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澜被阿钟拦着退开一步,他的血滴在她面前。
“走吧,聂小姐,这里不能久留。”阿钟沉声提醒她。
云澜点了点头,跟着他脚步,经过愈存的牢房门口,原路出去。她错后一步,无声地回头说给他:要活着。
活?要怎么活呢?
你等我!云澜低头前行,在心里这样想。
他吐过了血,眼前阴翳散开些,有一刻看清她眼神,和她眼里的坚持。可下一口浓血又涌上来,呛进他头目里。
云澜跟在阿钟身后出去时天色已经浓黑,伸手不见五指,四下里刮着不明方向的寒风。她抬头望了一眼天幕,沉沉压下来,是要压垮谁!她在心里想。
阿钟开车把她安然送到家,也是他家主人的吩咐,他向来稳妥。
云澜下了车径直走到客室拐角处打电话,分别打给宏恩和伯特利,她要告假几天,有件重要的事要做,她分不出精力来。
确是一件特别重要的事,一件不成功便成仁的事。
第八十五章 相求
她坐在窗边的书桌前筹划,桌上的台灯亮着一团白光,映在她面心上。
她坐着,站了起来,在房里缓缓走动,又走回来,身影投在蝴蝶花的窗帘上。深秋的凌晨,下了霜,窗玻璃上反着凌厉的月光。她窗帘上始终映着人影。
日出时,她起身推开了窗,寒苦的冷风吹进来,她遥遥望了望天边,书桌上摆着一本竹布封面的记事本。
云澜一早出了一趟门,中午前后回来。她和六叔约好下午三点钟见面,六叔问:“在咖啡馆好么?”
“我有一点私事要说,可以去你家么?”她问。
他错愕了一下,但马上回答:“当然可以,我叫阿钟来接你。”
“好。”
云澜午后站在窗边,看楼下阿春打理的小花园,一边抬手把烧蓝压宝石的领扣戴好,日色里,宝石熠熠生光。
她也是第一次来六叔西郊的家,比她想象的小,精致而紧凑。她还以为六叔那样的人为了彰显身份和财富,总是要把家安置得越大越好,原来并不都这样。
“六爷被请到中南饭店去,但他说会赶回来,请聂小姐书房里坐一坐。”阿钟在前面引路,一边回头来说明,少有的话多,“本来下午还有访客,六爷吩咐推掉了。”
云澜沉默地点了点头。
她一人等在书房里,非寅的书房连着一个极宽大的阳台,云澜心事重重,推开花窗玻璃门,站在阳台上看后院里满园的四季海棠。
“云澜,”非寅快步走进来,看见云澜背影,“等了很久么?”他关切地问。
她转身,迎着他走去,“没有,刚上来。”她是想努力笑一笑的,可心里装着的事太沉重,终于没有笑出来。
非寅倒是笑了一笑,他抬手引她坐在沙发上,“我这里没有好好整理,看着有点乱吧?”他抬头递了个眼色给进来换热咖啡的阿钟,他会意,出去时掩上了书房门。
“不会,很整齐。”云澜并没认真看过这书房里的陈设,此时坐在沙发上,觉得这套胡桃色的沙发很漂亮。
她怕非寅还要说什么寒暄的话,她等不了。就算她等得了,他的命也等不了。
“六叔,”她不自觉地前倾了些,要开口了,“我有件事要求你?我知道是强人所难,可我没有别的人能求助,也决不能放手不理,所以……”
“什么事?”非寅看着她的目光仍旧柔和,打断她。他其实心里有些预期,云澜不是轻易愿登他门的人,他心里知道。
她把写着昨天地址的字条,推到他面前,“我要从这里,带走一个人。”
非寅垂眸扫了一眼,在心里觉得不可思议,“白露?”他皱眉问。
她摇了摇头,她目光直直看着他,“何愈存。”
“谁?”非寅眼中柔光顷刻敛尽,换了冷色。
云澜知道他听清了,没有再重复。
非寅同她对视着,她眼中光影,他第一次觉得看不到底。“为什么是他,你同他,”他两手放到膝头上来,抬头问她:“究竟是什么关系?”
云澜做好了他要追问的准备,解释:“我在香港读书时偶然认识他,因为都是医科生,在救护站里分配在同一组,常常有来往。后来他听从家里的安排,去了英国,大概是不会回来了,我们那时也说好再不相见,”云澜讲到这段故事的重点,她顿了顿,“我们相识在大轰炸里,他几次救过我的命……”
她想说一个救命之恩难以报答的故事,可听故事的人,眼瞳收紧了一点,沉声打断她问:“素钦养着的那个男孩子,是他的么?”
