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即便如此,每次奎妮靠近,他还是特别紧张。就像现在。
因为奎妮晚上睡觉总是不老实,所以一头漂亮的金发让她睡得乱七八糟,乱蓬蓬地顶在脑瓜顶上,此刻正不安分地拂在肖恩脖颈和脸颊的皮肤上。痒痒的。
肖恩站得像石雕,只有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两下。
奎妮靠在他胸口听了一会儿,保持着这个动作,扬起眼睛看他。
“奥诺丽娜说心会告诉你开心还是不开心,你现在有没有很开心?”奎妮问。
肖恩双臂仍然僵在半空,半晌,“嗯”了一声。
肖恩从不说谎,他想,他现在的确很开心。虽然也真的很紧张。可是紧张在慢慢消逝,开心越积越多。
僵在半空的手臂一点一点试探着落下来,眼看就要触到她的肩膀。
得到想到的答案,奎妮直起身体,自己站好,笑眯眯看着他。
“是我让你开心的。”有些小得意。
“嗯。”肖恩猛地收回手,垂在身体两侧,紧握成拳,心虚地目光四处乱瞟,心跳如擂鼓。
**
一大早,外科部的几位医生都收到了奎妮送出的琳琅满目的购物袋。众人都震惊得失语了。震惊过后,非常一致的坚辞不受。
毕竟大家其实没那么熟悉,即便相熟,无功不受禄,也没有平白收人馈赠的道理。
奎妮不懂人类这些交往规则,被婉拒她也并没有感到不高兴——连肖恩拒绝她都没有不高兴,旁人更不具备影响她心绪的能力。
不过她有点好奇医生们拒绝收下礼物的原因,尤其是克莱尔。奎妮能看出她有点喜欢那些衣服,可最后她表示感谢后还是恋恋不舍地拒绝了。
人类实在奇怪。有时候那么贪心,想要很多本不属于自己的东西。有时又故作慷慨,把送到手边的心仪的东西往外推。
奎妮拎着那些购物袋去了格拉斯曼的办公室。
听完奎妮的讲述,格拉斯曼向后靠近椅子里。
“你提了一个很深刻的问题。”老院长说道。
奎妮在对面正襟危坐,像乖乖等着听讲的好学生。
老院长轻笑了一下,解释说:“这没有什么奇怪。人本来就是世上最复杂的生物,而在这一复杂的个体中,更为复杂的便是人心。人心最容易满足,也最不容易满足。我们很难说一颗难以满足的人心,究竟是贪婪还是催人向上的动力。毕竟正是因为永不满足的‘贪婪’,人类才能发展进步至此。对于人类来说,很难找到一个准确衡量心灵的尺度。
“很多人说欲望即人心,这样定义也不能说错。但在欲望之外,人心还有自己的道德准则和底线。内心的道德和准则是纠正和克制我们行为的底线,它帮助我们不沦为被欲望驱使的野兽。”
“这就像——”格拉斯曼最后做了个比喻,“人类为内心的野马套上一副马缰,以免自己的欲望太过‘信马由缰’。”
“所以,”奎妮总结了一下,“克莱尔他们不收我的礼物,是因为他们心里的‘马缰’不允许。”
格拉斯曼挑了挑眉:“可以这么说。”
奎妮看着他问:“那为什么你收下了?”
“因为我刚才帮你解惑,你可以送我一件礼物表示感谢。”格拉斯曼说,抬眼看了她一眼,“而且我是长辈,通常情况下可以收‘晚辈’送出的礼物。”
奎妮没有听出他特意在“晚辈”上咬字的重音。
虽然格拉斯曼解答了她的问题,但她的疑惑还在,不减反增。人类果然奇怪。谁会给自己的心套上“马缰”,想干什么干什么不好吗?
