奎妮笑了一下，说：“你可以当做是你们信仰的上帝将我送到这里来的。至于肖恩，”奎妮笑意加深，“或许我的了解比你以为的多一点。”
岂止多一点。像观看一部电影，奎妮已经浏览完肖恩从出生到现在为止的全部经历，包括所有格拉斯曼知道和不知道的。
也许这其中有许多事她不能完全理解，但奎妮能够看到肖恩的不幸。
因为自闭症，肖恩从小与周围的世界格格不入，他就像一只误闯入一片不属于自己的森林的小动物，内心充满惊恐和不安，却又极度渴望温暖和情感——甚至连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渴望。
可是周围只有冷漠、嘲讽、麻木和自己无法适应的喧闹。而他的天性又如此单纯善良，哪怕深处冰冷和充满暴力、敌意的世界，他也从未试图以同等的恶意抵抗。
就像他幼时亲眼目睹自己养的小兔子被父亲摔死，目睹唯一陪伴他的弟弟因意外死去，他却仍然愿意成为一名外科医生，希望能帮助其他人远离死亡。他生命的质地从未有过改变。
奎妮觉得，这太有意思了。
“为什么那个女人叫你恶魔？”半晌，肖恩问道。
奎妮说：“也许因为我长得像恶魔。”
肖恩看了她一眼，语气肯定地说：“不，你不像。”
有夜风轻轻拂过，白天阳光明媚的柔和暖意渐近消融，取而代之的是随风潜入的淡淡凉意。
奎妮笑了，歪着头打量他：“你见过恶魔？”
肖恩摇头：“没有。”接着突然说，“如果我们遇到火灾，你会先被营救的。”
奎妮不解地看着他，不明白恶魔和火灾有什么关系。
“为什么？”她问。
肖恩说：“因为梅伦德斯医生说，引人注目的人占有优势。”
奎妮其实没有听懂肖恩这句话是在夸她漂亮，也是在说，她长得很漂亮，所以不是恶魔。
没有听懂的奎妮只是说：“如果我们遇到火灾，我一定会先救你。”
肖恩双手交叉扣在一起，感觉耳朵尖有点发热。过了一会儿，他忽然严肃地问：“你知道火灾逃生方法吗？”
奎妮诚实地摇头：“不知道。”连听都没听过。
然后懵懂无知的小恶魔在回家的公交车上就被墨菲医生拉着讲了一路的火灾逃生课……
两人回到公寓，奎妮看到肖恩脸上露出为难的神情。
奎妮歪头打量他：“怎么了？”
肖恩双手交叠，目光在走廊里四下游移，就是不肯在她身上停留。
“你房间没有床，晚上怎么睡觉？”
这个啊，奎妮很平常心地说：“我可以睡地上。”
其实也可以睡半空，只是说出来好像有点吓人。
肖恩说：“你连床垫和被子都没有。直接睡地板很硬，不仅影响睡眠质量，而且对人体骨骼非常不利，可能引发脊椎痛。凌晨两点以后地板温度降低，还容易引起感冒。”
他的目光依旧不看她，说话的语速很快，而且抑扬顿挫，起伏回转，异常流利，身体还随着话语的节凑微微摆动。
奎妮觉得，他每次说话时，配合着他的声调和轻轻晃动的身体，就像一只随时要唱歌和起舞的小熊，让人很想伸手摸一摸。
她还没有学会隐藏情绪，想到了便开口说：“你像一只小熊。”
肖恩奇怪地看着她：“我并不认为自己和熊有任何相似之处。”
奎妮笑了：“现在就很像。”
她说着，踮起脚尖，伸手摸了摸他的头发，然后又摸了摸，见他不动不躲开，便又摸了摸。
肖恩不是不动不躲开，他是完全僵住了。
肖恩长到这么大，只有弟弟史蒂夫像这样摸过他的头发。温柔的，安抚的，鼓励的，是他生命中最珍视的情感寄托。
史蒂夫死后，肖恩有时会模仿史蒂夫的动作，轻轻抚一抚自己的头发，就像史蒂夫以前那么做的一样，就像史蒂夫还在他身边一样，就像他还拥有这一丝温暖一样。
这是除了史蒂夫以外，第一次有人摸他的头发。
他应该躲开的。他讨厌与别人的身体接触，即便将他抚养长大如同养父的格拉斯曼院长也不例外。
肖恩不明白他为什么没有躲开。
也许他只是太惊讶了。他没有想到奎妮会摸他的头发，就像他没有想到奎妮会将他比喻成小熊一样。
肖恩觉得，奎妮和他长久以来认识的任何人都不一样。
奎妮摸够了，收回手，亮晶晶地眼睛望着肖恩说：“那我们还一起睡好不好？”
