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为他付出一切的心,从未变过,也不会改变。
“晋妃娘娘救命!”一个宫女急急奔来跪在她身前。
这不是太子萧政身边的侍女兰儿吗?
“什么事?”
“太子不慎摔碎了陛下珍爱的青玉缠丝穗,陛下怒极要杀了太子,夜华侍卫正拦着!”
“什么?”一个丽妃不够,就连亲生儿子也不敌那个女人做的一件小物什吗?晋妃急道,“兰儿,你速去宫门拦住九王爷,本宫去阻止陛下。”
“是!”
……
离昔归殿还有一段距离,晋妃远远看见殿内枫叶飞舞,一道青影在其间执剑穿梭,夜华不敢和主子动手,护着四岁的太子萧政只守不攻。
眼见夜华被掌风震开,剑将伤及太子,晋妃忙运起荒废多年的武功,纵身去护。
剑锋划过左臂,刺骨疼痛,晋妃护住太子几个连滚,稳住之后顾不得伤口血如雨注,一个头重重磕下:“陛下息怒,请陛下念在政儿年幼,恕其无罪!”
“你怎么来了?”不待她回答,萧坼手中剑指向她,“让开!”
“陛下,请陛下念在已故的丽妃份上,饶过太子!”夜华也跪下劝道。
“政儿向来听话,此次一定是无心之失!”晋妃言辞恳切。
四岁的太子萧政已然吓呆了,被晋妃和夜华护在身后,吓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好,很好。”萧坼的剑垂在身侧,连连却步,“朕什么都没有了,连惟一当做念想的青玉缠丝穗也毁于今日。而你们,朕的妃子、儿子和奴才,也终于露出了本来面目,开始违背朕、忤逆朕!”
“不是的,陛下……”晋妃想到萧坼的身边去,却被他一柄寒剑逼得止住了脚步。
“你也一样,步雨桐,你口口声声说爱朕,如今却护着别人。你终究是发现,还有比朕更重要的。”
“臣妾护着的一切,都是陛下的呀!您是天子,是皇上……”
“不要用那些冠冕堂皇的理由,朕不过是个得不到自己想要之物的可怜虫罢了,够了,真的够了!”萧坼的情绪极不稳定,手中剑猛然送出。
眼见剑将伤到晋妃,却听“当”地一声,剑被弹开。
一个人影迅速掠过来,一把擒住萧坼的手腕将剑夺过来递给夜华:“你们带政儿下去。”
“九王爷!”虽知萧埻轻功极佳,但他来得如此迅速还是让晋妃又惊又喜。
晋妃和夜华带着萧政离开,昔归殿只有萧坼和萧埻两兄弟了。
萧埻猛然上前一拳打在萧坼嘴角。萧坼没有躲,任自己被这一拳打得歪在地上。萧埻尤不解恨,又上前补了好几拳。
打过了,萧埻倚靠在一棵枫树上,喘着气看着自己最为敬重的兄长狼狈地躺在泥中。
萧坼撑手,艰难地坐起,也靠坐在一棵树根底下:“消气了?”
“该是我问你,消气了?”萧埻没好气,“瞧你这一身酒气。这个皇位是你辛辛苦苦争得的,发觉不如心目中那般美好,你便要弃如敝履了吗?可天下这个重任,从来都不是你想要就要,想扔就扔的!”
“朕是天子,万民之主,这点事还不能自己做主……”
“当然不能!帝王本就要比普通人更懂得什么是容忍和克制。”萧埻厉声打断他的话,“你是天子,是天下苍生的主子,更是这万里河山的奴才!”
这样的论调……自己那个不谙世事只知玩闹的幼弟,真的长大了。
萧坼嗫嚅:“朕知道,只是……”
“这些帝王之术,皇兄其实都明白,只是不愿去做罢了。”他的兄长,一直都是睿智英明,强大得可以庇护所有人,这样的软弱,从未见过。萧埻缓了口气,“臣弟知道皇兄心里苦,可再苦,能苦过父皇手刃挚友、逼杀至爱?身为帝王,一生注定要对不起很多人,其中第一个对不起的便是自己。父皇开国不易,我们不能叫大雍断送在你我手中。”
为帝者,宁负自身,不负视吾为主之苍生,不负吾视为主之山河。这是他熟读的帝王策上的话。
“朕,明白了。”萧坼笑道,“你先回去吧,明日,朕还你一个明君。”
“既然如此,臣弟先告退。”
萧埻离去,萧坼探手摸到摔碎的青玉缠丝穗。断成两半的青玉坠内侧,隐隐有“枫华勿忘”四字。
她缠此穗,心念的是云中阁许下的枫华之约。直到今日,青玉缠丝穗被太子失手摔碎,看到里面的字,他才明白,她曾经是动过心的,是他借爱之名放手,亲手把他推了出去。
这叫他如何不悔不恨?枫华之约,她又可曾还记得?
