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天在心底嘀咕了几句,决定问问桑田,说不定她有什么办法。
这里没有笔墨,他从兜里摸出个碳棒,在桑田字条的背面写了一句:“外面都是守卫,我该怎么救你?”
把纸条放进云梦脖子上挂的锦囊里,他拍拍云梦的头:“去吧。”
怎么救我?桑田盯着周天那几个字,怀疑自己的双眼。
这个周天他是只会抓鱼吗?
他问我该怎么救我?
我要是知道我早跑了!
不过外面守卫的数量她也知道,周天一个人势单力薄,单纯靠周天肯定不现实。
桑田咬着下唇想了一会,觉得需要提醒他点别的。
她从宣纸上撕了一张更大一点的纸条。
“公子同没有立刻带我回去,必定对云梦泽其他地方有所图谋,你要小心。”
对周天来说,大概没有比云梦泽更重要的东西。姜同能做出来的,一定不会是什么好事,让周天提前知道,起码能有心理准备。
不过如果可能,最好还是能把她也救出去。
“如果他对云梦泽有所图谋,”桑田又补了一句,“那他和纪琅就一定会离开此处做准备,你到时见机行事,要智取!”
这样就差不多了,桑田看着纸条点点头,把在床上懒洋洋趴着的云梦抱到桌子上放好纸条。
确认守卫没有注意这里,桑田把云梦放了出去。
智取,这怎么智取?
周天一边读新来的纸条,一边给腿上的狸花猫顺毛,就算里面的贵族公子能出门——守卫也不会离开。
他总不能装成那楚国公子下令把桑田放了。
“你不是巫女吗?”他在纸条背面写道,“能不能给他们下点咒?”
“来吧……”他把字条装好,把云梦从腿上抱到粗壮的树枝上。
云梦用圆眼睛看了看他,嘟噜噜地甩了甩毛,喵了一声,原地坐下。
周天:“……?”
周天:“云梦?”
云梦用头蹭了蹭树皮,眯起眼睛。
周天掐着腋下把它拎起来,云梦嘴上呜呜了两声,身体毫不挣扎。
周天不信邪地把它放下,云梦立刻躺倒,在树干上摊成了一只猫饼。
周天:“……”
几次操作之后,他终于确定云梦彻底罢工了。
“这才跑了几趟啊?”周天想掏点鱼干出来,却发现自己出来得匆忙,什么吃的都没带,只能无奈地看云梦在一边装死。
就在这时,周天突然凝神,下面的院子里有了动静。
有两人从靠近堂屋的书房中走了出来,一个身形瘦弱,身着月白色交领夹衣,另一个则高一些,穿了靛青色窄袖的衣服,后面还跟了几个侍从。
其中一个正是周天早上遇到过的人,另一个应该就是那位楚国公子。
桑田说的果然不错,如果他们想做事,就不可能一直待在屋子里。
然而老摆渡人只教过他如何处理云梦泽里的异变,如何与各种各样的怪物周旋,却没有教过他遇到心怀不轨的人怎么办。
还没等周天再想什么,那位楚国公子似有所感,转头向他所在的方向望了过来。
周天心里一咯噔,抱起云梦身子一斜,瞬间从树干上滑了下去。
稳稳落地,他没有任何犹豫,几步闪进了不远处的树林,再不见踪影。
院落大门前,姜同侧身看着后面一棵高耸的大树,久久没有动作。
“怎么了?”纪琅觉出不对,也转身向后望去,却没发现什么所以然。
这时姜同才转回身。
“没什么,”他微笑道,“无足轻重的人而已,只会带来点小麻烦。”
没等纪琅问什么,他又说道:“倒是祝祭要用到的东西,可以开始准备了。今天先确定好举行祝祭的地方,日后布置会方便许多。”
纪琅点点头。
这几天下来他已经看出,姜同想要的不仅是桑田,还有一场与云梦泽有关的大祝祭。
云梦泽的灵气充裕,无论这场祝祭是为了什么,效果都注定不会差。
“可惜东西还差一些,”姜同说,“这里不比楚国,交通不便,无论是蓍草、龟甲还是布帛都难以找寻。其他人不是巫官,行事多有疏漏,这阵子还要多劳烦你了。”
纪琅微微低头:“公子客气了,不过是我应该做的。”
姜同露出一个浅笑,随着反噬的加重,他身子越来越差,只有在说起巫术和祝祭的时候脸上能显出些光辉。
他在巫术上造诣深厚,作为楚国巫官,纪琅内心对此不可抑制地有敬畏之情。也深知如果楚国未来的巫术能更上一层楼,必定会有姜同的一份功劳。
“公子,还有一事,”纪琅说,“来的时候谁也没料到要在这里举行祝祭,带来的法器恐怕不够。”
姜同应了一声,和纪琅一起向云梦泽外湖湖堤走去:“法器虽然重要,但并不是必须,有几种方式能够弥补,你看看哪种更容易达到一些……”
-
大陇村北,月朗星稀。
周天没有提灯,敲开了村长家的门。
不是他自己要来的。
大陇村的村长有一把雪白的胡子,手上因为早些年下湖捕鱼,皲裂出深深的纹路。
他白天的时候托人给周天带了话。
云梦泽的摆渡人,很多渔民从小就听着这个故事长大,偶尔有渔民在靠近内湖的地方看见他,也曾有人碰到他秋冬来集市采买,但真正敢说自己了解这位摆渡人、敢和他主动搭话的,在云梦泽周围的村子中寥寥无几。
他在绝大多数人心中,更趋近于会救起溺水儿童、能呼风唤雨的水神形象,是传承千年、从未改变的云梦泽主人。
只有那几位德高望重的村长,才会邀请他来家中做客,以及遇到大事时询问他的意见。
大陇村的村长弓着背将周天迎进门,将将坐稳点了烛火,便问周天:“云梦泽是不是要有难了?”
