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田不禁瑟缩了一下,害怕地闭上眼睛,同时也感觉到在她身上的周天整个身子刹那间都紧绷了起来。
再睁开双眼时,眼前白茫茫一片,唯独只能听到俯身护着她的周天的呼吸和有力的心跳声。
桑田愣了一瞬,随即眼睛有些适应了白色,能勉强看到周天的衣衫和身体,又能看到旁边的船板和船舷。
然而如同上次在白雾里迷失一样,再远的地方就一点儿都看不清了。
“麻烦了。”周天起身理了理衣服,把桑田拉起来,勉强笑了一声,“我们运气不好。”
桑田难得有点腼腆,被周天拉起来的时候脸都是红的,还好雾气太浓,周天应该发现不了。
从大鱼出现开始就一直躲在船舱里的云梦也终于跑出来了,在她脚边喵喵呜呜地蹭着。
桑田看了看周围,今次的白雾好像比上一次还要浓:“这是怎么回事?”
周天简直一个头两个大,试图用通俗的语言跟桑田解释这次的事故。
“刚刚那个白色胶团,我一般叫它云霞珠,是某种雾气的凝聚体,云梦泽内湖的白雾应该就是它生成的。”他说,“但这东西不太常见,一般都在水下,慢慢释放雾气,一旦离了水……就是现在这样。”
“就爆炸了啊?”桑田接话道。
周天自暴自弃地嗯了一声:“不过没事,也就七八天就能出去了。”
桑田意识到不对劲,睁大眼睛:“你……不认路?”
上次在白雾里周天可是驾轻就熟。
“情况不一样,”周天说,“困住内湖的雾气能隔开内湖外湖,可这种雾气是困人的。”
“范围也很大,”他说,“就像某种迷阵,即使一直朝一个方向划船,也会在不知不觉中偏航。”
桑田好奇地问:“迷阵?”
在楚国的巫术典籍中,她看到过不少相关的描述。这种东西不属于巫术,却是另一种同样超自然的力量。
周天突然咳了一声清清嗓子。
“我只是一个在云梦泽摆渡的人,”他一本正经道,“只是听说过这个词,具体的我也不知道。我只会捕鱼。”
桑田哦了一声,觉得周天说得有道理,他一个摆渡的,怎么会知道这方面的事情。
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周天还是抓鱼专业。
那条大鱼还在船头,周天不知从哪儿摸出一把剔骨刀,先把鱼身上的尖刺去掉,然后直接开膛破肚开始刮鳞。
云梦显出前所未有的兴奋,无比殷勤地坐在周天身边喵喵叫,过了一会儿叼着一小块周天切下来的鱼肉心满意足地跑了。
“过一会儿就不新鲜了,”周天说,“吃不完也没办法。”
“这条鱼长得好奇怪,它真的能吃?”桑田怀疑道。
“也许好吃呢。”周天勾了勾嘴角,手上动作不停。
他很快就处理好了大鱼,切下一大块后将剩下部分扔进湖里。
他在船上做饭的次数不少,船舱里不仅有现成的木炭铁架和锅,还有各种乱七八糟的调料。
桑田跟屁虫一样跟在周天后面,看热闹般看他架起锅开始煲汤,又用叉子串了肉开始烤鱼。
云梦早已经吃完了那块鱼肉,此时又期待地乖巧蹲坐在火边,眼睛圆溜溜。
桑田却注意到了周天手臂上的伤口,那是之前抓鱼的时候被大鱼身上的尖刺划出来的。
可能因为之后的事情太多,周天也并不怎么在意,只是用布条随意地缠了缠止血。可即使如此,还是隐隐有血色从布条里洇出来,足以让人想象里面的伤有多重。
他都不觉得疼的吗?桑田在周天身侧不禁多看了他几眼,周天正专心烤鱼,一点儿没注意到。
桑田把手背在身后,偷偷地搓了搓,接着靠近周天,尽量轻轻地将手附上周天伤口的位置。
她的动作很轻,周天一心都在烤鱼上,应该觉不出来疼,甚至意识不到桑田碰的是他的伤口处。
周天长得高,远看起来身形修长,衣服遮着也感觉不出他有多强壮。
但桑田手下摸到的肌肉饱满又坚实,她抿了抿嘴,为了更隐蔽一点开口转移周天的注意力:“你的鱼什么时候能好啊?”