可是昔儿,枫华勿忘,旧约成殇。我终是要负你一世枫华。
《大雍·帝本纪》云:“永厝五年秋,圣宗景轩帝得天护佑,病榻缠绵半年余,龙体康健如初。帝承天达意,励精图治,封昔归殿,平西戎乱,外定番邦,内惩贪吏,开景轩盛世之始。”
史笔丹青,向来最是公正无私。这一笔记下,景轩帝萧坼便注定要成为一代明君,流芳百世。
事无巨细,景轩帝必亲力亲为。他御驾亲征平定西戎,又定下吏治、水治、税治共七十三道条律颁至地方,由亲选的人才负责,轻徭役赋税,休养生息以农富国。
不到一年,大雍改弦更张,由内至外焕然一新,外朝也闻讯而臣服,定下年年来朝的盟约。
经一统天下之乱,百姓终于过上了安居乐业的日子,在当今天子的统治之下,大雍民生吏治外交番邦,无不令人欢欣放心。
没有人不为当今这位英明勤政的君王感到自豪骄傲。只是,现在让所有人都担心的是,他们的皇帝陛下,太过勤政。
风雨无阻的早朝、议政,不但群臣奏疏逐一批示,若乡县小吏德行品质略有风评,也必过问。
勤政当然是好事,但大雍一统天下,事多且繁,事必躬亲通宵达旦,血肉之躯如何经得起这样的挥霍?这位帝王又是不听人劝的,夜以继日朱批不断,一天只睡不到两个时辰,饮食也清淡,用量还少得让人心惊。
众人忐忑不安,欢喜却又担忧。
在第二年的春天,宫中的消息终于走漏——
他们的皇帝陛下,已有了咳血的症状。
在众人的惴惴不安中,又过了两个季度。
今岁秋,枫叶红得格外早,偶有一片红枫从闭锁的昔归殿飘出,落在地上红得似一汪血水。
萧埻急急地向御书房走来,远远瞧见夜华候在门口。
“九王爷,您劝劝陛下吧!”夜华急得连行礼都忘了。
萧埻推门走了进去,朝里一瞅便忍不住嚷道:“皇兄你怎么还在看奏折?”
“这是江浙灾情的奏报,耽误不得。”萧坼头都没抬。
“皇兄!”萧埻一把抢了他手中的奏疏,“你要好好养病,不能再操劳了。”
年轻的帝王肌肤晶莹白皙得吓人,扬唇一笑便透出惊心动魄的憔悴俊美:“别和那些奴才一样大惊小怪,不过是一点小病。”
萧埻却一点也笑不出来:“都咳血了还小病?皇兄,你不能再这样糟蹋自己了。”
“谁说朕糟蹋自己了?”萧坼唇边笑意一敛,正色道,“朕专心治国,对得起天下,对得起父皇,怎么就糟蹋自己了?”
萧埻急得直跺脚:“可是皇兄,你这样对得起自己吗?”
“帝王第一个对不起的便是自己。这可是你说的。”萧坼从他手中夺了奏折继续批示,“政儿也渐渐大了,有他这个太子在,朕有个好歹也无妨。”
“皇兄心里,就那么苦吗?”
萧埻很是不解——虽然如昔不能陪在身边,但后宫妃嫔如云,总有能陪着他的知心人吧?身中槐厔又如何?纵然没有解药尽欢,好生调养也可再活几年,可他如此糟践自己,只怕……他这样做的原因,终究还是因为求不得,相思苦,意难平吧?
萧坼没有回答,只朱笔如飞做着朱批。
看他眉目瘦削却依旧尊贵从容,萧埻知道多说无益,只得叹惜着退下。
……
七月,不安的流言已传遍天下。
刚过上好日子的百姓开始忧心,民间自发的祈福渐多。
“求菩萨保佑我们陛下万岁!”
“满天神佛发发慈悲,保佑万岁爷平安吧!”
杀贪官,护百姓,减赋税,不外侵,这是多好的皇帝啊!那么年轻,却比任何一个帝王都得人心。
不足七岁的太子开始随朝听政,所有人都嗅到了不祥的味道。
萧埻也极少回府,整日随侍在皇帝身侧,看他的手越来越细,渐渐只剩一层皮包着骨头,但拿朱笔的时候,却还是一笔一划慢慢稳稳地批。
“皇兄昨天才睡一个时辰,不累吗?”
