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莹勉强挤出一些笑容来,道:“我没力气了,你给我看看,信上说了些什么吧。”
湘意当然答应,叽叽喳喳地道:“她是今年八月份生产的。她忽然发动,偏偏那大热的天气又下了雨,她男人又去了东北,偏偏空军村里的车还坏了。啧啧,真吓人,还是一群空军眷属冒险给她接生的,万幸母子平安。朱青说她看到儿子落地都哭了,给取了个名字叫郭宁远,还认了他们现在的大队长的太太当干妈,可不是巴结人家,说是只有这位邵太太生过孩子,当时多亏了她。”
孟莹想起南京城里那个风风火火的小周,笑了笑,道:“真是好消息。”好歹朱青保住了孩子,这样的话,即使后来郭轸逃不过一劫,好歹不会让她没有牵挂,行尸走肉地活着。
至于孩子长大后孝不孝顺……再说吧。
婴儿的成长是最琐碎和见证时间流逝的,真·丧偶式育儿的朱青繁忙地几乎没空给挚友写信。郭小朋友宁远满十个月的时候,远在山城的孟莹经过长时间的休养,体力终于恢复了一些。谁都知道这是扬汤止沸,但以孟莹的伤势,根治是不可能的,她躲了这么久,很是不想再看陪都的一草一木,一街一巷,因为会不自觉地想起很多人。
在的,不在的,都见不到了。
于是在收到朱青长信后,她萌生了想去一趟南京的想法,顺便给小朋友过个周岁生日。
宫庶也没有理由阻拦,现在那两大家捞钱捞的天怒人怨,六嫂那点事早就过去了,待在相对落后的山城对身体恢复不太好。
而且,胡小姐毕竟在湘潭有家,这一年来已经几度往返,族里的人颇有微词,她也无法长期承担照顾病人的任务。
何况,他心里也有一个不足为外人道的心思,他冥冥中就是觉得六哥没有离开山城,但是他这样的本事,要想藏身,别人根本找不住他。
兄弟们各自有各自的前途不用六哥操心,六嫂却是她患难与共的结发妻子,病得这样厉害,他还能忍住不看一眼吗?
你别说还真能,整整一年的时间,孟莹接待的访客中就没有出现一个可疑人员。
宫庶也只得放弃了这个想法,对前来说明去意的孟莹说:“嫂子想去出去散散心也好,只是可惜了江南好风景在三月,如今可有些完了。”
孟莹不意他竟然会开个玩笑,遂也笑道:“游人只合江南老,现在去才好呢。”说罢竟然微微一酸,因为想起了韦庄的这首名词最后两句是“未老莫还乡,还乡需断肠。”
那位晚唐的诗人终其一生也回不到故园长安了,因为他的家国已经随着五代的烽火化作灰烬。
而不久的将来,她面前这些真正关心她、敬佩六哥的将官,也终究会面临这样境界。
她好不容易才掩盖下了眼眸中的哀悯,叉开话题道:“我来是想请你帮我弄一张机票。”
这对于宫庶来说本不是难事,他也是一口答应,给机场打了招呼,尽量抽出时间来送行,然而这一次却奇怪的很,他到了候机大厅,得到的消息是没有民用客机。
宫庶不由大怒,“怎么,军统改了名字,你们也敢来踩一脚了,行。”说罢掉头就往回走,那机场负责人和他有过交际,知道这一位是不放狠话专门下黑手的,得罪了他不必得罪当年的鬼子六好到哪里去,赶忙拦下不住赔笑,解释道:“宫站长,我向天借个胆子,也不敢怠慢六哥的家眷啊,中统田湖的下场在哪儿我敢吗?实在是上面的指挥让人难做啊。”
宫庶冷冷一看他,“保密局专属的机场,上面什么命令我会不知道?”
那负责人想了想,这事本来也不是什么秘密,为他们走私卖命赚的几个小钱也要有命话,于是低声道:“站长,是孔/部长家里那一位宝贝拿着条子,让咱这儿的运输机客机甚至是军机给他们运粮。”
宫庶的脸一霎间变得铁青,走开几步,冲手下人道:“来人,把他给我毙了。”
这动静太大已经惊动了坐在一旁的孟莹——怪不得宫庶这样生气,他早就打好了招呼,今天就是给嫂嫂送行的,结果临时说没飞机了,这不耍人吗?
