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天一直目送着她,像是心有所感,桑田回过头来,远远地冲他挥了挥手。
周天于是笑起来,看着桑田带着北椋鸟终于走出自己的视线。
又剩他一个人了,周天俯身把云梦抱起来放回船上,用桨反向一撑,向内湖的方向驶去。
他很喜欢桑田,如果有机会,他应该亲自把她送出云梦泽的。
周天脸上还带着自己都没有察觉到的微末笑意,云梦泽很美,可有桑田在的这几天,才是从未有过的生动有趣。
可他着实不敢让桑田多留,周天长长呼出一口气,围绕着内湖的雾气无论如何都不应该这么轻易地退去,一定出了什么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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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田是云梦泽北面最靠近内湖的村落,不过几十户人,大多是以捕鱼为生的渔民。
桑田很快就找到了周天所说的渔婆,搭着对方的车到了附近的大陇村。
大陇村是云梦泽北边一处较大的村落,交通要比青田村更方便些,但要到越国也需要多次辗转。
“只能送你到这了,”到了大陇后渔婆与桑田分别,“我还要去别家收鱼,你到南头问问,肯定有车夫往北走。”
“好的,多谢您了。”桑田点头道。
她带着包裹下了车,其实比起楚国都城旁边的村落,大陇村并不算大,只是要比云梦泽其他村子大一些罢了。
空气中浮着水汽与鲜鱼的腥气,路上一只老母鸡带着十几个鸡崽子咯咯咕咕地觅食。渔家的房门前堆了旧渔网和木板杂物,甚至还有半条等待维修的船。
桑田边往南走边张望着寻找渔婆说的车夫,突然一直乖乖待在她肩头的北椋鸟叫了一声,骤然展翅向前飞去。
“怎么了?”桑田差点被翅膀扇了脸,吃惊不小地看北椋鸟落在前面几座房子远的屋檐上。
北椋鸟一向很乖,难道是终于认出路了?
桑田不敢保证这点,要是它又飞丢迷路了,那她可抓不回来。
“小鸟,回来!”她走到北椋鸟在的屋檐下轻唤,试图把它叫回来。
北椋鸟犹豫了一下,又展开翅膀飞远了一段距离。
桑田追着过去,几次之后拐过一道弯,却发现北椋鸟落在了一个男人的手臂上。
男人容貌清秀,也很年轻,他看到北椋鸟脸上全是惊喜,接着他转头看到桑田,意外道:“桑田,你怎么在这儿?”
桑田站在原地,迷惑地眨眨眼,没有回话。她只觉得面前的人好像有点眼熟,却又想不起来他是谁。
“你不记得我了?”男人显得很高兴,笑了笑说,“这么多年不见——小时候你还叫我琅哥哥呢。”
纪琅。
桑田愣了一瞬,转身拔腿就跑。
第17章
大陇村是个老村子,石板路坑洼曲折,在潮湿的春天里长满青苔。
桑田一路从遇见纪琅的屋檐下小路跑到村里小广场,一路向南路过观音堂和方才见过的废弃小船,引人回头地到了村南边,才发现一个小马厩,旁边根本没有几个人。
渔婆说的车夫还不知道在不在,她矮下身子,手撑住膝盖喘了几口气,纪琅反应很快,看她跑了就一直追在后面,回头已经能看到他离这里不过几十丈远。
现在就算能找到车夫,谈谈价格再谈谈地方,肯定跑不了。桑田气都喘不匀,撑着直接往旁边的房子后跑。
房子后有一大张正挂着晾干的渔网,桑田急刹车,绕过去后从一个柴火堆爬上房顶,跳到稍高的地势,直接进了村子旁边的小树林。
纪琅却紧追不舍,北椋鸟飞得比他还要快,跟在桑田后面为纪琅引路。
桑田自小养尊处优,到云梦泽就是她出过最远的门,平时更是没怎么锻炼过,根本不能和纪琅这种一直在偏远之地当行巫的人相比。
又过了不到一刻钟,树林的另一头,她手扶着树干,看着追上来的纪琅,有气无力地摆摆手。
“不跑了,”她闭着眼睛自暴自弃道,“跑不动了。”
嗓子干得厉害,肺都快炸了。
“你跑什么啊?”纪琅追上来,他倒是不怎么累,就是不明白为什么桑田见了自己就跑,“跑这么远,追都追不上。”
桑田还喘得厉害,上气不接下气道:“你和……你和公子同在一起,我不跑干什么啊?”
纪琅没听懂,他皱皱眉道:“我和公子同是特意来找你回去的,你又没有做什么错事,为什么要离开都城?”
