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廊静下来,阿听被关在愈存对面,他站在牢门前,两手扒在铁阑干上拿眼睛盯着愈存。随着那脚步走远,空气里传来一点隐约的凄厉的叫声,女人的叫声。阿听的神经绷紧,眼神和愈存对在一起,他用力摇了摇那坚不可摧的铁阑干。
丽惠是晚间回来时,看到伙计留在烤炉边上的东西的,是一本极薄的记事簿,正光着脊背满头大汗清理炉膛的伙计回头来传话,“有位先生来说,以后玫瑰园不要红豆面包了。”
“不要了?”丽惠疑惑的发着问。
她攥着记事簿快步上楼去,在亭子间里开了灯,关门在里面呆了一阵子。很快又开了门,趁着夜色出了店门。
丽惠有利德书店后院那扇榆木门的钥匙,她开门径直走进去。
“陆先生,怀承忽然送来这个,是不是非常紧急的意思?”丽惠把那份名录递给延声。
延声在桌边细致地看了许久,“他说什么了么?”他灯下抬头来问。
“说以后不用再送红豆面包上门了,这是什么意思?不送,怎么联络?”丽惠没明白怀承最后的意思。
“不用送……”延声在心里反复斟酌他这句话。怀承是又被委派了新任务,要出去一趟么?或是丽惠这条线不安全,以后不能再用的意思?抑或是他自己有什么危机,不能再联络……
“先以怀承的话为准,近期不要再有任何形式的联络。”延声指示丽惠,“这张名录图谱非常重要,我们要再研究一下,核准一些信息。”
丽惠点了点头,延声后院里的柴房,灯泡发黄,照得人脸上莫名的凄惶。
云澜也是这两天,接到茉莉的来信,她回复云澜托她帮忙的事,孩子已经在复原阶段,相关事宜她已经接手过来,请云澜放心。
云澜在窗边看信,因为愈存已退了职,她回身坐在他位置上,桌面上还留着他的铜制铭牌,她在心里想,我很放心,也请你放心。
第八十二章 冷风
白露下来时是被两个人架着拖下来的,夜半时分,这里分不清日夜,常年亮着昏黄的电灯。她披头散发被拖过愈存和阿听的牢门前,阿听仍旧扒在铁阑干上。
“滚开!”白露被仍在牢房的矮床上,低声咒骂着,身上枣红丝绒的旗袍被扯烂了前襟,露着幽深的缝儿。
架她下来的两个人,瞥她一眼,锁上牢门走了。
“你别说,这女特务身上真香……”
“那是,听说是个女明星,咱们头儿说,滋味不错!”
“几时轮到咱们?”
“快了,上头玩够了,不就扔给咱们,到了咱们这儿,还能出去咋的!”
两人调笑着走远。
“白露。”愈存用力敲白浆刷过的墙壁,他看不见白露的情况,只看见对面阿听死盯着那边的血红眼睛。她仰躺在一块灰毯上,两腿似乎并不拢,分开垂下来,无声。
“白露。”他又叫了一声。
“叫你娘的丧!”白露喘匀了气儿,破口回应,声息微弱,没了往日的气势。
马上有两个狱卒走过来。他们这里很少需要维持秩序,没有人说话,因为没几个人有力气说话,活着喘气已是费力的事。狱卒威慑地拿枪指了指他们的头,心想,这几个新来的,还没尝到滋味,还有空说话!哼!好日子在后头呢……
白马监狱的规矩,新进来的人,三天不给牢饭,饿得奄奄一息时,就是开工审问的好时候。白露是个特例,顿顿吃得好,早上还有牛奶。她边吃边吐,当着狱卒的面,泼在走廊里。地下室里不透风,到处散发着发霉的潮湿味道和不明气味的温风。横竖都要脱衣服,太费手脚,领口的扣子她也不系了,索性敞着。
专门看管她吃饭的老丁,被她泼了一脸的热汤,几粒葱花爬在下巴上。他骂骂咧咧的退到牢房外面去,和她对骂,“册那,臭婊子货色,你当你是什么东西!落在我手里,弄死你……”
“有本事现在弄死我呀,弄呀!小瘪三,到那一天,看老娘不先弄死你!”白露吃饱了的时候,叉着腰,隔着阑干大骂。
这层的五间牢房,专留给他们用,愈存和阿听饿到第三天,都坐在矮床上靠着墙不动。知道大约过了午后,白露又会被拉上去,有时傍晚拖下来,有时延挨到深夜……
