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澜下班回来时,赶上小悌放学,跟在素钦身后。“小姑,”他正上第一年学堂,性子活泼,极爱说话,“我妈说,我六叔公在北京,做了大官,过些时候要回来了。”
云澜偏身站在夕阳里,秋风瑟瑟,同她脸上表情一样。素钦听了忙转圜,“还没有准信儿呢,小孩子嘴快,以后真是什么也不能告诉他。总还有些时候,我听素欣说,最快,也得明年春天里。”
“哦。”她还是这样淡薄的回应。
素钦望着她转身回房去的背影,始终不懂,他们究竟为了什么,弄成现在这样。一个不肯回来,也不肯放手;一个不肯面对,但也只字不提。
那之后不久,云澜去找了饶主任一回,她是上月初偶然遇到他的。他离开伯特利之后进了军区医院。云澜那天请他在老西门的弄堂口吃新出锅的油点子,他们也算故人相见,冷风里站着,多聊了一会儿。
她开春时调往远郊的军区医院,因为路程不近,索性申请了医院的宿舍,留在那里,不再回家来。
叔潮听素钦说起,只是幽幽一声长叹。
小悌的六叔公一直到第二年夏天,都留在北京,并没有如传言回上海来任职。倒是云澜,在入秋时一个傍晚,打了电话到叔潮的办公室,告诉他,她接到了任务,要服从安排,赶往东北,立刻就走,来不及跟家里说一声,就在电话告知一下。她其实也没有什么“家里”,三哥,就是她的“家里。”
叔潮赶着想叮嘱什么,那边匆匆挂断了电话,他只点头回应了一声。
云澜其实在年初曾借着参加医学会议的机会,去过广州一趟。她去找了光孝寺,寻访周边医院,人事变迁,找人极难。寺里管事的师傅说,在这里养过伤的人众多,有名有姓的,无名无姓的,佛家浩荡,关爱众生,舍不下任何一个。
她辞了光孝寺的师傅出来,依着旧址,找茉莉说过的老宅,人去楼空,已经许久无人居住。
广州偏南,地气和暖,她在街头的小店里,要了一碗馄饨面,吃着吃着,淌下许多眼泪来。
云澜所在的医疗小组是先期入朝的,她是为数不多的女医生,常常被大家特别照顾着。从东线战场到清川江畔,寒风炮火里,救活过许多人,也眼睁睁失去过许多人。
1951 年初,云澜所在的医疗点,遭到夜间空袭,炸弹连续不断落在他们掩蔽点周围。她旧伤原因,被炸聋了耳朵。反应不灵敏,在战场救护中是极致命的,小组长很快上报,把她调离了行军线。
朝鲜的冬天特别冷,云澜没经历过这样的严寒,她从小怕冷,到今天才见识到,上海那点冷,和这里的冷不能相提并论。她十根手指,每一根都生了冻疮,跟着运输车开在冰雪覆盖的山区道路上,车厢里密不透风,她手上的冻疮一遇暖,发起难耐的痛痒来。
她一侧耳朵听力微弱,另一侧耳朵勉强有声音感受。这几天里多是靠看人说话时的口型度日,渐渐生出一点心得来。司机开到了地方,亲自下车送她进去,把她交给一位矮胖的女护士。
这里也算不上是后方医院,只是当地乡村卫生院临时改置的医疗站,前后两排砖房,掩在山坳里。
她跟着女护士走进去,墙上新刷了白浆,发着浓烈的气味。走廊光线很暗,两边是一间间隔开的病房,走到尽头,白墙上贴着一大张红纸,写着轮值医生分组和各病房负责人的姓名。
她站定在那儿,看了一会儿。
她没发现,身后不远处,有人在看她。
他从后排的手术间出来,正看到她转身的侧影,无数处印在他梦境里的人影从他眼前恍过,他不可置信地跟上来一步。
他站得同她相隔两丈远,看她背影。她头发剪短了,细软的发丝铺在大衣衣领上。她始终没有回头。护士打着手势叫她:“聂医生,跟我进来登记一下,有两张表格要填。”
她含笑地点了点头,转身跟进了房间。
他上午听老陈提过,前线撤下来一位受伤的女医生,今天不知几时会到。可惜他排定的手术太多,来不及细听,就进了手术间。
她是那个撤下来的女医生,受了伤,伤在哪里?他错乱地飞快想着,人也跟着走到那间办公室的门口。
她背对着他坐在,低头写字,对面的女护士看见他,向他点头,称呼他:“肖医生。”
她没听见,仍旧低着头。
直到他走到她身边来,高大的人影遮在她纸面上,她才发现有人,抬头来看。
