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由得屏住了呼吸。
身后粗粝的墙面隔着呢子布料不甚温柔地摩挲着他的脊柱,黑暗中他索性闭了眼感受那双脚步声,不是属于男孩的皮鞋声,或许他可以庆幸至少排除了一半值夜者。
另一半呢?
哪个女教师或者女学生是这样的脚步声?
只有在这时他才为自己平日的疏于观察而赧颜,不过有谁会留心每个人脚步声的不同?
这样下去无疑会被发现,诺德紧扒在砖墙上的手指不禁又紧了一紧。手下却传来异样的触感,那块石砖似乎被他抓得往前突了一截。砖石之间生硬别扭的摩擦声在寂静的夜里犹如一支突然断裂的琴弦。
被发现了?
诺德猛然向上退了一步,没等他等来对方的疑问与叱责,身后的石墙却突然裂了一道开口。
密道?
他来不及细想,连忙向里挤了进去。
石墙合并的时间比他想象中更短,黑色的斗篷堪堪挤进这庇佑的阴影里,身后的光线便骤然消失。
这下是真的睁眼不见一物。
诺德凝神听了一会,周围不再有任何响动,不知是石墙太过厚重隔绝了那人的脚步和呼喊,还是她已经离开,诺德只知道他自己必须快点离开这里。
而这条密道……双眼逐渐适应了深不见底的黑暗,几乎没有一毫光亮可以从这里透下来。
还好只是几乎而已,一点浅淡的夜色渗过网格般交错的缝隙流进这个狭小的空间,让他逐渐能看清面前是一个石砌的小平台,再往前,亦是盘旋往下的石阶,直没入黑暗中,像一条被凝冻的火龙舌。而他也只能摸索着脚步,慢慢挪下那火龙深不见底的腹中去。
黑暗的,带了些霉菌的气息,陈腐的气味暗中攀沿上他的衣物,诺德皱了眉,有些犹豫自己要不要点亮魔杖。
幽微的光明可能比彻底的黑暗更容易让人感知恐惧,谁知道前方是不是徘徊着哪个世纪的枯骨冤魂,或许活物在这时更能让男孩感受到恐惧。
不知道向下走了多久,黑暗中他只觉得感官机能被无限放大,原先一小步的距离此刻也变成了分外艰难的长途跋涉。男孩无力地停下来,终于抽出了魔杖。
幽微的光芒从细长的棒尖闪烁而出,像节日里光不盈步的破碎花火。脚下确然是粗粝的石阶,四面生了墨绿的霉苔,唯有中间部分倒是留出了一段人走的道路,看来诺德并不算长年来这条密道唯一的造访者。
其实他也早该知道那个人是谁。
眼前骤然浮现起那人的眼睛,黑暗无尽头的漩涡,像极了现在盘旋而下的甬道。那天他便是从这条密道拾级而上,一步步将谢尔踩下了深渊。
诺德突然觉得自己有些缺氧般的晕眩。
“你整日都在胡说些什么?这般不学好,可就是仗着……”
少女的娇嗔戛然而止,连腮带颊红了个透,一双眼又蕴起雨雾,只等着梅雨节前最后一缕清风便要落得个不止不息。
里德尔倒是没有追究她未完的话到底是什么。男孩微微偏了头道:“如果你现在从那道门出去,那谁都知道是我在违反校纪了。”
“自己做都做得,还怕别人说么?”黛玉斜睨了他一眼,明明白白的不屑。
“我只是讨厌回孤儿院。你知道,没有其他魔法学校。”男孩答非所问道:“前两天斯蒂安被退学了。”
幽灵没有说话,里德尔轻嗤一声道:“放心,他是一个正宗的巫师家族,他父母肯定能给他再找一条出路。”
“那你又怎么打算的?”语气又软了下来,只是那双眼却始终不肯往男孩身上停留。
“我不会回去。”巫师的声音低沉而阴郁,他顿了片刻,又冷笑起来:“我不会回去,我宁愿去阿兹卡班。”
本以为会将对方的怒意更推一层,不想幽灵又开始沉默起来。
黛玉终于看向他,一双似泣非泣的美目中盛满了长年的哀戚:“你还在恨科尔夫人吗?”
再熟悉不过的名字,却让里德尔蓦然屏住了呼吸。
恨么?他不知道。凭心而论那个女人不过是在履行她的职责而已,一个麻瓜,并不值得他在她身上灌注多余的情绪。
但他突然想不起来自己到底有没有告诉过面前的幽灵有关科尔夫人的存在,男孩慌忙检索了一遍自己的记忆,他并不算多舌的人,在这个学校知道这个麻瓜的巫师都屈指可数,她到底从哪里知道他这么细致的过去?
“谁告诉你的?”
男孩突然提高的声线再次出现了慌乱的裂痕。
“我……我们刚刚在说什么?”