孟莹最看不得的就是军统这杀人不眨眼的行为,赶忙下车疾驰二来,道:“述平,你有话好好说,怎么能随便杀人呢?我不乗飞机走了就是。”
宫庶含怒,尽量保持着礼节道:“嫂嫂,这是军人之间的事,你别管。”可恨那人还挣扎着大呼冤枉救命。
孟莹急道:“你们这样滥杀无辜,我怎么能坐视不理。你没听他含冤嘛?”
“呸,他还冤,国之蛀虫。都是因为他们这样的人走私存粮,才把人都逼到……老子今天非要正一正国法。”
孟莹心里一惊,忽然想到了什么,顾不得叔嫂礼节,抓着想要离去的宫庶问:“什么意思,你告诉我什么意思。”
宫庶再气昏了头,也不能在公共场合说这样的丑事,正要劝她回去,却见孟莹面如白纸,在艳阳照耀下仿佛透明一般,声音也仿佛如梵音,“是不是,是不是有些人永空军运送走私物品,发国难财。”
宫庶急道:“唉,您别在这里说,这事……嫂嫂,嫂子你怎么了,来人。”
孟莹刚有起色的身体再度陷入昏迷。
1948年6月,原本该去轰/炸开封之飞行队伍在空军作战部私相授受下,去运送走私粮食。而原本只有训练任务的教官方孟敖带着一群见习飞行官受命起飞,改变了他一生的命运。
所以她被送往医院抢救,醒过来第一句话就是,“我……要见我我哥,方孟敖。他在杭州,快给他打电话。”
作者有话要说:
大家猜到了吧。
咋还有敏感内容了我不明白。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步妮 44瓶;留月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0章 第六十章:孟敖抉择
后世史学家有一个观点,国民党政府虽然出现于近代,但是却带有很强的封建残余,比如说,内部除了废柴和兔子(此处暗表,那年那兔那些事儿的兔子)之外,无不以“忠臣义士”的标准要求自己。
旁人暂且不表,宫庶就是这类人的典型,他虽然是毛人凤的属下,但是对他有提携之恩的那是六哥,所以他看六哥很有几分关云长事刘备的意思。现在“哥哥”找不见,照拂嫂嫂就是他理所应当的任务,所以孟莹在山城这一年,是什么人也没敢惹她——宫站长几乎每二十四小时关注一下的安全状态,请问谁活的得不耐烦了跟个特务头子尤其是玩命之徒顶牛。
可是问题是,甘糜二夫人限于见识,也就是跟关二爷哭嘤嘤叫他找刘皇叔。孟莹她不哭——因为知道宫庶找不到郑耀先,但主意变换的总是太快。宫庶刚要跑出去叫人联系,就听她喊:“不用了,别,别叫他来。”弄得他丈二和尚,摸不著头脑。
他小心翼翼地问:“嫂子,您这是……”病糊涂了吧。
孟莹哪里敢说我是被剧情触发了任务,但也不好随便糊弄,只得缓了口气,说:“述平,你想想,连民商客机都被征去做这种老百姓口里扣粮食的事,我哥哥好歹是现役空军校官,我一想就觉得恶心。”
宫庶一哼,表示了对这种蛀虫的不耻。却听孟莹道:“其实我最怕但还是我哥哥的脾气,要真被人抓去敢这种差事,他非得给整个空军作战部没脸。咱们生在这该死的世道,我怕他过刚易折。”
这下在正好在旁的章辛夷也顾不得大家闺秀的风范,问道:“那你怎么又改口了,孟敖兄忠贞爱国之士,不该受这样的难为。”
孟莹道:“他必须受。述平,辛夷,刚才我一时情急,但现在一想,这种事情躲得了初一躲不了十五,我哥哥只要还在空军服役,只要国家还是这种没有经济制度,那么这种事总要面对。我相信自己哥哥不会出卖良心的。”
章辛夷近年来浸润于政治,隐约有些明白,宫庶却是武职干部,对于情报系统之外的权斗想的不那么细,虽然方孟敖死活跟他关系不大,为了六嫂,他还是多问了一句,“方大队长的气节鄙人一直钦佩,可若是空军那边乱命……”说到这里自己也明白了,既然是乱命,抗命也就不会是杀头的罪过了,何况方家何等家世?到时候一活动,最多就是一个无金退伍,说不得人家还高兴呢。
想到这里,他不由一叹,“六嫂真是贤明远见,只是您这,唉,还是别这么操心了。”
孟莹听着心一热,借着就涌起一种难言的羞愧之情,借口说累了请他回去。
宫庶公务繁忙,也不过多推辞了,只说六嫂放心,若是她想乘坐飞机走,他一定让军机管制单位空出座来。
我还治不了他们了。
说的孟莹眼皮又是一跳,赶忙说:“底下办事的人虽说不一定干净,到底罪不至死,为了利益趋势你杀之不尽,别做这样的事哈。”顿了顿又道:“按说我没资格管保密局的事,可今儿就见上了,看在老天又没收了我的命去,你就松放一回吧。”
宫庶能怎么办?宫庶只好答应。
待她告辞,又有医生来给她打点滴、听诊,鉴于她的病情已经无人不知,谁也不说废话,很快就留下了辛夷和她两个人。辛夷知道军统专属的病房一向隔音,看孟莹也不算萎靡,坐下问道:“你刚才那话什么意思啊?”