“这些衣服你打算怎么办?”格拉斯曼用下巴点了点她堆在一边沙发上那些购物袋。
奎妮低头看了看,没什么情绪地说:“我会处理。”
晚上下班的时候,格拉斯曼院长终于知道奎妮所谓的“处理”是怎么处理了——他走出医院不远,在一条街道拐角,看到一个流浪汉身边堆满了购物袋,那些购物袋看起来都很眼熟。
**
奎妮在肖恩建议下购买的床垫,是第二天他们从医院回到公寓后送来的。
那天他们比平时到家的时间晚了一点。
其实是很小的一件事。
奎妮在公交车上又靠着肖恩的肩膀睡着了,她头顶毛茸茸的头发痒痒地扫着他的脖子,有点让他想到早晨她靠在他胸口的情景,然后又想到前一天在商场她突然跳进他怀里,又想到晚上她蜷在他身边睡觉的模样,想到她光滑如月光的发丝缠绕在手指上……
总之,他想得有点多,有点投入。
然后,他们就坐过站了。
反应过来的肖恩急忙叫醒奎妮,但终于还是已经错过站。
两个人从公交车上下来,站在陌生的车站牌前面,像两只迷路的小动物。
他们也确实迷路了。
肖恩每天在固定的时间起床、洗漱、出门。在同样的地点乘车、下车、上班、下班。任何一环的突然改变都会让他不适,甚至变得恐慌。
比如昨天和奎妮一起去商场。他提前查好了所有的路线,并且将整座商场的地图烂熟一心。
奎妮并不知道,如非必要,他很少去这种人群聚集的地方。人群让他不安。
但昨天,除了一开始,他几乎忘了这种不安和不适,和奎妮手牵手穿行在人群中,就像一个正常人。
现在,骤然面对完全陌生的环境,再一次让肖恩不安起来。想到他必须将奎妮安全带回家,肖恩努力强迫自己镇定。他从口袋里拿出史蒂夫送给他的那把玩具手术刀。史蒂夫会给他力量。
奎妮察觉到他的情绪,伸出手拉住他的手。
“走吧。”奎妮笑着说。
“你认识路吗?”犹豫了一下,肖恩问道。
奎妮说:“我不认识,但是它认识。”
肖恩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就见一只棕猫从路边灌木丛里钻出来,冲着他们“瞄”地叫了一声,然后蹲坐在不远处,俨然一位等着带路的向导。
肖恩:“……”
奎妮还说:“枫糖浆说这里离公寓只隔着一条街,很近。”
肖恩疑惑:“枫糖浆?”
奎妮点头:“对。”指指前面蹲坐得分外乖巧的猫咪,“我给它取得名字。因为它猫毛的颜色跟枫糖浆很像。”
这么说的话,是挺像。肖恩很轻易被说服。
“我取得好不好?”奎妮问。
肖恩当然说好。
奎妮很高兴地叫了一声:“枫糖浆。”
猫向导立刻爪子一收,从坐姿迅速站好。
两个人正准备跟随这位特殊的向导回家,突然听到有人叫肖恩的名字。
奎妮循声去看,发现,是一个女人。正坐在一辆汽车的驾驶座里,透过车窗望着他们。
作者有话要说:猫咪枫糖浆:终究是本喵扛下了所有……
第11章
女人穿着一件浅色运动衫,微卷的长发扎在脑后,整个人看起来朝气蓬勃。
奎妮认识这个女人。她也住在她和肖恩的那栋公寓里,是他们的邻居。
奎妮在记忆里搜索了一下这位女邻居的名字。
莱拉。她记起来了。
奎妮对这位女邻居并不熟悉,只记得这位邻居一周多前敲门向肖恩借过一次电池。
奎妮当时还跑过去指着肖恩手里的电池问了问这是什么、干什么用之类的问题。肖恩详详细细给她讲了足有五分钟,奎妮也津津有味地听了五分钟,才将电池借出去。
后来奎妮和肖恩一起上班或者下班回家的时候,在走廊里又遇到过几次这位邻居,双方只维持在微笑问好的程度。
得知他们坐过站,莱拉友好地表示愿意载他们一起回公寓。
奎妮倒是无可无不可。
但是肖恩看了看刚刚得到“枫糖浆”这个新名字的猫咪,他有点好奇,枫糖浆是不是真的能带他们回家。
于是肖恩医生耿直地对漂亮女邻居说:“不用了,谢谢,我们可以自己回去。”
莱拉耸了耸肩,对他们说了句:“OK,祝你们好运。”
在她驱车离开之前,奎妮突然说:“我叫奎妮。”
莱拉愣了一下,然后说:“好的奎妮。再见奎妮。”她当然知道奎妮的名字,他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已经做过一次自我介绍了。
奎妮并不知道对方是否知道她的名字,只是刚才莱拉在车里喊他们时,只叫了肖恩的名字,没有叫她的。
以防万一,她不介意再提醒一遍。
朱利安大街的人行路在傍晚的余晖里笔直延伸,道路两边的树木伸出碧绿枝叶,植物散发的清新气味令人心旷神怡。
二十分钟后,肖恩和奎妮慢悠悠走回公寓。
枫糖浆将两人领到公寓楼下后,停下猫爪,冲着奎妮期期艾艾地叫了一声。