“累。”
“皇兄?”
“很累,累极了。”萧坼在烛光下仔细看奏折,淡淡道,“别担心,很快,就该你帮衬着忙了。到时候,朕就能好好地歇息了。”
听出了话中不祥的意味,萧埻,这个随帝征战西戎的铁血王爷,死咬着牙,躲到御书房前面的锦鲤池,捂着嘴嘤嘤哭了许久。
终于,在八月份的时候,最坏的消息传来了。太医诊断,皇帝活不过一个月了。
举国悲恸之中,病重的皇帝下令太子监国,九王爷萧埻辅政,让晋妃作陪,与他北上丹阳。
丹阳城外有一处高山,山顶下凹,四周却是高地,遍植红枫。凹地之处有一幢竹楼,唤作云中阁。这里是他与她度过最美时光的地方。
萧坼躺在云中阁前的一方软榻上,病痛的折磨让他削瘦苍白,看起来虚弱憔悴。他拼命地喘气,饶是身处野外,他仍然觉得闷,空气似乎如何也钻不进鼻尖,时时刻刻都窒息般的难受。浑身都冷,可胸膛里又热得发烫。他每呼吸一下,都能感觉腹腔里灼烫的腑脏在慢慢腐烂。
“今天的月光,很亮。”他已虚弱得看不清天边的月,只能感知月光。
“明天就是中秋了,月光当然亮了。”晋妃除去宫妃衣饰,作旧时打扮。
她知道,她的陛下心里有多苦。今日种种,是他自己不愿活了。
“雨桐,朕是一个好皇帝吗?”
“您是,陛下。”泪已满眶,她却始终在笑,“陛下听听天下的声音,都是在歌颂您呢!”
“不,朕不配。父皇说过,为帝者,不可专情,不可偏私。可在朕心里,有比天下更重的。雨桐,朕,想见她。”
可是,无论派了多少人,无论如何恳求,饮剑楼中那个女子都不愿再来,她竟狠心至此。
这些,晋妃都不敢告诉他。而今看他还有期待,晋妃难过得咬住手,拼命压抑着哭声。
“朕不是好皇帝,也不是好父亲,更不是好夫君,朕欠了很多人。雨桐,来世莫再遇上朕,平白误你一生。”
“若有来生,雨桐还是要嫁给陛下,为陛下付出一切。”晋妃再压抑不住,伏在他身边哭出声来,“时至今日,陛下,雨桐无怨无悔。”
“真傻!和朕,一样傻。”
忽然,一阵笛音传来,清脆轻灵,虽然还不是很熟练,但吹奏的确是萧坼常奏的《枫华曲》。
“是她!她来了!她来赴与我的枫华之约!”原已黯淡的凤眸猛地雪亮起来,萧坼侧耳聆听,面容上浮现出多日不曾见的满足笑容。
“无寻,你回来了!”
“无寻,我猜,你一定是个大美人!”
“无寻,我想为你画幅画。”
“无寻,我想看的很多很多,但最想看的,是你的样子。”
“无寻……”
与她的过往一一浮现在眼前,恍然如画。在这云中阁,他和她一起度过了五十二天。这五十二天,他花五十二年都不可能忘。更何况,他这一生,远没有五十二年。
昔儿,此时此刻,我才明白,什么寰宇?什么天下?你才是我的江山,寸土不让。若无你,这万里锦绣于我,不过是一场山河寂寞。
笛音渐散,只余音绕在重重枫林之中。
天边明月盈光,举目红枫飞扬,凄美着绝望。
万籁俱静,久久无声。
晋妃低头去看,才发觉不知何时,年轻的帝王已安然地合上眼,笑着永远地睡去了。
……
圣宗景轩帝,在位虽只七年,但其三平西戎,远交外邦,吏税民生无不深得民心,他薨逝的消息传开,举国悲恸,更有路人痛苦抢地。
帝葬陵寝,守墓之人偶见一面容姣好的白衣女子前来拜谒,和旁人不同,她不燃香冥不设供,只在陵前奉上一片红枫,静立片刻后翩然离去。守墓人后去打扫,但那片枫叶始终逡巡在陵前,洒扫不去。
消息传开,世人哗然,只当圣宗之灵,怜悯苍生,连一片红叶也不忍轻弃之,殊不知——
枫华一祭,山河永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