孟莹于是告诉她宫庶今天差点枪毙一个贪腐渎职小官僚,辛夷不屑道:“后方杀人如麻,怪不得前线一魁千里。”她是民主党派,比孟莹更看不得这个。
孟莹不欲多说这么灰暗的话题,问道:“你怎么从香港回来了,现在你在民盟已经算是名人了,差点上政府小本本的那种,别随便在内地走动。”山城这边我尚且能够豁出这张脸保住她,别的地方可不一定。
章辛夷一笑,道:“湘意的两个侄儿马上要入学了,她怎么也要回去看看,我不是陪着你得去南京嘛。”
孟莹简直汗毛倒竖,“别啊,你又不是孙夫人”别上赶着刺激蒋委员长的神经。
她原先只以为是辛夷知道了自己到了时候,怕留下遗憾所以要来一见,凭她俩的交情倒也说得过去,但是去国民党首府是什么节奏,菇凉你是不是忘了这两年民盟报纸上多少明里说事暗中讥讽的文章都是谁写的?我都想得到的事你当毛人凤查不出了吗?
辛夷整个人非常淡定,她一直是坚毅的,不然当初也不会一个人跑到南京要和家暴的丈夫离婚,这其中固然有孟莹的帮助,可当事人的态度和努力也很重要啊。她说:“你刚才不也说了吗?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生逢乱世,本来就朝不保夕,想必你也知道,朱青的丈夫……已然回不来了,要不也不会不年不节地去南京。家庭主妇尚且如此,我要是怕,也就不会出来工作了。”只是抱歉了,这次工作内容不能告诉你。
孟莹不用她告诉,因为她有个逐渐拜托废柴属性的系统,“章辛夷这次是受她的党派派遣,借着南京转道,去和共、产党接触,她来看你是真心,也是一重掩饰。”
孟莹:……那我除了成全她,还能怎么办?
她遂换了口气,道:“我们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坚持,罢了,我不勉强你。不过我刚才有话没好意思对宫庶说,你不妨听听再做考虑。”
“嗯?”
孟莹真是不用伪装地苦笑了,“家兄是无数次飞跃死亡驼峰的飞行员,现在的战况已经到了这个地步,要不是他那个银行家的爹一直打点,哪里还能让他一直当教官?”
“如今交通断绝,有些人为了发国难财甚至调动空军,我哥为这种事抗命不可怕,可万一,他们是把原先该上战场的飞行员弄去走私,而让我哥哥去前线打仗,甚至是对老百姓扔炸/弹呢?”
辛夷脸色都变了,“岂能如此?”
孟莹叹息,“我的哥哥我了解,就算真有这样的命令,他宁可自己被枪决也不会投下一颗子弹,只是这样一来,性质就变了,再想救他可难了。到那时候,我估计也得被接回北平,那你也不用担心了。我心脏不行,单心理素质还算强悍。”
这就是她反悔的原因,方孟敖不会对平民百姓扔炸弹,换了别人呢?
章辛夷如何能答应,更是死活要跟随她一起,她亲戚中虽也有在政府中谋事的,但职务都一般。真没想到孟莹这么远,但她也真心不希望这位民族英雄出事,只盼着好友是关心则乱了。
然而,好的不灵坏的灵,1948年6月,中央航校上校大队长方孟敖抗命,拒绝在开封进行无差别轰/炸,人一下飞机就和全体学员一样被控制起来。
辛夷看着消息,教育良好如她也觉得此刻的国民党比她的渣男前夫混蛋一万倍,孟莹倒是还稳得住(早就知道的事只是真发生了还有些愤怒而已),道:“辛夷,可能真要麻烦你为我做些事了。”
“别客气了,快说。”
“筹钱,我们去捞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