审讯,从第三天中午正式开始。
大胡子的老马带着人进了愈存这一间,白露同时让人用铁链拷着扯上楼去。她经过愈存的牢门时,回头和他对望了一眼。
等白露又被人架着拖下来时,愈存这间里的审问正如火如荼,用了邢上了家伙。老马没想到这么个斯文的何医生,倒是个硬骨头,这么难对付,把拷绸的黑上衣脱了,露出一身红堂堂的硬肉。一回身,看见“享乐”过的白露刚完事儿,他阴恻恻的堆着笑,“请白小姐留步,观摩观摩吧。”
拖着人的狱卒停了步,精疲力尽的白露只抬着眼皮,不看浑身是血的愈存,只瞟了一眼老马,“你不得好死!”她咒骂,她无论何时,嘴上都不能输。
老马呵呵一笑,哈着腰答应,“哎哎,借白小姐吉言,我好好活。”他转头,“何医生真是……鄙人不才,也学过两年医术,看看我这几把刀,扎得准不准。”
老马特质的小刀,锋刃尖利而薄,不扎太深,使人痛,伤口窄,流血不多,可以多扎几刀,好叫人痛不欲生。
扎在愈存肩胛骨上,他闷哼着,没有动静,唯有喘息声。
老马扎到第三刀,笑眯眯凑过去问:“何医生,你就招了吧,咱们算半个同行,何苦这么折磨自己,看看,流这么多血!你们亲日都是人人知道的事儿,你签个字,画个押吧。你们和日本人搞了多少勾当,咱们坐下来再慢慢说……”
“放你娘的屁!你们才亲日,你们运大烟、私货、金条,别以为人不知道!”白露抬起头来,用尽力气高声,被老马冲出来回手狠狠打了一嘴巴。她一头卷发,给扇到一边去,嘴角立刻流出一道血水来,像被人拧断了脖子的布娃娃,两眼一黑发不出声音。
“带过去。”他朝旁边挥了挥手。
老马啐了一口,转身回去,兢兢业业地继续审问。“何医生,这些药品单据,说多不多,说少不少,你都转交给谁了?说说吧,说明白了,咱们就歇一歇手。没几个人耗得过我们这儿的家伙什儿……”他把一叠影印的文件备份拿在手里抖了抖,“哗啦哗啦”的纸页声。
对面牢房里的阿听,两手扒在铁阑干上,眼珠上仍旧充着血。
秋天的上海,冷风来得特别快,总有成群的鸽子带着“嗡嗡”的鸽哨声,飞过半面高空。云澜回家的路上,常常抬头,看那片天空,怎么看也看不到尽头。
六叔从天津返回,回程时借道西北,耽搁了几日。等到了上海,连日下雨,秋凉已深。他自己开车来看素钦和侄外孙女,拣了个云澜轮休的日子登门。
当日把云澜从火场里救出来,闹得声势颇大,他为人坦荡,不怕人说,但也不肯被人说。挟恩图报的事,他向来不做。那天素钦夫妻俩突然要来坐坐,他料着是要说云澜的事,也怪他自己太心急,言谈里催逼着云澜,也许她还没做好准备,他在心里反思。
叔潮只开口起了个头,就让他截断了。“不是什么大事,咱们自家人,不至于说感谢不感谢的外道话,”他目光闲散的从叔潮脸上转到素钦脸上,“是吧素钦?我们家里从来不讲这样的话,你是出了门子,叫叔潮带歪了去。”
他一句话,把对面坐着的两个人说得同时没了下文。
先时他们两人在家里商议,觉得对着六叔,心里发怵。可云澜没有父母做主,能说上话的也只有他们这三哥三嫂了。叔潮这时憋得脖子发红,坚持着说:“六叔,云澜她……”
“我和云澜的事,你们做小辈的,就不要置喙了。”非寅抬头来,眼中威严目光直射在叔潮脸上,打断他。他这话里的意思,是把云澜拉上来,和他自己放在同辈上了。
素钦悄悄递了个眼色给叔潮,叫他把话咽回去,要说也只好换个时候了。
非寅不怕被拒绝。他觉得,人生过往,先来后到,没什么,应该的。他来迟了,不要紧,是她还不知道他的好处,等她知道了再定胜负。这世上没有什么情深义重敌得过常伴左右的,他笃定地想。
“兵荒马乱了一阵子,”他站在素钦的小客室里,看小毛头让奶妈扶着在地毯上学走路,闲谈说:“眼下太平些了,我带你们去看大世界的演出吧,听说上了新戏目,很值得去看一看。”
素钦亲自端了茶盏来,推在六叔面前,悄悄凑近问他:“是请我么?还是要请谁?”
