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田点点头,想起前一天的那条大鱼:“真的很好吃。”
“云梦泽的馈赠,”周天悠闲地笑笑,“方圆千百里的渔夫村民都靠云梦泽过日子,靠湖水养活一家人,反而农田很少。你跟我在这里,估计要吃上三个月的鱼了。”
说完他拿起最后一只螃蟹,发现是只抱着卵的母蟹,抬手把它扔回水里。
“我之前在书上看到过,”桑田突然接话,她缓缓回忆道,“根据记载,云梦泽是一个神秘的地方,虽然水土肥沃,但是无论是南面的楚国还是北方的越国,都没有成功占领这个区域。”
“在楚国的传说里,云梦泽是一片充满了瘴气和迷雾的沼泽,如果贸然进入其中,人和动物都会感染难以救治的疫病。”桑田皱皱眉,“不过这应该与楚国本身瘟疫泛滥有关。至于越国那边,我就不知道了。”
“还好这边没有瘟疫,”周天安慰她道,“不然你一定很难过。”
桑田:“……啊?”
周天怎么没头没脑来了这么一句?
周天被她弄得有点懵:“你父母不是因为瘟疫……”
“噢噢!”桑田应道,她差点忘了之前编的死于瘟疫的父母,急忙圆道,“瘟疫在楚国很常见的,经常整个村镇都会遭殃,你不说我都习以为常了。”
周天听说过楚国横行肆虐的瘟疫,没说什么,盛了一碗鱼汤塞给桑田:“你应该没去过越国,之后打算怎么办?”
“不知道,”桑田低头,发现周天给她的“鱼汤”满满一碗全是鱼和螃蟹,“但肯定走得越远越好。”
“这么可怕?”周天严肃道。
“是啊,他们……那个恶霸会找过来的,”桑田睁圆眼睛对着周天比划,添油加醋道,“他在楚国的时候无恶不作,欺男霸女、烧杀抢掠、杀人放火……我都担心会连累你。”
“不怕,他们进不来这片雾气。”周天是真的不怕,自古强龙不压地头蛇,只要是在云梦泽里,就不会有人比他更如鱼得水。
掂量了掂量,话好像不能说得太满,周天轻咳了一声,对桑田说:“不要怕他们,如果真的有人追过来,大不了先和我在云梦泽里躲着。”
“还是能走就走吧,”桑田闷闷道,如果周天知道到底谁在后面追她,怕不是会直接吓死,“留在这里,万一连累了你怎么办?”
周天说:“他们现在也追不过来。”
这倒是,而且自己也出不去,桑田想了想,点点头先答应了周天:“那我在云梦泽的时候,你要给我抓鱼吃。”
“云梦都有鱼吃,何况是你。”周天用下巴点点旁边闷头吃虾的云梦,“平时抓得多,我也吃不完。”
“好耶。”桑田欢欢喜喜地从碗里挑了一条小点的泥鳅,放在掌心去喂云梦。
然而云梦刚抬起头,一只小鸟突然从天而降,迅疾如风地把桑田手心的泥鳅叼走了。
云梦向前两步没来得及赶上,愤怒地冲着斜上方哈了一声。
桑田和周天:“!!”
不远处一根水竹梢头停了一只肚子雪白的小鸟,嘴里衔着本应属于云梦的泥鳅。
它好像不怎么怕人,黑豆一般的眼睛看了两人一会,歪歪头用爪子抓着泥鳅,一点点撕着吃起来。
周天仰着头观察了一会,惊异地开口:“居然是只北椋鸟。”
桑田发了个疑惑的鼻音。
“这种鸟在云梦泽不太常见,只在迁徙途中偶尔停留。”周天解释道,“我上次见到北椋鸟,还是在很远靠近江边的地方。”
两个人仰着头看那只北椋鸟,它吃完了泥鳅,犹豫了一下竟然飞下来,落在桑田头上叽叽啾啾地叫。
这下连周天都觉得惊奇了:“居然这么亲人。”
“它是不是饿了?”桑田又挑了一点吃的喂给小鸟,北椋鸟显然更开心了,落在地上蹦蹦跳跳,发出吹口哨一般的叫声。
云梦见了立刻有些按捺不住,矮下身子一步步向前,想偷偷抓鸟。
北椋鸟也察觉到了危险,不顾嘴里还衔着吃的,飞到桑田身上,警觉地伸长脖子观察四周。
“别闹!”周天抬着云梦的腋下把它抓回来。
不顾云梦不满的呜呜,他伸出手,让北椋鸟落在自己手腕上:“会待在这里,它应该是在雾气里迷路了。”
“连鸟儿都飞不出去吗?”桑田问。
“嗯,”周天说,“云霞珠形成的白雾和外面阻隔内外湖的白雾一样,会把人和动物都困在里面。”
“它饿坏了。”周天看着北椋鸟在自己手腕上吃还没有吃完的那一小条泥鳅,“可能是迷路了很久才找到这座岛的。”
连鸟儿都飞不出去……
桑田沉默了一会,突然问道:“既然这样,你为什么还要留在内湖?”
