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黛当然不愿意相信。孔青也不多言,降下云头,孟黛犹豫片刻,跟在他后面。
她当然要亲眼看过才相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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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的孔青,出身元洲贵胄,自幼骄矜自傲。直到年前,旱魃遇冰山而眠,一夜间,元洲诸郡沦为泽国,哀鸿遍野,妖魔为患。
国破家毁,深入飘萍。凡人的一切,在仙妖伟力之下,显得如此微不足道。
但孔青无疑是幸运的,他为仙人所救。褚衣的道人,身化三千里法相,伟岸的身躯托举起无数人的生命。
孔青始终记得,汹涌泽国,浩荡冰冷,无边无际的大水之中,人是那样的灰暗渺小。突然,一双巨手出现,将苦苦挣扎的人轻轻捧起①——那是一种怎样都无法言说的震撼。
以至于他散尽家赀求仙后,于云中、贺兰之间荒野再遇那赭衣道人之时,竟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他身材矮小枯瘦,比少年还矮了一头,负着一柄灰扑扑的仙剑,赭色道袍几与黄土一色。黑红色脸皮皱皱巴巴绷在脸上,像具干尸多过像仙人。
但孔青虽年轻,却极有决断,当即一头跪倒在老道士面前:“多谢年前道长救命之恩,小子未敢或忘。”
老道士救人无数,早已不知孔青是何人。说出的话多少也多少显得木讷:“没什么。”
枯瘦的手扶起他,点点头,便复往云中行去。
少年紧跟在他身后,恭谨道:“道长过谦了。道长宅心仁厚,又兼神通广大,小子早就心向往之。奈何道长仙踪难觅,未得机缘请教。今日有缘重逢,小子深感欢喜,斗胆恳求随侍道长身侧,聆听道长教诲。”
老道士道:“小施主,南行两千里就是昆仑。元洲第一仙门。”
这话已经算是委婉了。
少年朗声道:“昆仑如何小子不知。但道长怜弱惜贫,悲悯世人,大丈夫生当如是。”
眸子明亮,字句铿锵。少年倔强,认准一事便绝不回头。老道闻言,木讷的脸上不禁挤出一丝苦笑来。他那张枯瘦的丑脸,动起来愈发难看了。
反是一旁围观半晌的孟黛忍不住扑哧笑起来,连半天没见着她姐姐的火气都给冲淡了。
“怜弱惜贫,悲悯世人,大丈夫生当如是?咯咯咯,孔宫主,你是打算要把我笑死么?”
少女目光流转,落到身边的青年身上,不加掩饰的嘲讽戏谑。
孔青竖起食指,立于唇边,示意她噤声。孟黛却犹自咯咯笑个不停,倒也耐心看了下去。
那厢,老道士长叹口气,遥指城池:“我说,你听。听完再决定。”
少年点头,静听起来。老道士话少,三言两语之间便讲清了事情的始末。
元洲仙林,诸派林立。云中、贺兰二郡,素为云中派庇护。然而近日他云游至此,却发现二郡愁云惨雾,竟有人暗中布置凶阵,欲以两郡之交,数十万生灵血祭。他急忙知会云中,云中派畏惧幕后之人,打定主意装聋作哑,反而横加阻挠,劝他不要多事。送信前往昆仑,却也如同石沉大海,渺无音信。他自家宗门遥远,支援一时也未至。
他多方查探才知道,布下这凶阵的,乃是元洲魔道执牛耳者。
牢兰宫毕竟势大。
昆仑不出,云中龟缩。
老道士孤身一人,着实没有把握能对付。
少年孔青默然,他本是打定主意要跟他学些本事,却没想老道士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一时迟疑,不知是该随他深入虎穴,还是该转头去千里昆仑再觅虚无缥缈的机缘。
老道士静静打量他,深邃清澈的目光格外慈和:“你很好。勿要枉自送了性命。离开云中吧。”
老道士轻轻拍了拍少年的肩头,枯骨般的手掌,一如救人时那般干燥温暖。
他转过身去,不再回头,步履坚定朝着云中行去。赭衣为夕阳渐染,大袖随步伐摆动,竟也显出几分神仙风度。
他身后,脚步声急促。伴着少年的疾呼。
“道长,等一等。”
老道士诧异回过头,便见少年疾步奔来,高声道:“为众人抱薪者,不可使其冻毙于风雪,为众人取利者,不可使其孤军奋战。②”
在老道士惊诧的目光中,他愈发加快了步伐,三步并两步快步赶上来,躬身一揖:“小子孔青,愿能助道长一臂之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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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道士教给少年孔青一份口诀,只能强身健体,脱不出凡人的桎梏。但凡人也有凡人能做的事。他假借公室身份,与官府磋商,以征发徭役为名,实是将这部分凡人调离这是非之地。
老道士则趁阵法未成,捣毁阵法关键节点。入城后,为防遭牢兰宫所害,老道士与少年孔青的联络极少。虽相识不久,但两人行事却似乎心照不宣的默契。
云中城内,忽然下起了一场急雨。檐角落珠如幕,溅起薄雾,将这世界晕成一幅水墨画卷。
老道士不避风雨,匆匆踏雨疾行。身不沾雨,衣不染霞,青石路尽头,拐角踏入一家酒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