桑田气都喘不匀,这么复杂的问题更是回答不上来。
“你等等……”她等了等,好歹缓过来一点,“不是我要跑,是……”
她没能说完,身后已经又来了人。
一队全副武装的士兵不知何时将此处围了起来,从中走出一个衣着华贵的年轻人。
他身量不低,却显得文弱,脸色是长久不见天日的苍白。
看到桑田,他病弱的脸上终于显出了一些笑意。
“好久不见。”姜同环顾四周,缓缓道,“这里阴暗寒凉,不是说话的地方。要是想叙旧的话,我们最好还是回去,慢慢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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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秀村。
天已经黑了,周天在岸上回头看了看自己的船,蹲下身摸了摸云梦,让它回去,自己进了村。
林秀村是南边最靠近内湖的小村子,总共几十户人家。周天春夏几乎从不离开内湖,上一次来这里时还是去年冬天,他提着两条鱼眯着眼睛想了一会儿,才又向前走去。
村里已经不剩多少灯光,零星有狗吠和鸡鸣之声,周天走到一户人家门前敲响了门。
开门的是林秀村的村长,他看到周天是先是吃惊地眼睛睁大,随后反应过来,做着手势把他引进门。
“你怎么现在这个时候来了?”他带着周天向堂屋走,中间犹豫一下,不自觉压低声音,换了个方向,“婆娘和孩子睡了,换个地方说话。”
这种小村子的村长家里也不大,两个人到了厨房,村长招呼着周天坐下,又发现他手里的鱼:“哎哟,怎么还带东西的?这也太客气了!”
“过来打扰,当然要带点东西。”周天说,他找地方把鱼挂起来,村长推辞了几句,也就没再拒绝,“近来过得可还好?”
村长豪爽应了:“那是当然,这两年年成好,出去一趟都是几百斤几百斤地上鱼。”
“只要勤快的都过得不错,连姑娘都嫁的是好人家!还有几个养了虾的,那虾塘收成我都眼馋。”
“倒是你,”闲话一会儿,村长止住话头,突然显得有些不安,他搓搓手,“往年你不都是……守着内湖吗?怎么今儿突然过来了?”
他看周天的眼光隐隐带着敬畏,住在云梦泽附近的人都知道,周天一直独来独往,深居内湖,只偶尔出来买些日常用的东西。
关于周天的传闻很多,甚至不少人背地里都称呼他为“云梦泽主人”。他是一村之长,知道的比旁人要多些,对周天的突然登门,心里难免多想。
见周天没有立刻回话,他忍不住探了探头,又问道:“是不是湖里出了什么事情了?”
直到这时周天才摇摇头,他从怀里掏出一小截白色的长棍,放在村长面前:“湖里没什么事。你见过这个东西吗?”
“这是什么?”村长拿起来仔细端详,“啥东西的骨头……反正不是鱼,是个大的……”
“人骨。”周天说。
村长一下子没拿稳差点把那节骨头扔出去。
他手忙脚乱地把那小截骨头放回去,一副敬而远之的神情:“没见过,没见过。”
“怎么回事啊?”他转头问周天,“为什么你有这么邪性的东西?有什么人来了?”
“最近村里来过什么生人吗?”周天问。
村长苦着脸回忆了一会儿。
“没有,”他说,“林秀村就这么大点地方,一年到头都没有生人。”
周天沉下脸色,不知在想些什么。
“哦,对了!”村长一拍大腿,想起什么来,“我们村没有,隔壁村听说来过两个贵公子,就几天前!”
“他们还托人过来收猪羊,不过村里没人养这些,他们问了没有也就走了。除此之外,就真没有了。”
“收猪羊?”周天脸色突然差得厉害,“楚国巫术祝祭的牺牲?”
“不知道,楚国的东西我哪能知道。”村长赶紧摇头。无论楚国还是越国,都是他们这种小村庄根本没接触过的东西。
“那就这样,今晚麻烦您了。”周天站起来,匆匆便要走。
“不再多留会儿吗?”
“不了,之后还有事。”周天出了房门,不愿再等什么,直接便要向外走。
村长看着他,又向前追了几步,突然不知道该怎么跟这个年轻后生说话。
“你……”他欲言又止,卡了一下才艰难地问出口,“云梦泽是不是要有难了?”