天气真是太冷了,外面雪地反着白光,照得屋子里雪亮,亮得她眼睛发酸,看到的人影滚烫的模糊的翻滚在眼光里。
云澜对面的女护士,热心的伸手来提示她,给她做介绍,“这位是我们医疗站的副站长,肖医生。”她同时也向肖医生做解释:“聂医生在前线震伤了耳朵,听不见。”
她这样说着,可惜,互相对视着的两个人,什么也没听见。
“聂医生!”护士不明白她为什么愣住了,探身过来拍了拍她手臂。
她才回过神,想起应当站起来以示礼貌,同时想说什么,可怎么也发不出声音。
走廊里有人在叫,“肖医生,肖医生。”
怀承马上偏身出去应了一声,“马上来。”他同时回头,向着她右耳解释:“我还有手术要去忙,你等我回来。”说完就匆匆出了办公室。
他临转身的一刻,低头飞快瞟了一眼她正在填写的表格,那一栏里她写着:未婚。
第八十九章 住宿
他又要她等,她坐在那间简陋的办公室里,真的在等。她想,横竖已经等了那么久,再等下去,也没什么。
她等着,等来的不是怀承,是医疗站的站长老陈,他摘了厚厚的棉纱口罩,乐呵呵的走进来,特意的高声:“聂医生,抱歉啊,我忙着脱不开身,护士说你等在这里,我抽空赶紧过来一趟。”
“您太客气了,”云澜起身来,着意的偏过头听他说话,“我知道这里很忙,危重伤员都会中转到这。”
老陈额头上有汗珠,一滴滑下来,不见了。他圆盘脸,看着不像是做医生的,像是做厨子的,说话也是个爽快性格,他们这儿唯一一位女医生,他昨天接到通知,就想着要亲自来迎一迎,结果还是错过了。“你耳朵是应激性的吧?”他问。
云澜点了点头,“是的,爆炸声导致的。”
外面跟进来一名高个儿护士,“陈医生,有转运的伤员来,除了冻伤的,还有两个心肺的,肖医生一个人忙不过来。”
“哦,走,现在就走。”老陈刚坐下,又马上起身,把口罩重新戴好。
“陈医生,是手术么?我可以……”云澜跟着起身,上前一步,她只是听力不行,别的方面无碍。
“好,你来,叫护士带你换衣服,消了毒就进来。”老陈快步走着,点头道。
手术间设在后院里,条件不好,但比战场要好。几张病床上,手术是几个医生同时在做的。云澜跟进来时,老陈叫她,“聂医生,肺部的,你来帮我。”
“好。”她点了点头。
怀承正在为前期送来的腹部中弹的伤员缝合,他听到她回答的声音。听在心里,无暇转头。
他们这里能做心肺手术的医生,也只有老陈和怀承两个人而已。老陈本想让这位耳聋的女医生来替他做个助手,不想,她比他更娴熟,判断也和他一样,他在一边看时,不禁在心里反思,倒是小看了这上海来的娇小姐。
这里一趟集中送来的重伤患,几位医生连轴转,一直忙到夜深,才告一段落。因为云澜的加入,老陈抬头看了看走廊里的挂钟,反手捶了捶僵掉的腰身,高声道:“多亏聂医生,我们今天提早出来了,哈哈。”他爽朗地笑起来。
云澜因为站着手术太久,一停下里,耳朵闷声得更严重,没太听清老陈说了什么,只见他回头来专门找她,冲着她重复,“我说,托你的福,我们提早下班了。”
云澜朝他笑了笑,没说话,觉得,这位站长医生还挺幽默。
她跟着他们往外走,怀承走到她身边来,她转头看他,看出他想说什么,还没开口,被旁边的老陈叫住:“哎,怀承,你来一下,找你商量个事。”
他没说成,但经过云澜身边时,伸手握了她右手一下。他快步追上老陈。
他在云澜手里放了什么,她低头来看,是一粒水果糖。
她盯着这颗糖,眼泪又漫上来。他还是当年,她刚认识时的怀承……
老陈故意走得快,把怀承叫到一边。“哎,我忘了提前安排,这女医生晚上怎么住?她睡哪儿合适?跟护士们一起么?”他抓了抓头皮,着急。
他们这里病房都紧张,根本没有地方住人。医生们为了就近,就住在后面几间仓库改置的房间里。护士们借了旁边村子的老乡家,穿插住宿,也是极不好安排。
老陈发着愁:“住到老乡家里,要紧的时候叫不到她,也很麻烦。住在这里,恐怕太简陋,又都是男的……”
怀承沉吟着。
“要不,让她暂且住群英那间吧,群英咱们几个里最年轻,我看聂医生也挺年轻的,给他那间拉个帘子,都是年轻人应该不介意。”老陈自说自话着。
怀承马上摇头反对,“不行。”
“怎么不行?”
