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恩自顾自说道:“或者,格瑞斯……斯黛拉……”又自顾自摇头否定,“但我喜欢奎妮。”
老院长摇摇头,转身拉开休息室的门,无奈地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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肖恩是在医院餐厅里宣布自己为她取好的名字的。
今天依旧是晴朗美好的一天,他们坐在靠窗的餐桌边,午后柔和的阳光描摹出她几近完美无瑕的侧影。
梅伦德斯医生已经允许她出院,克莱尔医生借给她一套自己的衣服,因为她仍然提供不出家人的联系方式,医院也没有她的任何个人物品,包括衣物。
“我喜欢你的外套。”肖恩突然说。
低头看了一眼身上的衣服,她笑着说:“谢谢,我也很喜欢。”其实是很普通的黑色外套,但这是她第一次穿人类的衣服。
接着肖恩便告诉她自己为她想好的名字。
“奎妮。”她将这个刚刚得到的名字在唇间念了很多遍,像得到新礼物的小孩子。
然后又将他们两个的名字放在一起念了两遍:“奎妮,肖恩。肖恩,奎妮。”
她抬起头看着他笑起来,“我喜欢这个名字。”
肖恩看了她一眼,然后目光又从她身上移开,仿佛看着她没办法说接下来的话。
“植物人失忆或者局部失忆一般由脑损伤造成,但你的检查结果显示一切正常,即便是在你昏迷过程中,你的脑电图也并未如其他植质状态的病人那样呈现杂散的波形,说明你的脑神经一直处于正常工作状态。所以我不认为你现在的情况是失忆或者记忆混乱。”
得了新名字的奎妮看着他眨了眨眼。
肖恩一旦说到自己擅长的医学专业语速就会变得很快,直接导致的结果就是,奎妮完全没听懂。
肖恩显然没有留意到她的茫然,继续愉快地说道:“不过你现在很健康,等你找到自己的家人就可以用回自己的名字了。格拉斯曼医生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名字,你一定也有。”
这一句奎妮倒是听懂了,她想了想说:“我沉睡时,有一个人有时候会来,偶尔会对我说话,但是很少,都是一些让人不开心的谈话。我不知道她是不是我的家人,她也并没有给我一个名字。”
虽然像是在说不开心的事,但她的声音和表情很平淡,语速也很缓慢。似乎从她苏醒以来不管面对什么都很淡然。肖恩觉得就像此刻穿窗而过照射在身上的阳光,让人不由自主就跟着安静和舒缓下来。
她突然望着他问道:“你是不是很希望我醒过来?”
肖恩不解地看着她。
奎妮说:“我有时候能听到人们心里的声音,我听到你说很希望我醒过来,所以我就醒了。”
肖恩搁在桌子下面的双手绞在一起,目光盯着面前的桌面,有些不知道说什么。
半晌才补救一般说道:“你是我的病人,我希望每一个病人都能康复出院。”
奎妮静静凝视了他一会儿,忽然微笑起来。
“你是我在这个世界见到的第一个人类。”她的声音听起来很开心,“你每天都来看我。你还给了我一个名字。你是一个很好的人类,肖恩。你有什么愿望吗?”
愿望。
肖恩想起他第一次来到圣博纳文图尔医院的情景,那应该算是他的面试,被要求说明他为什么想当外科医生。
那时候他想起了小时候被粗暴的父亲摔在墙上死去的小兔子和因为意外在他眼前死去的弟弟,他珍视的生命在眼前消逝可他却救不了他们。所以他想成为外科医生,尽力帮助别人远离死亡。
奎妮轻轻笑了一下:“我知道了。”
他什么都没有说,肖恩不明白她知道了什么,正要开口询问,格拉斯曼院长端着一个装满食物的很大的托盘回来了。
老院长将薄煎饼和热饮在肖恩和奎妮面前放好,在自己面前也放了一份,然后拿起枫糖浆,给自己的煎饼上淋了一些,接着又给肖恩的煎饼淋了一圈又一圈。
肖恩喜欢甜的。
格拉斯曼这么做的时候,奎妮的眼睛一直跟着他在煎饼上转圈的手转来转去。
这是她第一次见到人类的食物。
院长看了看她,拿着枫糖浆的手伸过去,给她也淋了一些。
奎妮抬起头:“谢谢。”
格拉斯曼点点头。
肖恩拿起桌上的餐刀,熟练的将盘子里的煎饼切成均匀的小块儿。
奎妮好奇地看着,半晌学着肖恩的样子,也试探地拿起餐刀。
院长不放心地看着她握刀的姿势,安全起见将自己切好还没吃的煎饼推到了她面前。
“来,奎妮,你吃这份。”
奎妮看了看已经切好的食物,又抬头对格拉斯曼说了一句:“谢谢。”
老院长突然想叹气,以前是带一个娃,现在怎么感觉是带两个了……
奎妮却只顾再次学着肖恩的动作,握着叉子将半块煎饼送到嘴边。
不过她没有吃煎饼,只是伸出小小的舌尖,添了一下淋在上面的糖浆。
肖恩看了看她只试探着伸出一点点的粉色舌头,然后移开目光。
第一次品尝到甜味的奎妮双眼亮起来,很快把一块煎饼上的糖浆都舔完了。
格拉斯曼对肖恩说:“看来她跟你一样喜欢枫糖浆。”
奎妮转头:“枫糖浆?”
