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耀先使劲儿把人忽悠来,自然不能把人晾太久了,迟则生变,他不会高估保密局上下面对列强的骨气,于是呵呵道:“三位局座,听我一言,事情已经这样了,也大为出乎老六的意料啊。当然,这毕竟是老六家事,保密局上下一心能为我包围了基地,老六已经感激不尽,剩下的事,还是我自己进去协商吧。”
毛人凤恨不能现在就给田湖一把枪,把这厮毙了,戴老板一死,这狗东西还真是要把天捅个窟窿,又想起他那婆娘既然被个空军劫走了大半天,指不定是哪一出“苏三起解”呢?于是他假作关心,恶心道:“老六啊,弟妹毕竟才二十不到,正是没定性的时候。万一她要是寻死觅活,你可千万忍住脾气啊。打女人总是不好的,这是空军基地,蒋夫人要是知道了就更不好了。”新生活运动还搞着呢。
赵简之站得最近,听着这话脸色都变了,我去什么意思,还寻死觅活?这不是咒六嫂子被糟蹋,说六哥被戴绿帽子了吗?他心里骂了好几声毛龟,寻思着找两个帮闲的也叫向影心“寻死觅活”一下,反正那娘们不也好这一口吗?
谁知郑耀先气定神闲,缓缓道:“毛座,您心太细,可有件事,碍于家规,除了戴老板,兄弟之前还真不好说。”说罢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郑介民等目下被他搞的火大至极,纷纷要他难堪,不住“温和”地问是什么事?
郑耀先掉足了众人胃口,才慢悠悠道:“我家这口子确实是我从日战区救回来的孤儿,但回来之后一查,她还真不能算是孤儿。因为她的父亲方步亭不但没死,而且这些年来官运亨通,做到中央银行什么官来,看我一时想不起来了。你们刚才说的空军,是她的哥哥,至于他的事迹,恐怕不用我多介绍了。”毕竟党国抗日功绩就那么多,空军更是重点宣传板块。
此言一出,数千名保密局成员全都被点了哑穴,偌大场地上落针可闻。有个文职处长几乎是梦呓般在问:“无锡方家?北平的方行长,顾维钧的学弟。”越说一句,有人心就凉一截。偏郑耀先还漫不经心地点着头,好像那意思就是我岳父家和美国佬有点交情,你们别多想,我进去没事。
就在这时,基地的大铁门忽然开了,门口的卫兵搬开铁蒺藜,一个少女缓缓走出来,她妆容略有杂乱,但一身通体淡纹葛布裙褂却还整齐。
此时午后阳光正好,郑耀先的眼中,她就像踏着万千光华而来的龙女,步步生莲。
“以前的名字我不想要了,我就叫荧吧。”荧者,微弱火光也,正如你,是我在这漫漫长夜里,唯一能看到的光明。
作者有话要说:
其实,作者纠结了半天要不要进美军基地这一情节,我们喜爱《北平无战事》,很大一部分是对当年精英气节的敬佩,何其沧和美国政学两届那么硬的关系,都不肯向司徒雷登求人“国民政府不要脸,国民还要脸”,令人敬仰。但考虑到孟敖虽无媚美之心,毕竟多年来都在飞虎队服役,人脉还真是只能在美军那边,另有借畏惧美军如虎来观保密局的奴才心态,实在大快我心,如有不妥,请各位指出。
第26章 第二十六章
谍报部门,嘴紧是第一要务,遇事讲究个上不告父母下不告妻儿,但那天震撼的场面却足以让很多特务铭记一生:
眼睛还湿润的少女走到大门口,回头看了一眼站在门里的飞行员,粲然一笑,平和地说:“哥,今天我从这儿走了,就算是从娘家发嫁了,至少你叫我自己选了,我很高兴。”
久经沙场的飞行员神色非常痛苦,大步走上前来,死死抱了她一阵,用在场所有人都能听见的声音说:“是我对不起你,是方家对不起你。我拦不住你,但你有一天后悔了,随时可以回头。”
少女越发止不住泪,但还是坚定地走向了六哥。郑耀先见方孟敖看他仍是一副恨恨的神色,不多寒暄,只拉着孟莹上车。
“等等”方孟敖忽然大叫一声,把众人吓个半死,眼看他小跑而来,不由自主地让人想到了“抢亲”两个字。