墨菲医生耳朵尖红红，摸出钥匙开门，小声说：“我可以睡地板。”
……
作者有话要说：地板：我同意了吗？
哈哈哈~~
第7章
格拉斯曼院长怎么也没有想到，他会在第二天，医院临时召开的董事会议上见到奎妮。
甚至此次会议就是因为她而召开。
奎妮是与青木一起来到会议室的。
青木是一位美丽的东方女性，优雅干练，同时她也是医院董事会主席以及布莱恩特基金会副主席。
奎妮和她一起出现，已经足够格拉斯曼惊异了。而奎妮甚至还理所当然地坐在了青木身边的座位上，青木没有表示任何异议。
奎妮很寻常地跟格拉斯曼打招呼：“你好，亚伦。”礼貌地询问，“我可以叫你亚伦吗？”
“是的，当然。”静了几秒种后，格拉斯曼答道。
“所以，”青木简短地说了一句，“大家都知道此次会议的内容了。”
“我很抱歉，是我搞错了还是我们真的要因为聘请一名员工而再次召开董事会？上次是为了特别的墨菲医生，这次更加离谱——‘医疗观察员’？恕我冒昧，我们医院真的有这个职务吗？”
说话的是马库斯.安德鲁斯，他是外科部门的主任。
这是奎妮第一次见到马库斯，却并不算第一次认识他。她知道，上次雇用肖恩的董事会议上，马库斯持反对意见。他坚持认为，医院不应该聘用一位自身就有着难以克服的疾病的医生。
但最终这位马库斯.安德鲁斯医生在其中发现了自己的机会——因为格拉斯曼以院长的职务为肖恩作保。如果肖恩不能胜任他的工作，格拉斯曼就引咎辞职。
马库斯对院长之位的觊觎，对医院每个人来说，早已是“司马昭之心”。
奎妮看了一眼马库斯，又看了看格拉斯曼。
人类可真复杂。
人群争论的时候，奎妮事不关己地从座位上站了起来，慢慢走到玻璃窗前，丝毫没有注意到，作为会议的焦点，大家的目光都在随着她移动。
过了片刻，她突然说：“我喜欢这些玻璃，它可以让阳光照进来。”
清晨的阳光照在她的脸颊上，安静祥和得如同坠入凡间的天使。
马库斯说：“是的，这就是玻璃存在的意义。现在我们可以回到会议的内容中了吗？”
虽然他说的很平静，但奎妮听出了他语气中的超然和嘲讽。
她转过身，饶有兴趣地注视着这位外科主任。
这是一个认为自己比别人聪明的男人。而且，显然，他也认为自己比格拉斯曼更加适合院长的职位。
“似乎你并不认为自己每天能够沐浴在阳光下是一种恩赐。”奎妮说道。
马库斯不解地转向会议桌前的众人：“不好意思，是我理解有误，还是我们其实不是在召开董事会议，而是在教堂祈祷。”
“你祈祷吗，安德鲁斯医生？”奎妮问。
马库斯看着她没说话，似乎无法相信她真的在继续这个话题。
奎妮好心提醒：“如果有一天你的祈祷没有得到上帝的回应，你不妨期待一下恶魔，也许她会回应你。”
她称恶魔为“她”，但没有人注意到这个小小的特别称谓。
沉默了两秒钟，马库斯看着院长和青木，指着自己说：“我是被威胁了吗？为什么我感觉自己被威胁了？”
奎妮安慰他：“不，你没有被威胁，安德鲁斯医生。相信我，如果你真的被威胁了，你会知道的，不会有任何疑问。”
院长无奈地摇了摇头，“好了，奎妮，放过安德鲁斯医生。”
奎妮耸耸肩，很给老头面子地不再说什么。
“够了，马库斯。”青木也适时开口，“奎妮小姐是布莱恩特先生亲自推荐的。”
会议室所有人都沉默下来。
布莱恩特基金会一直为圣博纳文图尔医院的运营提供基金支持，而布莱恩特基金会之所以叫布莱恩特基金会，是因为它由布莱恩特家族资助创立。
与肖恩不同，奎妮这个所谓“医疗观察员”，不过是给她一个可以在医院自由出入的名目，并不会对医院造成实质性的影响。所以大家都不觉得有必要为了她这个“小人物”去拒绝布莱恩特基金会。
格拉斯曼觉得自己连反对都懒得反对了，而且把她这个“人类观察员”放在明处，总比在看不见的暗处要安全得多。
所以在董事会主席和院长的“感召”带领下，奎妮的任命顺利通过。
“奎妮小姐，”青木站起来跟奎妮握手，“很荣幸我能代表医院欢迎你的加入。”
奎妮轻轻微笑颔首：“谢谢。”
青木女士不太确定是不是自己的错觉，她觉得自己仿佛在一个年轻女孩身上看到了某种古老贵族的优雅。