“你说呢!”非寅端起茶盏,透过茶烟看她一眼,直言不讳。
云澜于是跟着他们叔侄一起去大世界看表演,她对新戏码不上心,但知道白露常年在那儿有演出,白小姐在,也许他也在。远远看一眼也好,她想。
他们在二层上刚落座,有侍应送了演出单来,云澜偏身凑过去看,都是不认识的名字。“白露小姐今天没有节目么?”她忍不住抬头问。
侍应生摇了摇头,“白小姐有两天没来了。”
“哦。”她不好多问什么,微微颔首。
“你怎么爱听白露的歌?”非寅转头来问她,还以为她对白露没什么好感。
云澜只好点头笑了笑,就算是爱听吧,“白小姐的情歌唱得很好。”
非寅扬声叫人:“阿钟,去问问管事,白露几时有演出。”
他原以为,这不过是阿钟上下楼一句话的功夫,结果他去了一场戏的时间。直到散场,非寅带着素钦和云澜取了大衣准备要走,阿钟才匆匆跑来,他上前一步,附在非寅耳边低语。
云澜在旁没在意,也没听清。
“为了什么事?”非寅低着头问。
“……亲日的罪名,恐怕很不好………”
云澜自顾自地穿上大衣,她回头等六叔,非寅结束了和阿钟的低语,抬头跟上来。
云澜心里不知为何,发着空,越空越远,听到自己“咚咚”的心跳声,混着不绝的回音,在脑中回荡。
第八十三章 先走
云澜从大世界回家的当晚,在前厅廊檐下来来回回的走着。夜里起风,呼呼吹翻了她大衣的衣领,她两手冰凉,插在衣兜里,在等三哥回来的汽车。
“什么?这时候让我去哪里查?到处都在抓亲日分子、汉奸,你去看看,青浦监狱里,关满了人。”叔潮才下班,立在风口上,听见云澜说让他帮忙查找哪个部门在抓亲日分子,不觉直摇头,这怎么查得出来,现在市政府里糟哄哄的,正是秋后算账的时候,冒出许多部门,既各自为战,也互相插手,谁说了也不算的乱局。
“那名单呢?名单能看到么?”云澜抓着他衣袖问。
“各区各地,都在讨伐亲日乱政分子,要看全这份名单,非得跑几十个部门,十天半个月没个头绪。”
云澜先在心里筹划过,知道困难重重。“有哪些是秘密监狱?你知道么?我要找一个人,三哥。”她把叔潮拉到拐角处,直说。
“秘密监狱?”叔潮皱起眉来,“你要找谁?那些人是不能招惹的,粘上就说不清,你知道么?到死也说不清的。”他警告她。
“三哥,我找这个人。”云澜把愈存办公桌上的铜制铭牌亮给叔潮看。
“这是你们宏恩的医生?”
“对。”
“你找他干什么?”
“你别问,你帮我找他就是了,全上海的甚至上海周边的监狱,明的暗的,都要找一遍。”
“惹不起的人,云澜,咱们还是别碰。”
“三哥,这个人,”云澜抬眸望着他,眼眶里点点的泪光,“比我的命还重要,你帮我找。”
叔潮停了一会儿,冷风刮在脸上,冰凉,他从没见过云澜这样的表情。他看在眼里,点了点头。
老马的审问是间断性的,他们的经验是要让犯人缓一缓,有些人,领教了刑具的威力之后,会忽然开了悟,再问时简直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不像有些同行,讲究疲劳战,几个人轮番上阵没日没夜,老马听了直摇头,莽夫!这样容易把人弄死,还容易让人胡言乱语,况且死了就什么都问不出来了,他不做这样的傻事。
何愈存失血过多晕过去了,他站在一旁惋惜,真是个难得一见的好青年,“来人,包扎包扎,等何医生精神好了,咱们再问。”他给自己穿上衣裳,带着人走出牢门来,正对着光头的阿听。
他笑容满面,“哟,看看,这儿还有一位好青年呢,小伙子,你这么年轻,可不能像他似的,死心眼儿,啊!”他隔着铁阑干,拍了拍阿听的肩头。
阿听抓在阑干的手心里满手是汗。
丽惠从利德书店回来后,始终觉得心里惶惶。他这么久以来,没有一次是开车来的。店里的伙计无意中说起,说这位送东西来的先生,汽车停在路边。
她坐在亭子间,一手按在桌面的账簿上,这本簿子,看起来像是店里记账用的,其实里面有他们这条线上,所有人员底细出处的说明。她常常一人独坐,在灯下翻看怀承这一页,有老胡和师傅的亲笔签名,这是她记忆里的怀承。她也常常迷惑,他还能不能有回到怀承的这一日。
她等了几天,终于等不下去。
这天也像许多个平常日子一样,她站在店堂的窗边看路上萧瑟的秋景。出去送货的伙计回来了,把两条普通面包放在柜台上,向她汇报,“玫瑰园的老妈子说,她家主人不在家,不知道去哪儿了,两三天前一出门,就没回来过,叫咱们暂时不用送面包去了,白放着没人吃。”
她站着不动,听了片刻,忽然上前来问伙计:“还遇到什么人么?”
伙计回忆着摇头,“没啊,没看见什么人。”
她背对着光,没再言声。
老马的办公室在二楼朝北的一间,他靠在椅子上抽烟,满屋子浑浊烟气。他在看一份新送来的,这两天监视玫瑰园来往进出的记录,邮差、电费单子、水费单子、花匠、裁缝师傅,送面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