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纷涌而至,黛玉扶额退了两步,抬头再看时,乖巧向警幻行了礼:“我亦不知如何又回到了此处,一生之泪已还了大半,想来归来之日已是不远。”
“既是还了大半,此时提前归来应是无妨,余下之数尚可从长计议。”警幻拿出一本书册道:“尔此番惹到的这风流冤孽非吾所布,前路亦不在册内,若尔决议斩断尘缘提前归位,此等小误仍有回转之机,离恨天外依旧为尔所居,不知尔意下何如?”
“不知黛玉此般惹上了何物?若是将余泪还完,可否还有回转之机?”绛珠疑迟道。
“吾亦不知,”警幻摇头道:“那人非我界中人,本事似乎颇为了得,尔虽修得人形,却无甚法力,他打破两界阻隔而来,若你仍滞留下界,只怕到时为他所拘,前路难测。”
绛珠沉吟半晌,眼见一生之泪即将还尽,如此归来却是半途而废,此后再想报恩却不知又要等到何年何月,却让她如何心甘。正是权衡犹疑之际,只见得身旁大雾越发浓郁,冥冥中似乎听得宝玉在唤她名姓,一时不禁心神摇荡。警幻见此,只得叹道:“罢了,古往今来,这孽海情天又有谁能逃过?只叹尔这一去,恐怕便再难回来了。”
绛珠闻言,只见周身大雾骤然褪去,二人似乎站在了断崖之上,警幻猛然推了她一把,她霎时惊醒。
“林妹妹你可算醒了!”
宝玉的声音再次响起,一双玉白的手即刻递了杯茶过来,她抬头正对上宝玉关切焦急的眼神:“怎样?可是又餍住了?这茶我试了,温度正好,来,你先喝口。”
她便又低头就着宝玉的手喝了一口,这时才反应过来二人举止未免太过亲昵,含羞推了宝玉一把:“我没事。你起开些,这样大惊小怪的,让人看了笑话去。”
“你管别人做什么?我们的事何时轮到他们去说了。”宝玉不满地撅噘嘴:“你还没说呢,方才又梦见了什么,怎么睡得那样不安生?又是之前那怪梦?”
黛玉摇摇头,起身道:“我已不记得了,恍惚只觉得和以往不太相同,却也不像是什么普通的梦。”
“瞧你说的,人倒是有三六九等,从没听过做梦还要排上个高低贵贱的。”宝玉忍不住笑了起来。
黛玉嗔了他一眼,道:“瞧你整日都读些什么书,若说这梦什么都一样,怎么来孔子梦周公一说?”
“你别提这些,提了我就头疼,”宝玉皱眉道:“这些都是些吃人不吐骨头的玩意儿,没意思得很。”
黛玉见他不快,便也转了话题道:“怎么今日突然过来?这两天听袭人说你身子不太爽利,现在可是好了?”
“心中烦闷,索性出来走走。”宝玉摇头道:“这两日我也总觉得睡不好,昨日却似又梦见柳家兄弟,想着之前我对他说过那些浑话,总觉得如果不是我当初多调笑了两句,尤家姐妹也不会这般便没了……”
却不想黛玉呸了一声道:“你对那些臭男人说的浑话,如何拿到我这里来说?”
宝玉情知失言,慌忙赔礼道歉,黛玉却转了身道:“你若是记得从前的错处,从今往后好好珍惜旁人便也罢了,死生这事我们又能如何呢?赶明儿我死了,你便也这般长吁短叹地对旁人说,若是我当初不说这些混账话好了不曾?”
“呸呸呸,好端端的又说什么死的活的?”宝玉忙起身道:“这一年身子才利索了些许,好日子还在后头呢,整日说这些有的没的,你怕是要故意气我。”
“我可没提,你先说的。”黛玉转身笑道:“我往宝姐姐那里走走,你来还是不来?”
宝玉忙不迭跟上,待至蘅芜苑,三人又说了好些家常,直至掌灯黛玉才回到潇湘馆。
却说黛玉出门时见得桃花正好,回来路上不知不觉已经拟了一首古风,此刻既已无事,索性拿了笔便要将腹稿誊写下来,紫鹃见她兴致正高,便也不去扰她,掩了门忙自己的去了。
黛玉写完初稿,正待好好看看有无修改的地方,却突然听得房间里又响起了一个陌生男子的怪异语调:“你写了什么?”