“……群英那间太小了,住不下两个人,况且,况且男女同住不方便。”他深吸了口深夜的寒气,瞟了老陈一眼。
“那你说怎么办?”老陈一向是没辙的时候,就叫怀承出主意,没来朝鲜时就这样,这两三年里,他已经养成了这习惯。
“让她跟着我住,我那间比群英那间宽敞。”他理直气壮地说。
老陈听了,忍不住拿眼睛反复扫描他,“怀承,你不是有什么想法吧,把人家姑娘往自己屋里拉?我记得你说过,你家里给你定好了人的,咱们可不能搞负心汉那一套,你可当心点儿。”
怀承听了,在心里替自己证明,他从来不是负心汉。上前一步,“那让她和你住。”他故意说。
“那不行,我有家室的人,哪能和姑娘同住。”老陈赶紧摇头。
怀承横了他一眼,转身走了。
老陈知道他去安排床架寝具去了,他自己放心的往食堂走去。他和怀承在野战医院时就分在一起,这几年出生入死,他对他,一百个放心。
云澜其实到这时候已经非常疲惫,她昨天交接伤员和医药到凌晨,又跟着运输车翻山越岭辗转到中转站……她和医生们一起坐在逼仄的朝北房子里喝粥,老陈来晚了,端着粥碗把云澜对面坐着的人挤走,要同她聊聊,他是极爱聊天的人。
怀承来时,老陈伸长了手臂叫他,“副站长,快来坐。”
“聂医生是哪一部分的?”老陈端着粥碗呼呼的喝,一边问。
云澜知道他们大多数都来自野战军的医院,跟随作战部队入朝的,她和他们不一样。“我从前在上海的宏恩,后来转去伯特利,又从……”
“哦,宏恩我知道,不得了,当年建院的时候,听说是亚洲第一大。聂医生果然是大医院来的。”老陈点着头赞叹,打断她。
旁边坐下来的怀承,低头没有说话。老陈转头来特地朝他道:“哎,咱们捡了个宝,是不是,咱们这儿多缺医生啊!”
“她是受了伤,来养伤的。”怀承低着头提醒他。
“哦,是是是,聂医生的耳朵还是要当心一些……”老陈终于想起来,这个宝,是撤下来休整的伤员,不能全当医生用,过度疲劳会加重她耳聋的症状。他转而想想,眼前这位身形单薄的女医生真是难得,进得了宏恩,定是喝过洋墨水的,还能上得了战线吃得了这份苦,不容易不容易。
“聂医生,咱们这儿条件不好,能住的地方有限。你瞧我们……呵……”老陈朝几个男医生扫去一眼,想说,都是些男同志。又着重介绍:“我们怀承,肖医生,从前在香港学医的,你放心,他人品包在我身上,你暂时安排住他那一间,”他怕女医生拒绝,赶紧又说:“叫他多照顾你,也方便你养伤,是吧,呵呵,你看行么?”
怀承抬头来,云澜正看向他。
老陈没想到,她这么爽快地点了头,“好。”她简短地答应。
真是个好姑娘,不挑拣。老陈在心里想,一点儿也不像他从前听说的上海姑娘,疙瘩矫情的个性。
午夜又下起了雪珠,寒暑表失了灵,只知道零下几十度,具体多少说不清。
怀承在房里生了火,火盆里传出“哔啵”的燃烧声。知道她怕冷,特地把火盆置她床尾,又专门起身去查看通风口。
云澜坐在床沿上,看着他忙。听见他说:“有什么要问的,明天再说,今天先休息,明天还有很多伤员会送来,不能怪老陈,我们人手不够,这里忙不过来。”他担心她精力不足,被老陈安排着,透支下去,会把耳聋越拖越严重。
房里真的拉着一条拿医用床单改造的布帘,但房子太小,两张床几乎一帘之隔,勉强留着一臂宽过道。“怀承,”她仰头叫他,不知道是不是听障的原因,她试了好几次,才叫出口。
她极低的声音,他听见了,终于靠过来,伸手揽着她肩头,“云澜……”他胸口里堵满了想说的话,像窗外风雪摇窗,排山倒海而来。他提醒自己,不能一口气说完,不是一两句话的事,她得先休息。
“先睡,云澜……我在这儿,再也不会走了。”他柔声说,手上却没有放松,她靠在他衣襟上,眼泪源源不断涌出来,像那年在宏恩的病房里,她噩梦乍醒,也是这样抱着他哭。
他们互相知道,怀里还是从前那个人。
第九十章 记得
她躺着,听他低语,说着在光孝寺养伤的事,说毓征想尽办法,替他找回身份的事,他回过香港,去明大帮他找回当年被陈老板销毁的学校资料,为他南北奔走,放弃了许多大医院的就职邀请。后来他伤势好转,在一家小医院就医时偶然救了一位严重的枪伤病人,也因为这个人的机缘,他得以进了野战医院,和老陈成了同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