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纪琅难以置信地问,“你说什么?”
“都是天地滋养的生灵,鸡鸭也未尝不可。”姜同微微抬头,看进远方的雾气,“圣人不期修古,不法常可,古法未必不能变,只要存其精华就没有弊害。”
“这……”纪琅知道自己巫术上不如姜同,却仍不敢应答。
“不会有事,”姜同笑了笑定他的心,“倒是祝祭用的布帛也要有备无患先去准备。百姓那边的损失也一定要计算好,只多不少用钱补足。云梦泽现在不属于楚越之中的任何一国,民心却还是要争取的。”
纪琅点头:“自然,我会安排下去。”
“有劳了,”姜同道,不知为何显得有些心事重重,“自然造物无比神妙,我只希望这片雾气如我想象中的一样简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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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梦泽内湖。
一只蜥蜴正趴在一座小岛上的大石头上晒太阳,不远的湖面上有一团浓重的雾气,像梦魇一般笼罩了大片水面。
雾气是几天前出现的,在云梦泽,蜥蜴早已习惯了这种景象,只偶尔抬头向远方瞟几眼。
突然蜥蜴警觉地半立起身子,凝视白雾许久,回身钻进石头下的草丛溜走了。
又过了一会儿,雾气中缓缓出现一条小船,船上有一男一女,一只狸花猫蜷在船舱顶睡觉。
“终于出来了!”
桑田本来一直坐在甲板上拿着本册子写写划划,此刻终于见到阳光,激动得将东西随手一扔,跑到周天身边:“看来这条路是对的!”
“所以实际按的是太乙六宫的套路,我们之前都是错的。”桑田眼睛亮晶晶,“但无论如何,总算是出来了!”
“五天,”周天嘴角难得也笑得灿烂,“虽然时间不短,但比原来的七八天好一些。”
“虽然时间不短,但这都是我们的心血。”桑田认真道,“以后再遇到这种事,三天……不对,只要两天,也许我们就能出来。”
周天愉快地一笑,看着桑田反身去戳船舱顶上的云梦:“起来啦,一会儿回家!”
云梦含糊地呜呜了几声,它嘴里还含着半块早些时候周天喂的小鱼。
懒洋洋地伸个懒腰,把没吃完的鱼咽下去,云梦跳到船舱下面继续睡觉,反倒是一直在船头的北椋鸟被吓得飞了一圈,落到了周天的头顶。
桑田叫不动云梦,哼了一声过来把北椋鸟接到手上,问周天:“你认得路吗?要回去还得多久?”
“只要出了白雾就认得,”周天四下看了一圈,回忆道,“离原先的岛很近,一个时辰左右就能到——我们之前没有离开多远,只是一直在雾气里兜圈子。”
原本他打算带云梦在内湖里转转,结果遇到云霞珠的白雾,他还无所谓,桑田在船上晃了五天,连睡觉都感觉世界在摇晃,还是先回去休整一下再启程比较好。
况且,这里离原先的小岛的确太近了。
周天摇着桨,经过两三个露出水面的沙洲,便已经能看到小岛的影子。
北椋鸟见到陆地,兴奋得绕着船转圈飞,连云梦也醒过来,兴致勃勃地看着天上飞来飞去的鸟。
“等到了岸上,我一定先去把衣服晒晒,雾气里太潮了,怎么都晾不干,”桑田掰着手指头数着,“你抓到的鱼也好浪费,保存不下来,只能吃一两顿。”
“这有什么的,随时可以再抓。”周天刚想再说什么,突然发现桑田的脸色好像有点不对劲,“怎么了?”
“没怎么……”桑田左右看看,心里无比不踏实,却又说不出有什么异样。
“你有没有感觉……”过了一会儿,她才不敢确定道,“好像有东西……在抓船底?”
