,皇后不想跟皇室宗亲硬碰硬,你俩平安无事,此事不要再追究罢。”
“柏年与崔二娘全听袁公安排。”陶柏年道。
崔扶风也忙表示不追究。
袁公瑜满意地摸了摸下巴,眼里满是对崔扶风和陶柏年的赞赏,救他们,因不救自己没脸,也因觉得两人是聪明人,值得救。
“亏得你们找的大夫给我传讯,不然,我还被蒙在鼓里……”袁公瑜细细道。
史沛淳果然封锁了官坊出事的消息,甚至把官坊的镜工都扣在吏房里不让离开,那大夫也机灵,见崔扶风竟然连口述都不敢,怕直接到袁府求见袁公瑜会暴露,等在袁公瑜下值回府路上,一头撞上袁公瑜后把崔扶风给的帕子悄悄塞到他手里。
因着等着路上偶遇,崔扶风和陶柏年出事两天后袁公瑜才得知,救他们迟了些。
万幸恰逢重阳节,衙门休节假,方抢在结案前为他们脱了罪。
“也亏得你俩人缘不错,进官坊才两日,那些镜工竟是对你们很是敬佩,问话时,虽不敢说你们没错,却也没一个人肯指证你们,也因此,史沛淳才没能坚持定你们的罪。”袁公瑜笑道。
不过短短两日,哪来什么好人缘,让镜工们维护他们的,乃是陶柏年展露出来的高超的制镜之技,以及匠人对匠艺的尊重敬畏。
崔扶风感慨,没想到匠艺不仅能让齐家镜坊立于不败之地,更能让自己险境脱困。
出了这样的事,自是无法再寻机跟袁公瑜提起孙奎贪赃枉法一事了。
又深切地表示了一回感谢,崔扶风和陶柏年告辞。
灿烂的日光当头照下,秋风微凉,空气清爽,由远及近飞檐高挑流光溢彩建筑,身侧宝马香车,行人络绎。
“方才你为何不让我提及跟史沛淳的过节?”崔扶风疑惑。
“袁公瑜去找过史沛淳,史沛淳若是提起那个过节,袁公瑜自然知道了,史沛淳不提,咱们提起,反倒让袁公瑜为难了,当日史沛淳恃强凌弱,袁公瑜不为我们主持公道,我们受了那么大委屈,他作为我们的靠山忒没脸。若是为我们主持公道么,又要得罪普安长公主府。”陶柏年道。
崔扶风细思,果然有理。
一路说着话,不知不觉就到了官坊。
陶柏年右手受伤,无法驭马,崔扶风的打算雇马车回湖州。
“我伤的这么重,急着赶路万一治疗不及,一只手可就废了,我得留长安城医治的差不多痊愈再上路。”陶柏年嘟嘴,一脸委屈。
崔扶风一身鸡皮疙瘩,委实不习惯陶柏年突如其来的撒娇作风。
他为救她受的伤,身为恩人有权利决定一切。
崔扶风无奈,也有些担心赶路伤情恶化,陪着陶柏年出了官舍后,另寻客舍住宿。
第一回进京住的那个客舍院子虽说所费不菲,不过环境好,有利于养伤,崔扶风扶着陶柏年直奔那个客舍。
小桥依旧,流水潺潺,檐下花灯罩了绿纱,几分江南杏花春雨的绸缪。
旧地重游,虽是客舍,倒有归家的安宁。
如前一般,有两个小子外头等着差遣,里头两个婢子侍候。
大牢里呆了数日,身上臭哄哄很不舒服,搁下包袱,两人吩咐烧热水,迫不及待洗漱。
陶柏年伤着一只手不便,崔扶风让两个婢子都去侍候陶柏年,自己不要人服侍。
沐浴出来,恍如脱去一层多余的皮,浑身舒服,神清气爽。
崔扶风收拾妥当出门,陶柏年住的房间门外,两个婢子脑袋凑到一起嘀咕着,崔扶风皱眉,两人听得声响看过来,急忙行礼。
“怎不在里面侍候?”崔扶风问,看一眼紧闭的房门。
“主人不让我们侍候,婢子抬了水进去后便被赶出来了。”两个婢子异口同声道。
他伤了一只手,还是右手,没人侍候忒不方便,不想要女子侍候,不是还有两个小子么,怎么不喊小子进去。
崔扶风深吸一口气,才要喊小子过来侍候,里头传来有气无力说话,“崔二娘,进来帮帮我。”
她乃有夫之妇,哪能在一个男人沐浴时跟前服侍!
崔扶风咬牙,高声道:“陶二郎稍等,我去叫小子进来。”
“我不要小子。”里头委屈喊,嗓子微有哽咽,“让我疼死算了。”
“陶柏年,你别蹬鼻子上脸。”崔扶风怒骂。
“我就不要脸了,如何?”陶柏年幽幽道。
崔扶风胸腔里一把火灼烧,欲要置之不理,委实做不到,磨了磨后槽牙,打发两个婢子去灶下弄吃食,缓缓推门走了进去。
热汽氤氲,地下水渍漫延,陶柏年披着湿淋淋头发站在木桶边,下头蓝色绔摺裤松松系着,左手抓着一件白色中衣,挂右手的绑带解下了,手臂软软垂着,上身精赤,水珠沾满结实劲削的胸膛,明晰的锁骨向两侧伸展,锁骨之上利落的颌骨,脸庞泛着淡红,凤眼笼了一圈水膜般,房门推开的瞬间,有光落在他脸上,打破了完整,荡起零碎的性感。
“不是洗好了么。”崔扶风强作镇定,上前,抓起架子布巾,没头没脑盖上陶柏年头上,粗暴地揉头发,陶柏年个子比她高出许多,即便他弯腰低头,她也不得不已踮起脚,行动吃力,呼吸粗了,心脏咚咚蹦跳。
“崔扶风。”陶柏年喊,抓住崔扶风一只手按到自己胸膛上,“你跟齐明睿都没如此亲密过吧?”
狭窄的空间,极尽挑逗的语言。
崔扶风下意识就想抽了手转身出门,蓦然间克制住,指尖碾了碾,似笑非笑看着眼前人,从容道:“我跟睿郎无需什么亲密行为便是天然一体,我是他的妻,他是我的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