云澜说辞里没有预设这孩子,忽然被他提起,她在脑子里一阵顿挫。流言蜚语传得这样广,简直深入人心,叫当事人自己不敢否认。她此刻的犹豫,在非寅眼里更显出真实来。“他就是孩子的父亲吧?”他欠身端杯,替她说了,也算是缓和。
他其实不在乎她过去发生过什么,谁没有点不能详说的过去,过去的就是这点上好,不回看就罢了。放下是大智慧,不是人人都有。恰好,他有一点。
“他…….”云澜至此,不能不应答。自己也意识到,闪烁的言辞,是另一种承认。
“他知道孩子的事么?为了孩子找过你么?”非寅关心这些。
“他.......他不知道,从没告诉过他。”云澜诚实的语气,这件事便真得不能再真了。她又严谨地补充:“也许他有什么猜疑,但没有追问过我。”
非寅沉默了一会儿,他想,她肯承认,很好,他只是想知道实情而已。调整坐姿,他靠回沙发里。
他甚至在心底某处有一刻权衡,如果她矢口否认,不肯说,他想,她这些忙也许就不用理会了。他不喜欢不坦荡的人。
房里沉静下来。
“云澜,何愈存牵扯的问题并不简单,要想保释出来,是不可能的。”他语速极慢,是异常严肃的态度,“唯有用一些特别的手段,但这需要筹划的时间,动用到的人、事、关系,都很复杂。”非寅是实事求是,但也是别有用意。商场的生意、人场的生意,他沉浮经历多年,不是白来一趟。她是带着目的来的,他有所图也是无可厚非。他想,云澜通透,自然也明白。
云澜明白,这份人情太重,重得轻易还不清。
非寅更明白,这个忙,太难帮,可于他而言,越难帮越好,人情债,撇去人,剩下的就是情债!他和她之间的情!
云澜抬手把颈上戴的宝石领扣摘下来,推到非寅面前,“六叔,我知道这里面疏通关系打点各方,需要很多钱,我祖母留下一箱这样的东西,我可以……”
非寅垂眸看了一眼,把那只领扣推了回去,低声告诉她:“云澜,我们这里,不谈钱!”
不谈钱……
云澜视线落在那圈宝石的光晕上,她沉默地点了点头。
非寅背后的阳台门没关严,一阵冷风吹进来,钻进云澜心口里。
“六叔可有把握么?”她抛开细枝末节,奔着目的,心里只有这一件事。
非寅沉吟着,微微低头。
云澜目光停在他脸上,他眉目不动,看不出表情,她心里,时间像过了一百年那么久。
他既没有点头,也没有说不。忽然起身,推开阳台的花窗玻璃门,开口问她:“云澜,你喜欢我这后院里的海棠花么?”
她望着他站在门边微微偏身的样子,映着半面日光。“喜欢,很美。”她回答,懂他的意思。
她临走时还是追问他:“六叔,那边恐怕等不得。”
他点点头,吩咐阿钟备车送她,只轻描淡写,“明日下午来详谈,等我的人把情况摸清再做筹划。”
“好!”
云澜到家不多时,等阿钟的车子开远,她迅速从后门招了辆人力车,赶往另一个地方。
她第二日自己开车到西郊,上楼去非寅的书房。非寅是守约的人,在等她,面前摆着一张白马公寓的精准地图。
“这从前是一处私人公寓,”非寅把几个关口指给云澜看,“看守不严密的地方,摸清换防时间,买通两个守卫,是极有机会把人劫出来的。”他简短的把进出的路线,推演出来。详细的计划,他和阿钟商议过,时间地点人手,对方的火力和守备情况,可能面临的险境及如何退走……
云澜坐在对面听,外面起了风,呼呼的冲撞在门窗上。
她听到他们带着人脱身的路线,非寅停住了,只讲到这儿,不再说脱身之后的事。他把一支墨水笔握在手里,抬头来,“云澜,人带出来之后,这个人就此交给我,你从此后不要再过问,我保证他活着,你看如何?”
如何?她右手压在这地图的一角上,听懂了他的条件。
她走出这一步时,就想好了要付出代价,她把能许诺的筹码都盘算过了,没有想到六叔要求的这一条。
她犹豫的一秒,这一秒让非寅心里微动,他紧紧盯着她眼睛。
她马上觉察到他眼神温度的变化和深意,点头答应,“好。”
他才放松了眼神。
她想,什么都不及他活着重要。
他们这里又谈了一些细节,非寅站起身,俯看整张地图,有些胜券在握的意味。
“六爷!”阿钟从门口快步走进来,走到非寅身边,他特地看了对面的云澜一眼。
“怎么?”非寅问。
“那边传来坏消息,白露小姐自尽了,那个小跟班也撞了墙。老马只好收手,停了审问,索性把三人都划进枪决名单里,十四号就地执行。”阿钟语速飞快地说着,“何医生被转进死牢,劫人的计划恐怕行不通了。”
十四号,是后天!