“不会,放心。”周天回过头,安慰地对他笑了笑,“只要我活着,云梦泽就不会出事。”
第18章
云梦泽并非楚国属地,又因为充满大大小小的湖泽,没有大些的城镇。姜同出来一路轻装简行,却依旧是这边渔家从未见过的阵仗,连临时找的居所都是附近村镇中最大最豪华的院落。
姜同的确对待桑田不差,三进院子里西边的厢房整个都划给了她。
不过说得不好听一点,软禁罢了。
纪琅对门口的守卫点点头示意,随即轻轻地推开门。
桑田正一个人在屋里,百无聊赖地趴在桌子上玩一个小猫形状的木雕,看到纪琅进来,急忙放下东西坐正了。
“你还好吗?”纪琅不自觉笑了笑,“这么多年不见,白天你被公子同过去,也没来得及和你好好说说话。”
桑田看他的眼神里依旧有不少戒备,犹豫了一下才开口问:“你来做什么?”
“我……”纪琅卡了一下,半是调笑半是无奈道,“听说你被公子同下了禁足令,还不准我来看看你吗?”
桑田撇了撇嘴,闷闷地没有回答。
纪琅叹了口气:“桑田……”
“公子同让你来劝我的吗?”桑田看着桌面问。
纪琅突然觉出些来之前从未想过的有心无力来。
“也有这个原因,”他承认道,“不过不是公子同让我来的,是我自己想来。”
“公子同……他没有说什么,只让把你关在这儿。”纪琅停了停,“你到底怎么了?为什么会突然离开楚都?”
桑田猛地睁大眼睛,看了纪琅一会儿,才试探着问:“你不知道?”
“这我哪里知道?”纪琅哭笑不得,“我都当了快十年行巫了,就回去过几次——还都没见过你。”
他说:“巫官署的人也在猜是怎么回事,就算大司巫死了,你自小跟着她长大,也不至于此……”
说到一半他觉得气氛有些沉闷,故作严肃地绷起脸想逗桑田开心:“我听说你们这种年纪的女孩心思都难猜得很,万一是有了情郎——那也不能往外跑啊!”
“什么和什么啊?”桑田根本不想回答,焦躁地抿唇,“大司巫……”
说到一半她却停了下来,重新与纪琅对视:“你和公子同是什么关系?”
“什么关系?”纪琅突然糊涂了,“我刚从沽郡回到楚都便听到大司巫自戕的消息,你又突然出走。公子同的病耽搁不得,同时正好缺个善于寻人的巫官,我便和他一起来了。”
“你和他一起来……”桑田简直不知道如何说,摇着头反问,“——你知道大司巫是因为公子同所以死的吗?”
纪琅一时惊骇:“什么!?”
“大司巫是为了帮公子同掩饰才会死的!”桑田说。
“帮公子同?”纪琅问,“大司巫不是自杀吗?”
“公子同用人牲,”桑田长吸一口气,“他的病症其实是祭祀反噬,大司巫和我帮他医治多年,直到几个月前才发现。”
她一股脑说:“大司巫私下想劝他改过,但没有成功,她不想助纣为虐却也不忍揭发公子同,于是把证据给了我,自己宁可自戕。”
纪琅听得目瞪口呆,好一会儿才喃喃道:“那公子同的病……”
“每用一次人牲,他就需要找巫医治疗一次,”桑田说,“现在大司巫死了,就只剩下我能帮他治,所以他才会这么着急不惜代价地找我。”
纪琅仍旧像是在做梦:“传说人牲祭祀会引起难以遏制的反噬,但方法已经失传多年,公子同怎么会用人牲?”
“他用人牲祭祀激发自己的巫术潜能,又用瘟疫掩饰人的消失,用体弱掩饰祭祀反噬,”桑田睁着圆圆的眼睛,说得连自己都有些害怕,“楚国本来多瘟疫,但那些爆发瘟疫的村镇——有一部分根本是全被公子同当了人牲。”
纪琅小时候也曾在大司巫膝下戏耍,一般也算是大司巫养大的。
大司巫的死不是简单的自杀……难怪桑田会那么匆忙地离开楚都。
他靠在椅子背上,久久沉默,不知道该如何回话。
楚国的巫官——包括纪琅自己——大多把这位巫术奇绝的公子视为骄傲和目标,绝大多数人倾尽一生,巫术也到不了他那登峰造极的地步……却没想到是这么来的。
纪琅不说话,桑田却已经先着急了,她前倾身子摇摇纪琅的胳膊:“所以呢?公子同这样,你还要和他狼狈为奸吗?”
纪琅张张嘴,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
“可你跑,”他问,“你走……能走到哪去?”
“我想去越国,”桑田毫不迟疑,“楚越两国常年交战,公子同他手再长也管不到越国。”
“可是越国禁巫术,你要是被人发现是楚国逃过去的巫官……”纪琅不敢想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