“这个已经好了,汤还要一会儿。”周天直接把手里的烤鱼递了一块给桑田,“小心,有点烫。”
“哦!”桑田急急忙忙接过来,差点把鱼肉掉了。
周天顿时紧张起来,看到桑田终于把烤鱼拿稳,才暗暗松了一口气。
鱼肉的确很烫,桑田在一旁吹了吹,才很小心地咬下一块,还没来得及咽下去眼睛就亮了。
“好吃!”她说。
异变的动物是会比普通的好吃很多,但周天不能明说,只是含糊地点了点头。
桑田此时也不在乎这些,两人一猫把烤鱼和鱼汤分了个干净,即使如此她还是意犹未尽,整个下午都在充满期待地看着周天。
周天捕鱼很有一手,晚饭是条五六斤重的青鱼,他还从偶然发现的一小片芦苇中挖了些芦笋做菜。
桑田乖乖地吃完,过了一会儿终是按捺不住,跑过去摇了摇周天的手臂。
“中午的鱼……”她充满期待地问,“你还能再抓一条吗?”
说完她又有点难为情:“我知道很危险,但是……”
周天正靠着船舱雕刻他的小玩意儿,一时被问得愣了愣。
“看运气,”他说,“如果能再遇到的话……”
最好别再遇到了,虽然好吃,但遇得多了,在桑田面前迟早露馅。
桑田不知道他心中所想,开心地笑出了两个小酒窝,坐在周天身边看他雕刻手里的木块:“是小猫?”
周天手里是个小小的木雕,已经基本完成了。木雕没有什么细节,整体却是只生动可爱的小猫。
“给云梦的,”周天笑了笑,又想起什么,“还有条鱼。”
他从怀里摸出另一个更小些的木雕,是一条小鱼。
“用绳子绑在一起就行,云梦喜欢一切会动的东西。我去找找绳子……”
周天俯身进船舱找了一截细绳,将小猫和小鱼连在一起递给桑田。
“好可爱,”桑田拿在手里玩了一会,越看越喜欢,“没想到你还会这个。”
“无聊的时候会刻一些,你喜欢什么我也可以帮你做一个。”
“我?”桑田拿着小猫和小鱼的木雕想了想,“要一片叶子或者小草吧。”
“草?”周天问。
“药草,或者差不多的东西,”桑田说,“天地万物都有灵性,大地和田间会长药草和粮食,都是很重要的东西。”
云梦泽是三不管地带,周天对楚国的这些东西一知半解。不过雕刻一片叶子对他来说很简单,他便很爽快地答应了桑田,回去就帮她做一个。
“出来的时候本想着晚上能到另一座岛,却没想到遇到这个。”周天从船舱箱子里找出一床被褥,“还好有备用的被子,不过地方太小,你在里面睡,我睡外面。”
外面的甲板很硬,又不大,周天那么高的个子估计只能勉强躺直。
桑田抱着被子犹豫了一会,咬咬唇问:“你真的没关系吗?”
“没事,”周天说,“现在外面不冷。”
“那好吧,”桑田停了一下,又想起白天的大鱼,“那你要注意安全!万一又有大鱼……”
“放心,”周天不在意地一挥手,“只要是在云梦泽,就没东西能奈何得了我。”
桑田眨了眨眼睛:“可你不就是个摆渡人吗?”
“我是最厉害的摆渡人,”周天反身向船舱外走,又回头叮嘱她,“别乱想了,睡吧。”
白雾在夜晚不会消散,同样也没有什么月色。周天在外面点了盏灯,勉强有了点亮光,便拿起鱼枪有一搭没一搭地戳起湖面来。
运气好的话说不定晚上还能抓到点什么。
又过了小半个时辰,他看着自己用布条绑着的胳膊,终于想起来还有几处白天的伤口没有处理。
可能是和桑田聊得太开心,他竟然一点都没想起来自己还有伤,连疼也不觉得。
周天不知道该怎么评价自己,只能啼笑皆非地摇了摇头。所幸他随身带了点药,不用去船舱里拿。
周天解开布条准备上个药就去睡觉,可下一刻他难以置信地盯着伤口,无法移开眼睛。
白天被尖刺划出的那几道长口子,晚上竟然就已经全长好了,只剩下一点浅浅的淡粉色痕迹。
周天惊异地摸了摸,完全不疼。如果不是布条上的血迹和最后剩的这点疤痕,他甚至怀疑自己白天根本没有受过伤。
而淡粉色的疤痕在他眼看着的这段时间里,好像也变淡了一些,也许到第二天早上就会完全消失。
周天遇到过无数异变过的动物植物,却唯独没有遇到过这种事情。
下意识地,他提着灯就想去找桑田问问清楚。
可刚掀开船舱的帘子,他就猛地顿住,意识到了自己的不妥当。
桑田已经睡着了。
周天备着的被子有些厚,她没怎么好好盖,手里还拿着小猫木雕,小鱼被绳子连着一起躺在一旁。
更旁边一点,云梦在被子上找了个舒服的地方,把自己团成一团儿也睡了。
周天长长呼出一口气,小心地把帘子放下,提着灯回到了船头。
不可能,周天心里自嘲地一笑,桑田就是个逃婚的女孩儿罢了,她能知道些什么东西?