他年事已高,平时最爱的是坐在门口的石墩子上晒太阳,此刻却难得撑起了眼皮,显出浓浓的忧虑。
周天一挑眉,等着他说话。
老村长犹豫了一下:“前些天有两个楚国来的贵公子……他们带了卫兵,据说还在附近村子收购牛羊和各种物资。”
说着说着,他露出点惶恐:“我虽然没离开过云梦泽,但多多少少知道点东西,如果我没有猜错,楚国人的祝祭就需要这些……”
楚国的祝祭的确需要这些,老村长的担忧则在另一个方面。
“你担心楚国想把云梦泽收入囊中?”周天问。
老村长本来就多有皱纹的脸一下子绷得严肃:“楚越两国历来相争,云梦泽托着山水的福才能独善其身。如果楚越中的任何一个打云梦泽的主意……”
周天轻轻摇了摇头。
“怎么?”老村长问。
周天:“恐怕更严重。”
“更严重?”老村长突然觉得心悸,“还能怎么样?”
“如果他们想把云梦泽收入囊中,大可直接出兵,”周天面无表情,看着烛火说出自己的猜测,“现在只来了两个楚国贵族,却想举行祝祭,恐怕打的是云梦泽本身的主意。”
“云梦泽本身?”老村长到底对这方面了解不深,“是想要这里的物产吗?有什么区别。”
“万物有灵。”周天说。
“天地万物都有灵性存身,生物的灵性则更为浓重,生物聚集、人迹罕至之处,时间长了必定会生出力量强大的妖兽。”周天回忆着自己经手过的异变的动植物,“云梦泽是个例外。”
刚刚异变的动物还未来得及变成妖兽,就纷纷在周天手下夭折,云梦泽从来是个和平安宁的地方。
“云梦泽从来没有见过这些东西,否则我们也不能在这里生活和打渔。”老村长猛然明白了什么,战战兢兢地问,“他们想要云梦泽的灵性?”
“我猜差不多是这样,”周天斟酌着语句,“云梦泽的灵性……攒了很久,从未被消耗过。”
老村长敬畏地看着周天:“那如果这样,会发生什么?”