周天猛地停住船,水下传来细小的窸窣之声,就像指甲在轻轻地挠木头。
“好像是有。”他说。
船行在水上,已经离小岛很近了,下面的水面至多齐腰深。
而周围平静无风,水面上铺满碧绿的浮萍,严实地遮住了水下的一切。
两个人面面相觑,彼此都能看得到对方眼中的惊疑和紧张。
第13章
一时间没有人说话,一片静默之中,两个人只能听到微小却炸耳的密密挠船板的声音。
桑田简直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头发都要吓得炸起来,脚下踩的船板都仿佛烫脚。
她屏息听了一会儿,睁大眼睛惶恐地向四面望了望,颤颤巍巍小声地对周天说:“它……好像在推船。”
周天就站在她旁边,没有人划船,船却明显慢悠悠地向小岛飘去。
周天立刻暗骂了一声,非常干脆利落地进船舱拿出他的鱼枪,拨开水面的浮叶想看船下面究竟是什么东西。
可鱼枪甫一探进水中,水中的浮叶竟像是有生命一般,顺着鱼枪缠绕着向上爬。
桑田尖叫起来。
周天也吓了一跳,他抖了抖鱼枪想把上面的东西甩下去,却一点儿没有甩开。
这时候桑田也反应过来,飞快回身拿了周天的剔骨刀递给他。周天一手剔骨刀顺着鱼枪将缠绕上来的茎叶斩断,一把将鱼枪收了回来。
“是眼子菜。”他简短地说了一句,手中动作丝毫不停,飞快地如法炮制,用鱼枪将船周围的浮叶全部拨走,留下了几尺宽的干净水面。
桑田警惕地盯着水面上的浮叶,船底的抓挠声没有了,可这些叶片仿佛活的……不,仿佛像有意识一样,随着水波簇拥着向船的方向挤。
“它们是叫眼子菜吗?”桑田带着点迷离问,“为什么会……会这样?”
“不知道,”周天欲言又止,他的语气有些奇怪,好一会儿才又说道,“眼子菜是云梦泽最常见的水草,一般情况下,当然不会这样。”
“那现在肯定不是一般情况。”桑田肃然。
何止不是一般情况,就算是周天,遇到的一般也都是动物的异变,水面上飘着的眼子菜……真是撞了大运。
但周围的眼子菜还在不断向船的方向涌来,情急之下,周天也不知道该如何跟桑田解释,只能一边用鱼枪拨走那些叶片,一边对桑田道:“我们先看看,应该没事。”
即使没见过这些东西,桑田也能看出它们绝非善类。她曾听说那些人迹罕至的深山与水泽中往往会生长出妖物——可她跟周天才离开几天,这未免也太快了。
她连呼吸都不敢大声,静静地看着周天对付水面上的叶子:“你在看什么?”
周天最多只分了五成注意力在水面上,眼睛却在四处张望。
“眼子菜是聚集在一起的植物,”周天说,“异变的群居生物,一般会有个领头的,找到就行。”
“那你怎么还往旁边树上看啊?”桑田压着声音问,“如果有领头的,不应该在水里吗?”
“不一定,”周天轻摇头,“领头的不一定是眼子菜,还可能是其他东西。”
桑田:“……?”
周天还挺熟练?
没等她开口问出声,周天突然“嘘”了一声,一把拉着桑田矮下身。
“怎么了?”桑田用气声问。
“也许我找到了,你看那个。”周天指向小岛的方向。
桑田趴在船板上,仅仅露出脑袋,瞪大眼睛去看小岛上的树林。
“它们有耳朵吗……”左看右看,她没看出什么苗头,用手肘捅捅旁边的周天,“哪个?”
“那个土堆,”周天说,“你看上面有一朵花。”
桑田又抬头去看,只见岸边一棵桑树下果真有一个小土堆,上面开了一朵小小的花,重重叠叠的花瓣开出艳丽的蓝色。
桑田:“……?!”
这分明是她之前埋包裹的土堆!
“云梦泽没有这样的花,”周天在一旁信誓旦旦道,“我敢肯定,之前岛上这个地方也绝没有这个土堆。”
桑田说出不话,之前当然没有这个土堆!
她比之前更紧张了,眼睛都不敢眨地盯着小土堆:“你打算怎么办?”
小船离岸边还有不短距离,中间全是密密麻麻的漂浮的眼子菜。
蓝色的花在岸上,无论如何都得先上岸再说。
只二人趴下的片刻,眼子菜便又逼近了船边。周天一语不发地站起来,将鱼枪探进水中。
此处的湖水已经很浅,鱼枪轻轻松松便触到了湖底,与此同时,层层叠叠的水波从鱼枪与水接触之处涤荡开来,不过片刻就化成尺许高的浪头,将小船周围的眼子菜叶逼退丈许,留出一片清静水面。
桑田在后面惊疑地睁大眼睛,终是什么也没有问,现在不是追究这些的时候。
她甚至没有注意到在没有人操纵的情况下,船已经开始自己慢慢地向岸边靠近。
岛上的树林好似都不是她之前见过的那片树林了,更葱郁,也更阴森。每一片树叶都像眼睛。
小船轻轻顿了一下,终于触到岸边的软泥,周天面色严肃地做了个手势,带着桑田和一猫一鸟下船。
那朵蓝色的花似乎感觉到了什么,竟向两个人的方向歪了歪茎干。
桑田当即倒抽了一口凉气,这玩意儿好像有智慧一般。
周天也不敢贸然靠近,他握住鱼枪的尖端,反手将鱼枪上缠绕着的铁链甩了过去。
鱼枪上的铁链足有拇指粗细,被周天举重若轻地准准投到了不到麦秆粗的花朵茎干旁边。
不知周天如何动作,那铁索竟又活动起来,绕着花茎缠绕了几圈,牢牢套住了花朵。
可当周天出手想把花整个□□时,却遇到了困难,不到手掌大的花,他竟拔不出来。
“有根,好多根须。”桑田看在眼里,艰难地吞咽一下,出言提醒道。
在被拉出一小截的茎叶之下,竟有无数浅白色的根须紧紧抓着泥土,周天就算再用力,也奈何不了它们分毫。
周天顿了顿,终于收了手,沉着脸色将鱼枪和锁链收回来。
蓝色花朵的茎叶被那么粗的锁链暴力缠绕过,居然没留下任何痕迹。
它动了动花瓣,就像在偏头看两个人。
“我大概知道这是什么东西了。”周天说,“它的根汲取周围一切事物的营养,还能把周围的植物变成自己的傀儡——幸好这片树林里的树没有长腿,不然我们恐怕要被赶下水了。”
“至于那个土堆,”他分析道,“多半是被根拱起来的。”
桑田不置可否,只是道:“连岛周围的眼子菜都……它的根有多少?”