宫庶脑子快,还替六哥操心了三秒钟,对于捣乱的大舅哥应该怎么对付?杀?不行。打?群殴好像不能太重了。
不过方孟敖没做出任何过激行为,他只是从怀里掏出一个小金怀表,浮云遮月图样的,亲自给孟莹带上,说:“妈留下的东西,就这一件了,你带着吧。”说到最后,七尺男儿竟有泪意。
孟莹本想说,我的那一份还在,但看着兄长,想想刚才一番言论终究让他太受伤了,遂只好默默谢过,转身而去。
这一番折腾,终是这样落幕。但很多人心里,都有些酸酸的,不只为方孟莹显赫的身世,而是,她竟然能从奇迹般地生还,与父兄团聚,这在乱世是何等的幸福。八年抗战,国土沦丧三分之二,生灵涂炭,谁家又没有失去过亲人呢?战后,又有多少人期盼着自己渺无音讯的父母、丈夫、妻子、兄弟姐妹能够找到,哪怕只是有个音讯、有个盼头也好,但现实终究让他们失望了,世上只有一个郑耀先,能从76号集中营里救出了只剩半条命的孟莹。
奇迹,终究不是成捆出现的。
保密局再“保密”,有些事情还是要上报的,例如,国防部预备干部局局长在得知这个消息后,操着浓重的浙江奉化口音,对他的父亲说:“这种人,估计这一辈子就做过这一件好事。有此结局也算老天开眼。”
老于权谋的父亲坐在巨大的孙中山总理画像前,没有答话,良久才道:“经儿,你要看长远,抗战终究是胜利了,租界收回,我们已经是四大强国之一。你将来要走的路,会比我平顺很多。”
青年人躬身答应了一声,硬硬地憋住了内心出的呐喊:“姆妈,姆妈,若是你还在,我愿意走更远的路。为什么党国这么多人,没人能把您从轰、炸中救出来。如果他能,我愿意拿一切报答他。”
……
北平方家的花园洋房一如既往的干净明亮,但其中氛围之肃杀让备受宠爱都有点不知道天高地厚的谢木兰龟缩在屋里不敢出来。更巧在今天孟韦外勤,正好程小云回来照顾方步亭,咖啡还没煮完呢,就听到有人带着十二万分的惊喜(惊恐)来报,“大少爷回来了。”
方步亭看着眼前近十年未见的长子,高大而带有军人的肃杀之气,但也带着点世家礼仪。虽然对他这个父亲不屑一顾,但入门见人都很有礼貌,甚至还对程小云行了一个子侄礼,把委屈多年的她几乎感动哭了,忙说:“我去请姑爹和孟韦回来。”
“不必了”方孟敖客气而坚定地说:“我有话跟您说,您看是客厅还是办公室。”
方步亭虽然对儿子的归来感到内心狂喜,但对父道尊严的坚持还是让他有些不悦,淡淡看了他一眼,不肯搭话。
“我是长兄,妈不在了,孟莹的事,我必须跟您说清楚。”孟敖一路开飞机来,压抑之气已经散去不少,但方步亭却闻言大变脸色,“你找到莹莹了,她在哪里,身上的伤怎么样了?”连程小云都跟着紧张起来,她也知道大小姐这一去让方家几乎散了,她满怀怨恨而又心脏严重受损,一言不合离家出走,方孟韦都好几个星期不理老父。
“我要和您单独谈一下”方孟敖说:“这是我们作为父兄的责任,当然,你要觉得对她没一点亏欠,我立刻就走。”
……
“砰”地一声,方步亭办公桌上的电话机被他气急摔在地上,万幸办公室里鹅绒地毯铺地,总算没让这美式摇铃电话身首异处。但这么大动静这房间隔音效果再好也不成啊,孟韦本已回家,在门外等到心焦目烂,畏于父兄尊严不敢硬闯,这下终于找到借口,也实在是怕老父长兄冲突起来,推门而入,只见孟敖自若地在沙发上坐着,依旧抽着雪茄。方步亭却战在办公桌前,胸口剧烈起伏,神色可以说是狰狞,用颤抖的手指着方孟敖说:“逆子,逆子,孟莹是你亲妹妹,你竟然答应送她出嫁,让她进虎狼窝。你你想过你的母亲没有。”
方步亭乃是大族宗子,接受了良好的儒家教育,出国后又学得欧美绅士做派,如此失态实乃人生首见。
孟韦听着也大惊失色,问道:“大哥,妹妹她怎么了?”
孟敖对这个幼弟素来是温和地,想了一下,用最委婉地语言表示,“孟莹当年于日占区为郑耀先所救,郑耀先你知道吗?”