横生变数!非寅微怔了一会儿,愤然把手里的自来水笔掷在桌面上,“砰”的一声,笔尖淌出一滩乌兰乌兰的墨水来……
第八十六章 竭虑
云澜从西郊回来,转道出去一趟,再回家时已经夜深。她差人请三哥来,她有要事相商。
“什么?这让我去哪里找?我既没有路子?也没有认得的人,我何时干过这样的事!”叔潮一听云澜要他帮忙的事,立刻摇着头拒绝。
“死人还不好找么?福烟铺子里多得是,三哥再要这么问,就是故意刁难我!”云澜起身来走近了两步,直直立在他面前。
叔潮惊异的抬眼望着她,这还是五妹妹么?她为了那个人,变成了另一个人......
“何愈存究竟是谁?你要这么去救他?”叔潮满心的疑问。
“三哥,”云澜仍旧站着,眼角泛了红,“记得我说过,我要等的人么?”
叔潮望着她眼睛,不敢相信,“就是他?”
就是他啊!她急得,眼泪在眼眶了打转。不能哭,还有很多要紧事要办。她提醒自己。
“云澜,这件事太冒险了,就算六叔答应伸手,也是险中万一的事。”叔潮用力抓了抓头发,后脑上揉出一个角,“弄不好,追查起来,我丢了帽子不说,也许会连带进去,我身后还有一大家子在,你叫我……”
云澜知道是强人所难,可这时候,她是作准了要强求的。“三哥,悌儿快要三岁了,你太平了这么久,忘了别人的难处。你我之间,该怎么往来,我也说不好,不如请姑妈出来做个主……”
“云——澜!”叔潮垮着一张脸,长叹一声。
时间太紧,非寅那边连夜筹谋新计划,云澜赶来时,正卡在如何进死牢。
“六叔,我们换个思路吧,从死牢劫出来太难,”云澜站在地图前,凛凛的目光,抬手把重点位置画在后院里。
“这是死囚枪决的地方。”阿钟不解的盯着那处问。
非寅抬头来望着云澜的脸。
这夜刮北风,后院里彻夜不停地风声嘶吼。他们商议妥,窗外亮起蒙蒙晨光,混在寒风里,叫人不敢相信是黎明要来了。
非寅穿着单衬衫,推开玻璃花窗门,往阳台上迎一迎冷风,云澜站在他身后一步远,看满园的海棠花被寒风摧残满地。
“云澜,”他叫她。
她走近,恰站在他稀薄的人影里。“我从前,其实想过成家这件事,我们这样的家里,总是有许多命令要执行,家长大人太多,人人都想替你出个主意。我后来发现,只要潜心做生意,家里公账上的我赚的钱,数字越高,我说不的权力就越大,最后,就没有人再敢过问我的事。”他在北风里絮絮地说,又温和又寒凉。
“云澜,我们尽快订婚好么?”他转头来说。
她做好了准备的,并不吃惊,平静望着他,目光里带着一点无惧的光。
“哦,我还没说过,我爱你,云澜。”非寅搞乱了顺序,但神态还是镇定的,“我这样说,你能听进去么?”他说的是真心话。他这年纪的男人,真心话太难说出口,仿佛一说出口就不灵验似的,轻易不能说。
他这番真心话,听在这时的云澜耳朵里,打了折扣,贬了值。她不做在脸上,无声地点了点头。默默接下他这颗真心,为了那条性命,她什么都能接下。
他没来得及细想,好好的一颗真心怎么弄成了筹码。
她也没来得及细想,他没有因爱生恨,他这颗真心也着实不易。
明天!要等到明天。
她同他一起并肩站着,望着庭院里落红满径。
枪决安排在傍晚,天地昏暗的时候,人心也昏暗,背着人心,什么恶事都能做,仿佛谁也看不见谁。
云澜从昨天这个时刻起,就不能合眼,她坐在房里,听钟表滴答声。一分一秒,都从她神经上碾过。
越到那一刻,越坐不下去。她站起来,走过一圈,再坐下。
再站起来。
窗边的书桌上,摆着竹布封面的记事簿。
云澜背身站在房里,墙上的挂钟走过了那个时刻。她脚边留着一团模糊的窗框投影,影子越拉越长,渐渐消弭在明暗交接的地方。入夜,外面响起风雨声,她仍旧开着窗,满室寒苦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