“几十里远也说不定。”周天苦笑一声,从腰间抽出剔骨刀,对着脚下的土地便划了一刀。
桑田骤然向后退了一大步。
被翻开的土里面竟密密麻麻全都是浅白色的细根!
“奇怪,我从没有见过这么大的,一般这么多根要长好几个月……”周天停顿一下,继续说,“斩草先除根,得对根下手。”
蔓延几十里的根须……
周天用剔骨刀当铲子,粗暴地刨出来几丛根,过程中断了不少,但它们的数量实在太多,乱麻一般在泥土中交错。
接着周天面无表情地用剔骨刀在手心浅浅划开一道口子,殷红的鲜血滴进土里,顿时所有根须如同活过来一般,蜂拥着向此聚集!
“生物的腥气最吸引这种东西,它们喜欢从世间万物中汲取养料。”
周天悬着手看血液滴下,另一只手抓着鱼枪在被翻开的泥土中一搅,鱼枪尖头立刻缠了一大团被染成淡粉色的根须。
可这一大团又连着更多又长又密的根须,深深埋进泥土中,直通到看不见的远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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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前几天病了QAQ
第14章
从土里冒出的根须越来越多,短短时间,周天的鱼枪上就缠了比人身还粗的一团。
而周天的血还在不断流着,甚至有些大胆的根须,探着头想去触他的手腕。
楚国大概没有人比桑田更精通医道,她越看越心惊,这样的行为会让这些根须越来越壮大,无异于虎口拔牙。
“一直这么下去不行,”她忍不住开口道,“得想点什么办法——火烧行吗?”
“不行,太潮了。”从一开始周天的目光就没有离开过那些根,“点不着,也烧不尽。”
可……总不能一直这么下去。
桑田抿了抿唇,回头看到狸花猫云梦害怕地缩在她脚边,一直与云梦不对付的北椋鸟停在云梦头上——这个时候它们倒是和平。
缠绕的根须一路攀爬到周天的手腕和小臂上,划开深深的口子,就像要钻进他的骨血。
桑田看不下去,从周天腰间抽出剔骨刀,比划了一下,顺着根系切下去。
“等等!”周天突然说。
“再等你就被抽干了。”桑田说。
“要切,但不能这样,”周天用下巴点了点裸露的泥土,“这么来。”
桑田诧异地睁大眼睛,随即懂了周天的意思。
她抓着刀顺着缠绕的根须切下去,却没有完全斩断,而是将下面缠绕的根须一分为二。
左边是接触过周天鲜血的,右边则是一直徘徊在周围却没有靠近过的,桑田用剔骨刀在中间划出一条几寸长的隔断,让周天把手抽了回来。
她用刀的手法倒是很熟练……周天多看了桑田一眼,没说什么。他把缠着根须的鱼枪递给桑田,接过剔骨刀,把那条隔断继续扩大成一个直径一尺有余的圆形。
这时候手上的伤口还没有结痂,周天滴了一点血在圆形正中,接着用刀尖沾了一点血,画了一个简单的图案。
桑田对巫术除了医道的其他方面造诣不深,但居然也勉强看懂了图案的原理。
它和一种原始的巫纹类似,能生成无形的障碍阻拦靠近的生物。
两边根须都纠缠着想去够那一小片血迹,却被图案划出半圆形的虚空阻碍,最终竟形成了一个半圆形的罩子似的穹盖,把里面的一切遮得严丝合缝。
而被桑田分成两半的根须,在半圆形的顶部相遇后,竟然开始互相缠绕争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