格拉斯曼用下巴点了点桌上枫糖浆的瓶子,说:“对,这就是枫糖浆。”
肖恩一只手举着叉子,快速说道:“枫糖浆含有丰富的矿物质和有机酸,它不仅热量比蔗糖、果糖、玉米糖都低,所含的钙、镁和有机酸成分却比其他糖类高很多……”
“Yes,Yes,”格拉斯曼无奈地打断他,“我知道枫糖浆营养丰富。”
肖恩将还没说完的话咽回去,悻悻地重新叉起一块煎饼。
奎妮说:“我喜欢枫糖浆。”
看着肖恩笑得满足又开心。
肖恩低下头,摸了摸自己的头发。
老院长看了看笑颜如花的奎妮,又转头看了看肖恩不自觉红透的耳朵尖,弯了弯唇角,专心吃起自己面前的午餐。
奎妮说自己喜欢枫糖浆是真的喜欢。她说完就把枫糖浆的瓶子从桌上拿起来,送到嘴边。
“不行。”肖恩想要制止她的“豪迈”举动,却又不知道怎么办,不敢用手拦她。他不喜欢与人有身体接触。
奎妮听到他的话已经停下动作,目光平静地看着他。
“你不应该这样……”肖恩紧张地把手伸过去,但怕碰到她的手,又缩回来,手足无措的样子。
奎妮却明白了,她把枫糖浆递到他面前。
肖恩小心翼翼去接,手指却还是难免触到了她的手指。
他的身体不自然地颤抖了一下,抬眼去看,奎妮依旧表情平静,毫无所觉的样子。
肖恩尽量控制自己异于常人的肢体反应,低下头,认真在她的煎饼上转着圈浇了满满的枫糖浆。
奎妮看着盘子里金黄透明的糖浆,眼睛里噙满笑意,由衷地说:“谢谢,肖恩,你真好。”
肖恩双手握在一起,攥紧又松开,又攥紧又松开。
半晌才说:“不客气,奎妮。”
一直希望肖恩能慢慢成长的格拉斯曼静静看着,突然想,让一个孩子去照顾另一个孩子也许是个不错的办法。
作者有话要说:求个收藏。
第3章
格拉斯曼从急诊经过的时候,看到奎妮在医院走廊的长椅上睡着了。
他看了一眼墙上的时钟,已经晚上11点一刻了。
老院长走过去,叫了一声:“奎妮。”
陷入沉睡的女孩毫无反应。
格拉斯曼弯下腰,伸手轻拍了一下女孩瘦弱的肩膀。
几乎是手触到奎妮肩膀的瞬间,格拉斯曼感觉眼前的世界骤然消失,无边的黑暗扑面而来,自己仿佛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拉扯住不受控制地向那片黑暗坠去。
格拉斯曼猛然将手从奎妮身上撤回,刺目亮光混合着嘈杂的人声重新涌入眼睑、耳膜。
院长惊异地望着长椅上闭目而眠的女孩。
刚才那一瞬间是格拉斯曼平生没有感受过的黑暗、幽寂和阴冷。
到了他这个年纪,不可能没有思考过死亡,可以说每度过一天,都向死亡更迈进一步。更何况,作为一名医生,几乎每时每刻都会目睹死亡。
但格拉斯曼从来没有如刚才一般,那么真实地感受到过死亡,就像他刚刚无意之间触到了真正的死亡之门。
格拉斯曼回过神,看到奎妮已经从沉睡中醒过来,揉着眼睛慢慢坐直身体。
格拉斯曼将那只手背到身后。
奎妮仿佛没有发现他的异常,睡眼惺忪地问:“肖恩回来了吗?”
格拉斯曼说:“还没有。”
“他还要很久吗?”
“恐怕是的。”
奎妮又问:“我可以在这等他吗?”