“什么?”周天一下子没有听懂,“我一直都住在这里。”
“我的意思是,”桑田说,“云梦泽那么大,你完全可以去外湖——那里有很多渔村,你在内湖一直是一个人。冬天可能还有人渡湖,起了雾之后,你一个人在这里,会很孤独吗?”
出乎意料的,周天沉默了一会。
“还好吧,”他笑了笑,“我住习惯了,从小我就住在内湖。”
“不过那时候我不是一个人,”他说,“收养我的老渔人十年前被一条鱼吃了。”
“被鱼吃了?”桑田惊讶道。
周天一只手端着碗,一只手伸过来拍拍桑田的肩膀,宽慰地笑了笑:“没什么的。不过有时候,云梦泽的确是个非常危险的地方。”
第11章
“我是六七岁时候来的云梦泽。那时候我父母下湖出了事,内湖的……摆渡人就收留了我,我跟着他一直到十五岁。”
“后来摆渡人也出了事,我就一个人待在内湖。所幸这几年大多风平浪静,没什么大事,不然恐怕我也是凶多吉少。”
周天收拾好生火做饭的一堆工具,重新放回船上,回头看了看身后提着篮子的桑田,把她一起拉上来。
“这只鸟还跟着我们。”北椋鸟一直站在桑田肩头,桑田把它接到手上,北椋鸟亲昵地啾啾了两声。
“带上吧,”周天说,“湖上有不少隼和老鹰,白雾里甚至会有鱼吃迷失了方向的小型鸟。”
桑田有些讶异:“鱼?我还以为最大的危险会是云梦。”
“怎么可能?”周天失笑,“云梦饿不着,也很懂事,不会抓它的。”
他向下看了一眼,又问了一句:“是吧,云梦?”
一直在二人脚边、眼巴巴地看着北椋鸟的云梦忿然跳上船舱顶,把后背和屁股对着周天。
桑田努力忍笑,调皮地冲周天挤了挤眼睛。
“……”周天,“我们上船走吧。”
如周天所说,没离开小岛多远,周围便又出现了弥漫的雾气。桑田回头,小岛逐渐消失在重重雾气中。
“现在如果我们回去,也找不到它了。”周天说,“这种小岛最好不要多留,容易出事。”
“出事?”不知何时桑田又把云梦抓下来抱进了怀里,北椋鸟则和云梦换了个位置,在船舱顶紧张兮兮地盯着下面半睡半醒的狸花猫。
周天笑了笑,随口说:“云梦泽的鱼可是很危险的,不仅是鱼,整个云梦泽都很危险——大部分时候都没事,但总得小心一点。”
“就比如之前遇到的大鱼和现在的白雾。”桑田到底不是没有见过世面的人,很快就明白了周天的话。
想必外湖的渔人不敢轻易进入内湖,除了内湖太深太远以外,也有部分是因为这个。
她顺着云梦的毛,想起周天放才说的老摆渡人,想了想才开口问:“那你为什么……敢一个人待在内湖呢。”
“总得有人接他的班,”周天边划船边道,“他没有后人,又只教过我怎么在内湖过下去,自然只能是我来。”
老摆渡人一辈子都没有成家,桑田蹙了蹙好看的眉,想问周天也得这样吗,却突然觉得不太妥当,只能带着自己也说不明白的心事去看船底的甲板。
倒是周天浑然不觉,他划着船思来想去,觉得不能在桑田面前丢了面子,总得露那么一两手。
“不过也许,”他轻咳一声,“如果能弄对的话,也许我有办法带你从这片白雾里出去。”
桑田睁圆眼睛:“哦?”
“虽然辨不清方向,但云梦泽的白雾某种程度上也遵循着先天八卦的规律。”周天放下桨,到桑田面前蹲下用手指蘸了点水写写划划,“战乎乾,齐乎巽,一边日出一边日落,虽然看不见,但是应该是……这边!”
周天向左指了指:“之后还要再变换方向,找对了就能提前出去。”
“嗯?”桑田看着甲板上快干的水印子越看越不对,先天八卦她也学过不少,虽然实践上并不精通,但理论总不会变,“乾宫领八门,西南旺未申,你这哪是东?明明是……是东南!”