奎妮微不可察地点了下头,肖恩就看到对面的猫咪“蹭”一下转过身体,风驰电掣地向前奔去,转眼便消失在路口,不见踪影。
肖恩望着枫糖浆消失的背影,好像外科医生望着一桩医学奇迹。当然,肖恩确实是为外科医生,枫糖浆却不是什么医学奇迹,顶多算是动物敏锐的生存本能。
公寓门口,肖恩和奎妮正好与送床垫的工人面对面碰上。
奎妮很自然地让人将床垫搬去肖恩的公寓——她确实忘记自己在隔壁也有一间公寓这件事了。
肖恩抬起一只手,想说什么,但最终那只手只落到后脑勺,抓了抓头发。
崭新的床垫与肖恩的旧床垫肩并肩摆在一起,奎妮看了一会儿,满意极了。
她指给肖恩看:“我也有自己的床垫了。”声音里有很明显的高兴。
奎妮觉得这是她来到人类的世界后拥有的第一件真正意义上属于自己的东西,而且还是肖恩建议她买的,肖恩帮她选的。
床垫很舒服,事实上昨天在商场奎妮和肖恩就已经试睡过了。他们肩并肩在床垫上躺了足有半个多小时,最后售货员过来赶人。奎妮说,这个床垫我买了。售货员马上高兴地改口说,随便躺,他们想躺多长时间都行。
奎妮太喜欢自己的新床垫,整个晚上都规规矩矩地躺在上面睡觉,一点也没有左滚右滚。
肖恩看了看自己旁边习惯性给某个睡觉不老实的人留出来的空间,尽力忽略心里的某种失落感。
*
圣博纳文图尔医院餐厅,巨大的落地玻璃被西斜的雨点敲打的滴答作响,如同天地同奏的优美乐章。
奎妮昨夜睡得好,今天早晨胃口也格外好,美美地吃完煎饼,又去餐台拿吃的。
肖恩和格拉斯曼面对面坐在玻璃窗前的老位置。
这个位置跟以前没有任何变化,除了空着的一张餐椅背上绑着一只气球。
一只红色的气球,安静无声地漂浮在半空中。
奎妮今天早晨出门的时候坚持带着这只气球,肖恩虽然不明白为什么,但当然不会反对。
此刻肖恩正握着餐刀切煎饼,过了一会儿,突然头也不抬地说:“我想换一个大一点的公寓。”
格拉斯曼闻言先是下意识抬眼看向不远处正在餐台边拿食物的奎妮,端着餐盘认真挑选的样子就像任何一个美好普通的年轻女孩子。
格拉斯曼收回视线,转向肖恩,脸上并没有意外的表情。
若无其事地轻声问:“你想好了吗?”
肖恩开始一条一条数:“奎妮跟我一样喜欢猫,跟我一样喜欢酸奶、青苹果,跟我一样喜欢枫糖浆、煎饼。她会记得水杯要放在桌子左边,还记得空调要调到23度。”脸上开始露出笑容,最后声音里也满是愉悦笑意,“我们所有的习惯都一样,我觉得我们是世界上最适合做室友的人。”
肖恩前面那部分总结,格拉斯曼认为,不是奎妮所有的习惯都跟他一样,而是她在此之前从未有过“习惯”这种东西。
听到肖恩罗列了一大堆论据后,最后论点落笔在“室友”两个字,老院长有些哭笑不得。
奎妮端着餐盘回来,重新在桌边坐下。空中的红色气球轻轻晃动了两下,又重新恢复静止。
格拉斯曼看了看她餐盘上摆着的满满的食物。她不只跟肖恩一样喜欢酸奶、青苹果、枫糖浆、煎饼,她喜欢所有人类的食物。
肖恩喜欢一样东西,喜欢的单一、固定,长久不会改变。可是奎妮不同,她对这个世界充满好奇,愿意尝试所有她没有见过和接触过的新鲜事物。即便她有时候表现得淡然而毫不在意,但格拉斯曼知道,她内里只是一个对外界充满好奇的孩子。这样的孩子太容易被新奇的事物吸引住目光了。
格拉斯曼希望自己心里隐隐的担忧只是杞人忧天。
肖恩不知道格拉斯曼心里的想法,他思索了几秒钟,决定等只有他和奎妮两个人的时候再说搬家的事。这是他们两个人的事,肖恩更愿意两个人私下讨论。不过他心里尊敬格拉斯曼院长,觉得应该让他知道。
奎妮开始吃自己盘子里的食物。
她愿意尝试所有她没有见过和接触过的新鲜事物,但这并不表示她就只是自己尝试,就像她现在端回来的满满的食物,盘子放在她和肖恩中间,她自己吃一口,然后抬起头,眼睛亮晶晶地看着肖恩说,“肖恩,这个好吃!”或者“肖恩,这个味道好奇怪!”每说一次,漂亮的眼睛后面仿佛都藏着一句“你快点尝一尝!”,盘子也跟着向他推近一寸。
老院长就看着那个整天对自己说不吃这个、不吃那个无比挑食的熊孩子,真的一个个尝过去,而且看起来还尝得挺开心,哪怕吃到自己特别讨厌的,也会艰难地咽下去,发誓说,以后再也不会吃这个东西了。
奎妮看着他皱眉的样子笑,然后他也会不好意思地慢慢笑起来……
坐在对面被尊敬的格拉斯曼院长:“……”
渐渐觉得自己亮得在发光……
于是老院长快速吃完自己那份早餐,发着光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