沉默了一会儿,格拉斯曼说:“当然,孩子,你可以在这等他。”
接着格拉斯曼再次听到那句礼貌的:“谢谢。”
院长转身离开,可是几步之后又停下,转回身。
奎妮已经重新在长椅上躺下来,她瘦瘦小小的身体在冷硬的金属椅子上更显得纤细脆弱。
老院长叹了口气,折返回去。
“跟我来孩子。”
院长将奎妮带到了一间休息室,指了指里面的沙发。
“你可以在这里等肖恩。”
又拿了一条毛毯给她。
奎妮接过毛毯,这次却没有立刻道谢,而是用沉静的双眸看着他。
“你有话要对我说。”
她用的是肯定的语气。
格拉斯曼点点头:“是的。”
说完却停了下来。
奎妮并不催促,她在沙发上坐下,用柔软毛毯将自己整个裹住,然后在沙发里找了一个舒服的姿势。
格拉斯曼在沙发对面的一张椅子上坐下,看着一直将毛毯盖到下巴,几乎将自己卷成一条蚕蛹的孩子,目光不禁柔和下来。
“你知道,”他思索着开口,“梅伦德斯医生一直没有查出你突然清醒的原因,就像一开始我们始终无法诊断出你陷入昏迷的原因一样。你自己知道吗?”
格拉斯曼尽可能让自己的声音显得轻缓温和。
奎妮并没有注意那么多,简洁地说:“我生来便在沉睡中。”
显然这个回答不足以解答格拉斯曼的疑惑。
“那你可以描述一下你沉睡的地方吗?”
格拉斯曼脑海中再次浮现几分钟前触摸到的那片黑暗。
“沉睡的地方。”奎妮重复了一遍格拉斯曼的问题。她静静地望了格拉斯曼片刻,突然说:“我睡了太久,所以不了解人类。可是我发现人们嘴上说的和心里想的经常不一样。就像你此刻这样。”
格拉斯曼怔了一下。
奎妮继续说:“你心里充满担忧,你触碰到我身上的黑暗,你担心肖恩,可是却一直说一些与此无关的话。我不明白。”
休息室里沉默了几秒钟。
“是的,”格拉斯曼终于说,“我很担心肖恩。他是……他很特别……”
奎妮点头表示赞同:“他是很好的人。所以你不用担心,我不会伤害他。”
格拉斯曼仍用充满担忧的目光看着她。
奎妮目光直接地与他对视:“我永远不会伤害肖恩.墨菲,也不允许别人伤害他。这是我的承诺。”
她用轻柔平静但令人信服的语气做出保证。
说完奎妮打了个哈欠,漂亮的绿眼睛泛起困倦的水光。
“你还有其他疑问吗?”
她真的很困了,身体还没有完全从长久的沉睡中适应过来。
格拉斯曼从椅子上站起来,再低头时,看到沙发上的人已经沉沉睡去。
他又站了一会儿,接着转过身,向门口走去。
那天是圣博纳文图尔医院寻常又不寻常的一天。
寻常的是圣博纳文图尔医院的医生们一如既往与死神竞赛,并再次成功从死神手中赢回一条生命。
不寻常的是,有一个“病人”这一天在这里苏醒。只是还没有人意识到这种不寻常。
肖恩是凌晨一点走出手术室的。
奎妮就在手术室外面等他,而不是格拉斯曼带她去的那间休息室。
肖恩说:“梅伦德斯医生说你可以出院了。”
奎妮点点头,说:“你的工作结束了吗?”
肖恩说:“嗯。”
两个人都不再说话。奎妮歪着头看他。
肖恩避开她的视线,双手因为紧张习惯性地交叉在一起。
“我应该回家了。”
奎妮问:“你不住在这里吗?”
“不,我住在一栋公寓里。”
“公寓?”
“嗯。”
奎妮点点头:“我可以跟你一起回家吗?”
他有些意外地看了她一眼,然后目光又马上移开,似乎不知道应该看哪里,身体也不受控制地轻微摇晃起来。
他说:“不,恐怕不行。”
奎妮问:“为什么?”
肖恩认真说:“因为,那是我的房子,我住在里面,而我不喜欢跟别人一起住。”
奎妮又点了点头。脸上没有丝毫被拒绝的不快或沮丧。
奎妮跟着肖恩一起走出医院。
外面是深夜的漆黑和寂静,冷肃的空气在夜色中弥漫。
他们在医院门口站住。
肖恩转过身,一只手用力握着背包带子,身体站得笔直,盯着奎妮的头顶朗声说:“再见,奎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