孟韦点点头,就听哥哥继续道:“郑耀先杀人如麻,倒是对她不错,安排她进了救护中心工作过一段时间,后来两人就在一起了。军统有规定,抗战期间不能结婚,所以他们近期才举办婚礼。我开始不能接受她的选择,后来她说服了我,所以她送她出嫁了。现在她已经正式结婚了。”
孟韦这时候也急了,大声道:“大哥,你怎么能由着她胡闹呢?郑耀先、郑耀先是多么心狠手辣的人,不行,我要去一趟重庆。”
“不许去”方孟敖厉声喝道,接着把雪茄往水晶烟灰缸里重重一撵,站起来道:“孟韦,咱们说清楚吧,你,我,还有他,都没资格打扰今天孟莹的幸福。”
“幸福?”方步亭简直觉得滑天下之大稽,“我虽然不屑于和那帮特务为伍,但鬼子六什么名声谁不知道?满手血债的人没准哪天就横尸街头了,这样的人能给你妹妹幸福。孟莹年纪小,一时把恩情当爱情,你就应该把他绑回来。她欠的我可以还。别说保密局现在大不如前,就是戴笠活着,大不了我豁出老脸,求司徒雷登,求马歇尔,总能叫他们罢手的。可是你,你竟然帮着她胡闹。你气死我了。”
方孟敖目光一闪,他最是知道老头子,虽然不如何家伯伯清高,但也不是个没脸皮的官僚,能有这样的想法,自己还当真有些意外。但是,“父亲之爱女,当真用心良苦。但可惜如今的她,已经不需要了,这样说吧。她和我们同在山城三年,父亲您时任中央银行重庆分行行长,她如果有意相认,会等到被戴笠挟持之后才不得找我们脱身吗?”
孟韦毕竟是跟着哥哥在外滩上干过苦力,知道那时的民生是何其艰苦,加上他情感又是最为细腻,试探着问道:“孟莹,吃了很多苦吧?”
“是的,孟韦,跟她一比。我们都算是在蜜水里泡着。”方孟敖说完,巡视了一圈,关好门窗,对方步亭说。“关掉屋里的录音设备,不然这些话我会烂在肚子里一辈子。”
方步亭债多了不愁,实在已经不指望儿子对他恭敬了,看他如此神情,也怕当真害了女儿,取出设备一一关死,看得孟韦一阵发怔,他是真没想到老爹在自己家里也玩这一手。
孟敖既然能开飞机,对这些洋机械自然熟悉地很,知道老父未耍花招,深叹了口气,说:“当年孟莹在八一三中被炸中心肺,本来必死无疑,万幸有一个意大利籍贯的医生救了她,虽然当时药品稀缺动荡不安,好歹命是保住了。孟莹在生死边缘挣扎了近一年,好不容易能下地了。但不幸再次发生,她的教父——就是那名医生被污蔑是国际共、产党而被处决,孟莹被日本治安队缉捕,几番受刑,差点死了。结果,她后来竟然被带到一处干净明亮的大院里,和一群十二三岁的小女孩穿和服、学日语、练习能剧。”
方步亭脸色骤变,怒喝:“你不要说了。”说罢竟然还站不稳,用手辅助了皮椅,很是狼狈。
方孟敖却不理他,直说:“慰安妇一词我说了都觉得可恨,可是像孟莹这样的大家闺秀长得又清丽可人,是汪伪政府专门为日军将级以上军官准备的。1941年,日本那群疯子在上海举办酒会庆祝珍珠港'大捷',妹妹被打扮好去献艺,而她当年已经十四岁了,会发生什么我说不出口。但我记得她和我说起这一段事时,那种眼神……她说,当时内衣里已经藏了碎玻璃,准备至少刺瞎个日本鬼子再上路。就是在这样绝望的时候,郑耀先恰巧来执行锄奸任务,遇到了孟莹,救她出了魔窟。不然,我们的女儿、妹妹,会经受什么?”
孟韦目瞪口呆,怔怔问:“哥,你说的是,是真的。”
“不然你以为以她的身体状态,怎么在日战区活过三年的?郑耀先把她从地狱里拉了出来,我们这些当初抛下她的人,让她如同行尸走肉一般活着的人,凭什么阻止她去喜欢人家?这只是恩情吗?这是救赎。”
作者有话要说:
写小蒋这一段的目的是为了说明战争的残酷性,第一家族都不能避免。据说,他晚年的卧室里还挂了一副生母毛福梅的巨幅画像。
注,毛福梅在抗战早期被日军轰:炸而死,蒋经国抱着母亲大哭,亲书“以血还血”以示不忘母仇。
第27章 第二十七章
孟莹有时候真佩服郑耀先的脑子,他接着孟莹,直接联系了徐百川派了车,把他们俩“抓”到了望龙门看守所,宣称劳动各位长官实在罪过,自判终生监'禁赎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