黛玉心下一惊,连忙转头向发声处看去,只见身后床架上不知何时盘了一条通体漆黑的长蛇,正歪着头皱眉望着她手上的诗稿。
“又是你?”黛玉想也不想便将诗稿往后藏起,正想大声唤紫鹃,又想起这蛇妖的怪异能力,只能强行按下心中的惊惧,往旁退了一步:“你到底想做什么?”
“看看你有没有遵守约定。”长蛇不急不缓地从床柱绕到床上,直了半个身体,就像人一样地望着黛玉:“但你似乎总是在挑战我的底线。”
“我为何要答应你?”黛玉往后的手已经摸到了桌上的刺绣篮子,她知道里面放着裁刀和剪子。
“我不相信你还要我来教你如何尊重你的恩人,”长蛇冷眼打量了一下四周的环境:“看来这个地方并没有你一直念叨的那么好,至少让你脾气差了不少。”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姑娘抓住了篮子里的裁刀,将它紧紧攥在手中:“你究竟想做什么?”
“我已经说过了。”
长蛇的身影骤然消失在空气中,姑娘尚未反应过来,一双骨节分明的手已经握住了她的手腕。
他发现了!
那把裁刀!
黛玉慌忙转身想要摆脱男子突然的桎梏,却不曾想这男子的力气岂是她可以轻易挣脱的,挣扎两下便觉得骨节处一阵剧痛,姑娘霎时白了脸,却终究只是轻哼了一声。
里德尔很快发现了手中的异常,他连忙松开手,裁刀即刻便划上了他前胸,只是那手终究是失了力度与准头,只是虚晃一下,那刀便跌落在地,伴随着鲜红的血,却不是他的。
趁着里德尔愣神的空档,黛玉急忙向屋外奔去:“紫鹃——”
姑娘用力拉开房门,尾音却卡在了喉咙里。
丫鬟婆子们都昏睡在原地,只有她一个站着的人。
“就像一场噩梦?”
是她的心声,却不是她说的。
里德尔的声音已经到了身后,带了一丝居高临下的玩味:“我上次不是说过么,你是我的,你逃不掉。”
作者有话要说:
里德尔大反派实锤了
第54章 第 54 章
18
黛玉醒过来时,天色已然大亮。她愣了好一会,才猛然坐起身来,唯有晨光满室,那条蛇……或者说那个男人又不见了身影。
那个男人……那个男人……
对了,那个男人消失前说了他的名字……什么魔……
Voldemort.
奇怪的字体不受控制得涌现在脑海里,黛玉痛苦地扶住额头,她有些懊悔自己的好记性,她不想记住关于那条蛇的一丝一毫,更不想记住他的一切谬论,让她属于他……要是这样闹,真不如死了干净。
掌心异样的触感让她注意到自己的右手被包上了一块手帕,黛玉记得昨晚她那把裁刀割到了自己,那个男人将她的手捏到骨折,她向他挥刀而去的时候失了准头,倒是给自己划了一道。
不得不说,她当时懊悔的是没划进自己胸口。
可她的手如今没有半分异样感,就如同一切不过是一场太过真实的噩梦,只是这手帕又是谁给她包上的?
紫鹃已经端了水过来,照常服侍她梳洗,一切平常得让黛玉不禁疑心起自己的记忆。
她伸出手让紫鹃帮忙解开那手帕,掌心摊开,没有血迹和疤痕,更不曾有错骨的痛楚,看起来真的是她的一场梦。姑娘忍不住出声试探道:“昨个儿我睡得沉了些,是谁给我系上这个的,看起来也太不伦不类了些,要是早些坦白我便饶她一命。”
“瞧姑娘说的,自己系了个帕子,还得赖我们身上。”紫鹃笑着反驳道:“谁不知道姑娘你睡得轻,一点风吹草动就能惊起来,谁还能在你身上系帕子?怕是你自己和宝二爷昨个玩着系上忘了,倒赖我们了。”
“你个小蹄子越发没上没下了,”黛玉忍不住红了脸骂道:“等会我就告了外婆,把你送回去。”
“阿弥陀佛,我可不在意,”紫鹃仍然是笑嘻嘻地:“只是姑娘想要谁过来呢?眼下老太君身边可没闲人,难不成想让袭人麝月过来两头跑吗?”
“看我不撕了你的嘴。”姑娘的面皮越发红了,站起身来就要将紫鹃赶出去,紫鹃占了嘴上便宜,身子一转便端了水诚实地跑了出去,黛玉站在原地,倒也没去追。
红霞仍浮在双颊,目光却清冷了下来,黛玉再度打量了一下日光倾洒的房间,窗外竹影摇曳,一切都那么熟悉,而她却陷入了庄周梦蝶的沉思中。
昨晚的记忆只是个梦吗?