幽灵惶然惊醒。
里德尔愣了片刻,随即从容道:“在说你身后那床是我的,现在让给你。”
“谁要你的床来?”姑娘却是恼了,唾了一口便转身要走。
“拉下帘子谁也看不见你,里面还有小灯,”男孩对幽灵的怒意恍若未闻,他兀自走过去将床褥都扯了下来,又从柜子里搬出一套新的。一切弄好以后,他躺到另一张床上。
姑娘拿着书,有些犹疑地愣在原地。
“……你想不想看日出?”
男孩的声音又突兀的打破了一室寂静。
“你明日不是有课?”黛玉迟疑道,不明白自己为何又对他让了一步。
“反正都这个点了。”男孩从床上一跃而起,再度穿上校服外袍:“说起来我们也没有一起看过日出。”
“听你这语气,可是和很多姑娘看过呢?”黛玉微微歪了头,似乎来了些兴致。
里德尔摇摇头:“谁都没有。”
“我可不信,”幽灵微笑了起来:“你这样的嘴,可不是天天骗人练出来的?”
“我有没有骗人,你难道看不出?”男孩突然转头看了她一眼,眼角含着促狭的笑意,看得黛玉慌忙用书掩了红透的双颊,还是忍不住小声嘴硬道:“谁知道……”
“你知道。”
里德尔的声线是藏不住的笑意:“你一直知道。”
打开那扇小门,便是空荡荡的医务室,诺德没有选择终于到达的出口,而是转头向更深处的黑暗走去。
他知道霍格沃兹有几条通往外界的密道。也利用过其中一两条,只是这一条通往哪里,却是一个未知数,意外的是这条竟然有不止一个出口。为了防御而建造的密道,多个出口固然增加了灵活性,但无疑增添了更多被暴露的风险,尤其是在遭受魔法入侵的时候。
男孩攥紧了手中的魔杖,情不自禁想象里德尔是如何发现这些埋藏在城堡中的秘密血管,又怎样地一次次走过它们,来施行自己不为人知的计划。
他记得自己上次看见里德尔从塔楼上下来,应该走的就是这一条。
那么另一个出口,应该是通往城堡之外的地方。
里德尔又为了什么那么频繁地跑出学校?
诺德想要强行按捺住自己纷杂的思绪,可是它们都像蛛网一般向他缠绕而来,他觉得自己像被困在一个巨大蛛网上的小虫,越是挣扎却被缠得越紧,而那只黑暗中的蜘蛛却洋洋得意地看着自己的猎物,等待着对方筋疲力尽之时,好收起这一张精心织造的大网,将他的骨肉都咬食殆尽。
思绪浮浮沉沉,脚步也晃晃悠悠,等他终于从黑暗的通道中嗅到一丝清凉的晚风,双颊几乎已经被冻得没了知觉。
天穹上挂着半轮幽蓝的月亮,凉凉地吻上树影下的少年。院落里的房屋老旧破败,墙壁上积攒了陈年的灰尘,枯草和碎屑此时都随着夜风毫不留情地向男孩招呼过来,他不禁再度握紧了魔杖。
再熟悉不过的地方,那个他被戏弄了一整晚的鬼屋。
没想到会这么快以这样的面目再度相见。
只是这样的夜,对于那群狂躁的幽灵来说,现在也未免太安静了。
还是说那晚的狂躁只是里德尔特意嘱托的大礼?诺德不清楚,他烦躁地扯了一下领带,凌空便落下一个不明物体。男孩连忙往外一跳,却不想又踩中了恶作剧的陷阱,脚下的地面猛然塌陷下去,惊慌之下他连忙施了一个防卫咒。
还好,离脚底的尖木茬还有些许。
诺德擦了一把冷汗,连忙向外爬了出去。
四周还是静悄悄的。
仿佛刚才的巨响只是另一个平行时空发生的故事。
男孩突然着了恼,一连甩了几个攻击魔法,银色的光芒划过漆黑的夜,落在房屋狰狞的面庞上。
如坠冰窖般的触感霎时穿透了心脏,少年猛吸一口气,举起魔杖再度对准了这个幽灵。
珍珠白色的幽灵在月色里表情越发狰狞,庞大的身躯躲在枯瘦的树杈后打量了这个不速之客半晌,才嘶哑着嗓子问道:“你不是里德尔?”
诺德愣了下,有点搞不清这其中的利害关系。
“……你在等他?”
“哦这个声音,”幽灵却似松了口气般凑了上来,诺德慌忙往后退了两步,还好,这次没有陷阱,幽灵也没有再度穿过他的打算:“我记得你,上次被我们招待过的小男孩?”
“伊恩·诺德。”
“这里的主人杰里斯,欢迎你来到我的房子。”幽灵浑不在意地继续道,似乎已将他们之间的纠葛完全抛在脑后。
“好的,杰里斯,”诺德斟酌了一下,还是没放下手中的魔杖:“其他人呢?”