会议“顺利”结束，得到人生第一份工作的奎妮很高兴。
“我没想到你认识布莱恩特先生。”格拉斯曼和奎妮一起走出会议室。
奎妮说：“我本来想让你帮这个小忙的，可是考虑到你为了让肖恩进入这家医院，将自己的院长职位都拿来做了担保，我这个小忙也许会让你为难，所以我找了布莱恩特先生。我们交谈了几分钟，我很高兴他是一位‘通情达理’的老人。希望你不要介意。”
格拉斯曼停住脚步，他不关心奎妮对布莱恩特说了什么，让这个老顽固变得“通情达理”，他在意的是别的事情。
老院长沉声道：“我恐怕不能不介意，奎妮。医院是一个严肃的场所，它拯救病人的生命，但稍有不慎，也可能断送生命。”
奎妮说：“你放心，我不会打扰你的医生们。包括肖恩。我只是发现，人类真的是很有趣的生物，而医院是一个很好的观察场所，发生在这里的事情非常有意思，面对疾病、死亡，人类会变得更加真实，不是吗？”
格拉斯曼没有回答。但他不得不承认，奎妮是对的。
马库斯这时候也从会议室出来了，对格拉斯曼略点点头，又看了奎妮一眼，一言不发地从他们身边走过。
奎妮面无表情地看着马库斯离开的背影。
格拉斯曼观察着她脸上的表情，斟酌着开口：“马库斯虽然有时候显得有些无礼，但他并不是一个坏人。”
奎妮这下真的好奇了：“你在为他解释，担心我会做什么对他不利的事？可据我所知，你并不喜欢这个人，而且他还一直企图取代你的院长职位。”
“是的，”格拉斯曼说，“我不喜欢他，但这些与我刚才对他的评价无关。”
奎妮想了一会儿，然后说：“你的担忧是多余的，我不会对马库斯做什么，但我不明白你此刻的行为。如果马库斯对你是一个威胁，难道你不应该期望他消失吗？就像你们治病，切除掉身体中的病灶，获得健康一样。”
格拉斯曼说：“马库斯对我并不是威胁，也不是我身体中的病灶。”他看着眼前不谙世事的小女孩，神情渐渐严肃，“人类的生活充满了各种规则，这种规则有时候让我们无法百分百按照自己的心愿去行事，但也正是这种规则保证了我们的安全、平等以及获得幸福的可能性。奎妮，你如果想要在这里长久生活下去，就不能随心所欲，必须学着遵守这些规则。”
格拉斯曼这段话有点长，奎妮消化了一会儿。
片刻后，她突然走近了一步，直视着格拉斯曼的眼睛说：“你是一个不错的人类，亚伦，我尊重你，所以面对你的担心、忧虑，我给了你很多保证。但我希望你明白一点——我根本不需要这么做。就像今天这个职位，我同样不需要你们的许可。只要我想，我可以去任何想去的地方，做任何我想做的事情。你刚才说的那些规则，如果我愿意，我会遵守，如果我不愿意，就不遵守。就是这么简单，我们说清楚了吗？”
格拉斯曼也直视着她的眼睛，她碧绿色的漂亮眼睛。没人比他更清楚，就是在这双眼睛后面，隐藏着一双恶魔之眼。
不等格拉斯曼做出回答，奎妮已经重新退回去，还开心地冲他笑了一下，眉宇间瞬间又恢复几分天真稚气，“不过现在我愿意听从你的建议，因为我对这些规则很感兴趣。”
格拉斯曼一时无话可说，他看了奎妮几秒钟，然后点点头，道了再见，独自向前走去。
奎妮望着他苍老的背影拐过走廊，朝着院长办公室走去。
青木也给奎妮准备了一间办公室，但奎妮现在对它不感兴趣。她想了想，转过身。
她打算先去外科病房见一个人。
外科病房在一楼，电梯门打开，奎妮走出来，稍稍停顿了几秒钟，便脚步平稳地右转，顺着走廊朝前走去。
奎妮走进去之前看了一眼，404病房。
有趣的巧合。
她敲了敲门——虽然病房的门大开着。
病房靠窗的长条沙发上正坐着一个女人，听到敲门声抬头。
病房很小，从她的位置到门口不过数米距离，女人却无法立刻看清来人的脸。她用力闭了一下疲惫的眼睛，再睁开，只模糊看到一个身穿深色衣服的纤瘦身影走进来，像一道柔和的光芒照进房间，可是随后她又感觉一道黑影笼罩过来，迅速将四周淹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