现在又是现实吗?
还是说她其实一直就在一场噩梦里从未醒过来?
目光转向桌台,昨夜誊的诗没了踪影,刺绣篮子却好端端地摆在上面。黛玉探身向里望去……裁刀和剪子都不见了踪影,只有一张纸躺在篮子里。
……不是梦。
姑娘佯装镇定地将那纸页拿起来,墨迹如流水般蜿蜒曲折,她猜想这应当不是什么符咒,那条蛇从没用过符咒,应该是他留下的一句话,只是她看不懂。
想必也不会是什么好话便是了。
黛玉将那纸张扔到一边,再瞧见自己篮子里那快要做完的香囊也不见了,她无心去思考这些零碎物什的下落,转头打开了衣橱。这些年来外婆倒是从没亏待过她,给她添了不少衣服,隔三差五也会给她送些首饰物件,她在首饰盒里捡了两下,将自己从家里带来的旧簪子给插上了。
“姑娘怎么将这只簪子戴上了?”紫鹃进来时却愣了一下:“老太君不是说这簪子是她原先送给敏小姐的东西,看见就想起敏小姐么?”
“那么久没戴了,多少也有点想念娘亲。”黛玉轻声道,还是将簪子拔下来收入怀里:“你说得是,见外婆可不能戴这个。”
言罢,黛玉又对着镜子补了点胭脂,才一如既往地向贾母处请安,又一一将各房都走了一遍,直至暮色降临,才向潇湘馆处来。只是姑娘却没有直接回去,而是拐了个弯,一个人径直往花冢处去了。
自那年见到黑蛇,她便不再来此处葬花,如今暮色四合,落英满地,她望着这一层又一层的落红,心中蓦然翻涌起一层悲凉来。到头来,她葬不了花,也葬不了自己,在这黯淡的夕照里,她的命途终究也不过是跌落进这样的泥土中,任人践踏。
……任人践踏。
黛玉深吸了一口气,将母亲留给自己的簪子插回头上,这才轻声道:“你若是在,就出来吧。”
男人古怪的音调在身后响起,似乎带了一点困惑:
“你不是讨厌见到我?”
黛玉回过头,少年修长的身形在倚在桃树上,他转过头,黑色的瞳孔里倒映出少女的影子:“找我做什么?”
“你想要什么?”
“你昨天问了很多遍。”里德尔摇摇头:“难道这个园子能让你变笨那么多?”
“你想要我的命?”
少年安静地看了姑娘片刻,那个姑娘仿佛又回到了他最初认识的样子,那样安静地站在那里,一双眼里水光流转,他愣了一下,才微笑道:“对,不过准确的说,你本来就属于我。”
“那你想要我做什么?不可能只是离宝玉远一点。”
“Smart。”里德尔笑了起来:“但那不是你需要关心的问题。”他瞥了一眼少女藏在长袖里紧握的拳,微笑道:“昨天那两个想帮你的和尚道士已经走了,你或许应该感谢我留他们两条命。”
黛玉猛然想起小时候那个癞头和尚说的故事,她望向眼前这个黑衣男子,想来那和尚说的劫数怕就是现在了:“……我若把这条命给你,你便不许伤这里任何人。”
里德尔挑了挑眉,直起身来:“我很好奇你有什么资本和我谈条件?”
姑娘却惨然笑了起来:“我能有什么资格呢?我不过是有这条命罢了。”
这模样的黛玉是里德尔不曾见过的,他所见过的姑娘总是执拗的,誓死不肯向他折了腰,甚至总让他气得半死。可如今她这样孤立无援地站在暮色里,同一个陌生的怪物进行一场实力悬殊的谈判,希望渺茫,却依旧站在这里,很像她的作风,却太过弱小,他从未见过如此弱小的她,剥离了所有保护壳之后真实而娇弱的黛玉。
里德尔沉默地打量着这只摇曳在晚风中的海棠,他又想起昨夜那两个和尚道士的话:“她的命数已经写在了簿子上,道友你既然想追寻长生之法,便就此停手归去罢,天行有常,你若执意逆天而行,莫说长生不死,只怕是要折寿啊。”
东方魔法的长生……还是她?
这问题他想了一整天,依旧没有结果。
梦寐以求的东西就在眼前,难道要为了眼前这个麻瓜功亏一篑?要知道他再次接近她的影子就是为了找寻永生的办法。
可是放弃她?这个影子戏耍了自己那么多年?想要他就此别过?开什么玩笑,他可不是什么圣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