“人?”杰里斯拽了一把自己的大胡子,嘲笑道:“这里可没有人来,哦,你这个小男孩除外。”
“那里德尔呢?”男孩却没有忘记这个问题。
幽灵却慌忙往后退了下,继而愤怒起来:“你们上次是一起过来的,他做了什么你还不知道吗?”
“上次他把我留在这里,一群幽灵招待了我一晚上,你觉得我知道什么?”男孩并不让步。
亡灵愣了一下,随即如一团积满了水汽的乌云一般颓然落到地面。垂了头不知道在想什么。
“他做了什么?”诺德皱了眉再问了一遍。
“他害死了我的家人,”大个子幽灵突然捂住脸嚎叫起来:“那个怪物……那个怪物毁了我的家!”
尖利的叫声划破萧索的夜,悚然惊飞一树啼乌。
第25章 第 25 章
“灵魂不能被杀死第二次。”
男孩的声音在黑夜中有些嘶哑,不知是不是被冻得有些难受。
“那他们都去哪了?”杰里斯冷笑起来,白色的面影越发朦胧不清。他开始绕着这个无知的男孩来回踱步,似乎是想在男孩的防守圈上找到一丝可以趁虚而入的破绽:“告诉我,小男孩,你今晚来这里做什么?里德尔呢?”
“你在害怕他?”诺德握紧了魔杖。
幽灵没有停止移动。
“告诉我他怎么做到的,目的又是什么?”男孩不依不饶地往前逼了一步。
幽灵依旧没有说话。
就在诺德觉得自己要被他绕晕的时候,幽灵总算停了下来,又拽了一把胡子雀跃道:“我明白了!”
话音未落,幽灵猛然对着男孩冲过来,显然对方早有准备,灵魂结结实实地撞在一堵墙上。诺德忍不住后退两步,想拉开自己和幽灵之间的距离,不想后脚再次踩到了圈套里,捕兽的铁夹毫不容情地咬上脚踝,男孩吃痛叫了一声,失去平衡的身体一下如山崩般瘫倒在雪地上。
他慌忙向幽灵又扔出几个咒语,不幸只是将它击退了少许。
“你和里德尔不是一起的,你没办法杀死我。”幽灵又得意地游荡起来,似乎十分满意这个人类男孩正在遭受的苦痛。
“这就是你明白的?”诺德强撑起身体,冷笑起来:“你想杀死我复仇?”
“不不不,”杰里斯摇了摇他的大手,一阵冷风吹过,他不满道:“虽然我也不喜欢你这个突然造访的小鬼头,但杀了你我能报什么仇呢?还是说你和里德尔有什么故事?那也许我可以考虑杀了你……”
“你想太多了,”男孩用力掰开铁夹,原本温热的血被冻得和雪一样冷,他匆忙将伤口绑了一下,一边道:“杀了我不会让你快活,只能让魔法部的人烦死你而已,或许里德尔会很高兴见到你杀了我。”
“我怎么判断你这个小鬼有没有说谎?”
“如果我和里德尔是一伙的,那我就不会上你的当了。”诺德将身边的树枝变了一根手杖,终于勉强站了起来:
“你再不让我走,太阳就要升起来了,到时候学校会发现我失踪,他们马上能找到这里,你愿意在复仇前惹麻烦吗,杰里斯?”
仿佛应和着男孩的话语,地平线上升起熹微的晨光,墨蓝的天幕迅速褪去浓重的华服。
幽灵迟疑了。
“我当你是个两耳不闻窗外事的人,怎么就知道这样一处极好的所在?看来也不过是面上老实罢了,老话说得好呢,画虎画皮难画骨,你这骨头恐怕是没人画得出来了。”
东方姑娘微微掩了唇,双眼都是盈满的笑意。
里德尔环视着四周的山峦,又将目光停在黛玉身上。太阳还未升起,幽灵原本半透明的身体看起来就像裹在晨雾中,似乎随时便要飘然而去。
他摇了摇头,不知是反对姑娘的戏谑还是要把这些奇怪的想法轰出脑海:“昆特草长在山顶,这种草平时看起来枯草一样,只有在日出的时候会变成蓝色。”
“你说你来这是采草来了?”黛玉又笑了:“我又没说什么,那么急着辩解做什么?难不成是真的心里有鬼?”
晨光开始爬上山峦,姑娘被这耀眼的金光所吸引,霎时便把男孩抛在脑后,认真地等待起太阳神的马车驾临。
里德尔的目光却没有投向朝阳和山峦,而是逐渐凝固在那个一脸震惊和感动的灵魂身上,从探寻到专注,从疑惑到沉迷,被魔咒折腾一晚而昏昏然然的大脑终于缴械投降,索性放弃最后一丝属于理性的思考,只是看着那个姑娘,却不知道这么娇小一人,究竟要看到什么时候才罢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