“方向不重要,”周天认真说,“这边是生门,在雾气里不需要看方向,方向随时会变。”
“方向会变,但也要按着现在的方向走啊,”桑田不服,“生门要向西走。”
“你刚刚不还说朝东?”周天问。
桑田警觉起来:“有吗?”
周天点了点头。
“不管东西,你那个方向肯定不对,”桑田戳戳他身侧,“你再算算?”
“哪有什么问题……”周天嘟囔了一句,还是听桑田的话又画了一遍,“艮宫巽宫同为一,金土生死不相与……这样来的话,应该……前面?”
“诺,”桑田耸耸肩,“你看你的也不一样。”
周天绷起脸:“好像麻烦了。”
两个人面面相觑,过了好一会儿,桑田指指前面,又指指左边:“东西分不清,但估计有一个和你算出来的是重合的,然而你算出来的也不是一个东西……”
“我们怎么走啊?”她问。
“反正本来也出不去,”周天拿起桨,“要不我们都试试,一个不行再来一个。”
桑田深以为然:“你说的好像有道理。”
第12章
湖边的小路已经被人踩开很多,不再那么难走,纪琅过来的时候,姜同正在湖边,带着浅笑听附近村里找来的渔人说些什么。
他依旧穿着略厚的裘衣,身后跟着两三个侍从。看到纪琅过来,姜同让侍从带着村民下去,对他颔首致意:“怎么一个人过来了?”
“我当行巫的时候不讲究这些,现在也习惯了,”纪琅笑笑,“在山里总不能带下人。”
按楚国制度,巫官是上等官,就连最低等的巫官也有资格拥有随身侍从。
纪琅行巫九年,按道理回到楚国都城之后是要升上去的,只是他嫌带人累赘,多是一个人独行。
姜同点点头,没有纠结这些,又开口问:“军守和卫兵那边的事情怎么样了?”
“不太好,”纪琅正是为此而来,“破除这片雾气需要用到猪羊做牺牲,只是在湖边……周围的多是渔村,村民依水而生,几天来卫兵走遍了附近的十几个村落,竟难以收集到足够的猪羊。”
“云梦泽区域没有较大的集市,大一些的市镇要到百里之外的楚国境内了。”纪琅忧愁地叹口气,“村民那边,军守也派人去问过了,口径一致地说这片雾气至少要三个月才能消散。”
牺牲对于小的法术无关紧要,但如果要举行大的祝祭之礼,牺牲则是不可或缺的东西。
万物有灵,没有足够的诚意作为媒介,哪能那么容易求来神祈的力量。
“三个月……”姜同轻声道,“若是平时倒没什么,可是我如今沉疴缠身,实在是等不得了。”
纪琅面露不忍之色:“公子……”
姜同自幼时身体便弱,能现在这样全靠大司巫和其他巫医劳心劳力。
大司巫死了不过月余,姜同脸上便全是遮不住的病容,再找不到桑田,只怕他真的会死在云梦泽。
如果不是这副羸弱的身体拖累,纪琅不禁想,姜同在巫术上或许会有更高的造诣。
“不过这片白雾并不是难事,”姜同又启口说道,“不用祝祭也许也可以,仅仅是法器的话……”
他敛起眉目,从怀中掏出了什么东西。
那是一根手掌长的中空短棍,通体呈现半透明的淡粉色,色泽如上好的玉石一般透亮莹润。
纪琅咦了一声,忍不住向前几步想看得更清楚些:“这是……”
如果他没有认错的话,那应该是一小截人骨。
人骨法器有驱邪避瘴之力,却只能由阴日阴时溺水而亡的人的人骨制成,又颇犯忌讳,故而数量不多。
相传楚国现有的人骨法器都是大司巫一代代传下来的,纪琅也只在小时候跟着大司巫时见过几件,没想到还能在姜同这里看到。
这里已是靠着内湖的边岸,再往前的水面便开始隐没在重重雾气中。
姜同郑重地蹲下身子,用手在湿润的土地上挖出一个小坑,珍而重之地将那一小截人骨埋下去。
做完这一切,他在湖水中洗干净手,站起来理了理衣服,才不确定道:“我也不知道会不会有用,如果不行的话,可能还是得祝祭。”
纪琅看他站得不太稳,上去扶了一把,又犹豫道:“可祝祭的话,材料着实不够。”
“这里的村民要不就打渔为生,要不就养些鸡鸭。”纪琅说,“猪羊的数量,即使再有半个月,也只能凑到需要的五成。”
“我明白,”姜同做了个手势,让他停下话来,“如果实在凑不足,鸡鸭也未尝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