“我也不知道。”周天无奈地笑了笑,“我也没经历过这种事。”
“最坏的结果,”他说,“也许这里将不适合再住人,大家必须得迁到楚国或者越国去。”
“迁到楚国或越国……”老村长沉默了一会儿,终是不赞同地摇头,“楚国信奉巫道,有自己的神灵,云梦泽的人却都以湖为家,平时祭拜也是祭拜这片水泽,二者格格不入,不可兼同。”
“越国虽然不会管束这些,却有繁重的徭役和赋税,听说百姓过得疾苦……”
周天轻声打断了他。
“老丈,先别考虑这些,”他声音鲜少这么温和低沉,甚至露出沉稳的笑容安慰眼前的村长,“我还在呢。”
老村长抬起头,在微弱的烛光下重新审视起面前的年轻人。
“我都忘了,”他自嘲地笑了笑,有些事情几千年来都从未变过,“只要云梦泽主人还在,云梦泽就不会灭亡。”
“有什么能帮你的吗?”他缓缓说,“虽然我们只是凡人,但同样是云梦泽的子民。”
“嗯,”周天应道,“无论那位楚国公子想做什么,不要配合。”
老村长用因衰老而显得浊白的眼看着他,点了点头。
“如你所愿。”
第23章
放眼望去,云梦泽外湖尽是大片大片的水泽,这里交通不便,大部分地方靠船只才能通行。常住的人口自然不多,村庄分布得少而稀,如果想要买卖物品,除了找鱼贩子,就只能去附近少数几个镇上的集市。
沧湾镇是离大陇村最近的镇子,即使这样,二者之间也离了三十余里,来回一趟要大半天时间。
去镇上采买的人回来的时候,已经将近傍晚,为首的队长禀告了一声后,才带着几个人进了屋。
姜同将准备祝祭的事交给了纪琅,虽然他平时待人亲和又没什么架子,却到底是有名有姓的巫官,在朝中到了上大夫的位置,采买的事是不用他亲自做的。
粗略扫了一眼,被带来的四个人中两个是渔民样子,一个像是猎户,还有一个腰间扎了块深棕色丝绦,像是个商人。
“他是?”纪琅对最后的人点了点下巴,问道。
“卖麻糖的。”队长答道。
“大人,”那人讨好地冲纪琅笑笑,“我是杨家坡的,跟着卢老福在沧湾镇卖麻糖。”
纪琅皱了下眉,又扫这几人一眼:“到底是怎么回事?”
从三天前开始,筹集祝祭物资之事就一直不顺利。牺牲也就算了,就连提前预订好的布帛,老板也突然改口说东西受潮发霉。
就像冥冥之中有一股无形的阻力,在阻拦着他们的行动。
即使是个傻子,这种时候也该觉出不对了。
被带过来的这几位……则是几天筛选过后,愿意“配合”的人的代表。
纪琅脸色不佳,底下几个人偷偷交换了几个眼神,竟一时不敢说话。
过了一会儿才有一个渔民大胆站出来,向前小半步低头道:“大人,不是我们不愿意卖你东西,是最近我们几个村的村长突然都发话……”
他抬头飞快看了纪琅一眼,立刻移开目光:“村长说……说有外来人来采买的话,什么都不要卖给他们。”
“村长说的?”纪琅问。
“对,”那渔民小幅度地点头,“邻近几个村的村长都这么说的,听说是几天前聚在一起商量了什么事。人家毕竟是村长,啥事都是他说了算,我也不敢违抗……”
“你们不是卖了吗?”纪琅突然颇感兴趣地插嘴道。
这几个人能被带来,全是因为他们在村长的严令禁止下,“提供”了祝祭所需要的一点物资。
四个人均倒吸了一口凉气。
“我是卖了,”卖麻糖的声音禁不住发抖,“但这不是因为……因为,我儿子在家生病……生病……”
“我也是!”见卖麻糖的说话,猎户也急忙道,“我爹娘都生病在床,必须得要钱……”
两个渔民没有开口,但脸上神色与说话的两人别无二致,意思是自己是不得已。
不知为何,纪琅居然有点想笑。
几人来之前,他心里就已经有了底,知道猎户和卖麻糖的商人是见钱眼开。两个渔民虽然没有直接卖东西,但默许自家的女眷卖出了可能是嫁妆的一些布帛。
这些布帛料子很差,只要能找到其他备选,纪琅绝不会用。
但有钱能使鬼推磨这句话,用在这儿一点儿没错。
“我不关心你们是为了什么,”他说,“更不会追究你们什么,你们不用担心,毕竟叫你们来的目的,之前已经提过了。”
纪琅笑笑:“我要的东西,你们能弄到多少?”
几人先是因为纪琅的话松了一口气,随即又因为后半句重新紧张起来。
猎户眼睛左右望望,小声道:“大人,我倒是认识几个常来我这里收皮子的人,就是不知道……”
“让他们尽管开价。”纪琅说。
“那就行,”猎户连连许诺,“只要这个不是问题,那就好说,就是可能慢点……货肯定能弄到!实在不行他们还能找别人。”
见猎户表了态度,卖麻糖的也不甘于后:“我和我兄弟都能……”
纪琅听着几个人的话,心里默默计算起来。
虽然外湖那些村的村长拦着,但远有人愿意为了钱违抗他们的命令,这样暗度陈仓下来,筹集祝祭所需的物资不会是不可能的事,只是速度会被大大拖慢。
公子同还在设计祝祭纹图,不赶时间,最后东西能凑够就行,纪琅想道,至于花费……那是最不需要考虑的问题。
然后,他又问了一个问题。
“云梦泽一直有的那个说法,”他前倾身子看着不敢站直的几个人,“云梦泽主人,你们知道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