云梦泽这么大,出现什么离奇的事情都不足为怪。
第8章
云梦泽。
这里是位于楚越之间的三不管地带,渔民农夫世世代代居住于此。
今日湖边却来了鲜少能见到的生人。
不经常走人的小路生满了半人高的杂草,几个兵卒手里拿着柴刀和长棍开路,后面跟着几个带路的渔民。
再往后侍从中间的是一个年轻人。
他看起来大概二十出头,相貌清秀,踩着牛皮靴子,一身青色的衣衫质料考究,手臂在身前举着,上面站了一只黑背白身的小鸟。
跟着渔民到达湖边后,年轻人向四周看了看才问:“就是这里吗?”
“是的,大人。”其中一个渔民低着头拘谨道。
年轻人从南面来,看穿着打扮一定是个显贵人物。腰上又带了楚国巫师特有的符牌,多半是来自楚国都城的巫官。
年轻人随行带了数百兵卒,几个渔民连话都不敢乱说,手足不安地看年轻人一扬手将胳膊上的鸟放飞出去。
小鸟是只人手那么大的北椋鸟,扇着翅膀很快飞进了林子。
“你们确定是桑田吗?”年轻人转向渔民问。
“我们也不敢打包票,”一个渔民道,“但从南边来的二十左右的女孩,漂亮,笑起来有两个酒窝,应该就是她了。”
“这是湖边,”年轻人说,“她怎么走的?”
“应当是渡湖走了,”一个渔民犹豫了一下,站出来说道,“当时我带她来这边,渡船来了后我看着她上去的。”
“不过……”渔民停了停,有点不太敢说话,抬头看了眼年轻人的神色,才又道,“我听说当天就起雾了,她应该出不了内湖。”
年轻人早已听说过这种说法,仍不免皱了皱眉,脸上现出担忧之色:“你们明知道会起雾,还敢让她一个人去?”
“我劝过那小丫头了,”渔民急忙说,“可她不听,硬是要渡湖,我们也不敢跟着——不过有云梦泽主人在,她肯定不会出什么事情。”
“云梦泽主人?摆渡的那个?”年轻人问。
“对对对,他在云梦泽里无所不能。”渔民应道,是他给桑田带的路,也数他心里最害怕,“不知道那女孩和您是什么关系?我着实也没想到会这么快起雾,但应该秋天她就能出来……”
渔民没有说完,却被从年轻人身后走出的另一个青年打断了。
“和他没有关系,是我未过门的妻子罢了。”他淡淡道。
年轻人不知为何有点诧异,他看着新来的人好像想问些什么,对方却只是冲他点了点头:“纪琅,让他们都下去吧,事情我大抵清楚了。”
纪琅嗯了一声,遣散了那几个如释重负的渔民,才回来道:“公子,桑田……没问题的话应该就是从这里走的了。”
姜同轻轻地嗯了一声。
明明已经过了清明,他却还穿着初春还寒时候的狐裘,脸上略略有些病气的苍白和疲惫,看起来并不想多言语。
纪琅看他神色,没有多说什么,转身吹了声口哨,向前伸出手臂。
刚刚飞走的鸟儿如有灵性一般扑棱着落到他手臂上,叽叽啾啾叫了几声。
“内湖被白雾笼罩着,”纪琅说,“听那几个渔民的话,如果连他们都不敢进去,只怕这些白雾不太好处理。”
见姜同不置一语,他又道:“我先让小五过去看看情况。”
“去找桑田吧。”纪琅对北椋鸟笑了笑,扬手又将它放出去,“记得回来。”
两个人站在湖边,看着北椋鸟飞进白雾,又过了一会儿,姜同才开了口。
“大司巫死了,”他平静道,“白雾不是麻烦,但桑田再这么闹下去,我不过只能再活两个月而已。”
“怎么会呢?”纪琅说,“公子用神灵庇佑,桑田也不是不懂事的,必定会回来为公子治疗的。”
姜同不置可否地笑了笑:“也许吧。”
他向来体弱,又自小在城中长大,几乎没来过这种地方,更罔论见到如此大的水泽。
姜同向前了几步,伸出手感受湖边湿润的水汽,却不见什么悲喜,只是用不大的声音道:“这些白雾只是些拙劣的障眼法,并不难破。不过,云梦泽倒的确是个孕育生灵的好地方。”
这句话说出口,纪琅忍不住偏头去看姜同。
姜同是楚国国君的第三子,也是最受宠的儿子。虽然他的生母仅是个侍妾,他却天生拥有无可比拟的巫术天赋。
据说除了已故的大司巫外,楚国巫术造诣无有能出其右者。
而现在看来,姜同的确不一般。纪琅在心里微微诧异,他自认为自己的巫术在楚国巫官中也算上等,可他尚未看出白雾的来源,姜同竟已想出了破解之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