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露在楼梯口望向他上楼的背影,撇了撇嘴,永远这副拒人千里的样子,切……
玫瑰园的小楼,一早电话铃声大作,厨房的阿妈出来听电话,“哎哎,好的,我去叫先生下来。”
等她上去了一趟,又独个儿走下来,拾起听筒:“哦,先生一早出门去了。嗐,是我起晚了,没看见他,还以为他在家,他不在,等他回来我转告他奥。嗯嗯,好的,再会。”
这电话是从小田家打来的,小田太太是第几次来约愈存,阿妈记不清了,先时他是真的不在家,后来几天,倒是天天在家,但是都回避了,不肯去接电话。
阿妈挂断了电话,自己疑惑地朝楼上望去,奇怪!先生明明在家,却要她撒谎说不在,从前这家日本人家的电话,他都是一次不拉地来接的,现在怎么了?是和那边的日本太太闹别扭了么?
愈存从重庆回来后,刻意减少外出,连宏恩也连续许多天没有去,只和几家洋行有些走动,为的也是药品运输的用处。
白露有时半夜演出回来,看见书房里亮着灯,悄悄问阿妈,“出去过么?”阿妈摇头。
这么大热天,在家孵小鸡呢!她不解地走上楼去洗澡,专门弄出咚咚锵锵的声响,书房门“砰”的一声关上了。
云澜这些天下了班仍旧准时去伯特利上课,六叔上礼拜来接她时,说:“我明日要去天津一趟,大概得有些时候,我交代阿钟来接送你,你看可好?”
他自云澜出院以来,都是这么说话,有时像长辈说给小辈,有时又像朋友之间,他保持在界线之外,但也绝不走远。
云澜摇头说:“我自己可以,不必麻烦别人。”
非寅开着车,专心看着前面,摇头感叹:“云澜,你专会拒人千里!”
“六叔是不怕拒的人。”她说。
“嗯,那倒是。”他点头。
这年的八月中旬,上海街道上骄阳烈烈,白亮得空无一人,连街面也是干渴的。闷热的天气持续了好多天,不知在酝酿什么。
云澜一早一晚,固定的两个时间站在办公室窗边,看街口的动静,偶尔有黑色的汽车驶过,“哗”的划过一道黑线。她想,这个夏天真长……
忽然听到隔壁秘书处传来很大的无线电声,呲呲的杂音因为调高的音量,变得更加刺耳。然而里面发出的声音,却是这闷热午后最动听的声音,沁若凉风、甘如醴酪。
播音员在反复播报着日本投降的消息,反复的第几遍,没人在意。宏恩六层上的办公室里爆发出短暂的欢呼声和久久不散的广播声。
云澜自窗边转身来看向庄教授,正伏案做文章的庄教授抬头来,保持着静听的姿势,一再地确认隔壁的声音。
“云澜,是真的吧!”他紧皱着眉心,唯恐不真。
云澜朝他点头,眼睛里放出晶亮的光,“是真的,终于公告了!”
教授抬手把握着的钢笔投在桌面上,抬头靠上椅背,长长舒了一口气。呼出的是长得,等了太久的一口浊气,吸进来的却是从没有过的新鲜空气。
云澜含笑看着他,一起一伏的大肚皮,脸上露着抑制不住的笑纹。他站起来搓着手,兴奋了一会儿,忽然想起什么,蹲身往身后的柜子里去找什么。云澜眼见着他弯着胖腰掏出一个黄瓷的小酒坛来。
“云澜,快来,咱们喝一杯,瞧我预备的,我早就等着这一天呢,上好的女儿红!……”一边拿桌上的搪瓷茶杯出来倒,一边念叨:“哎呀,这么好的时候,愈存不在,我听说,愈存的酒量可好了,我还没和他喝过酒咧!”
云澜端着茶杯和教授在窗边对饮,心里却是无尽的怅惘。她甚至有一刻,想打电话到他家里去问,可是问谁呢?问白露么?
她一根手指轻轻敲着茶杯的边沿,想起一个人来,也许该去问她……
第七十九章 毓征
云澜推开红圣诞树的玻璃门,“霍啷啷”一阵铜铃声响。店堂里三三两两的顾客在挑选玻璃柜台里的西点。云澜目光穿过人群,直望到窗边去。窗边火车座的第一格里,丽惠如常坐在着看书,夕阳西下的一段柔光围绕在她身上。
云澜进门的动静,让她微微转头来,店里正开着对穿窗子,凉风吹动了她头发,她跟着站起身。
她走过来,站在云澜身后一点的位置,似乎也跟着在看柜台里的东西,“聂小姐来买蛋糕么?还是照旧那种?芋心馅儿的?”
云澜微笑地点了点头,“嗯,再要一种杏仁饼,我从前一位香港朋友喜欢的,不过他最近出了远门,不知道他几时回来?”她说话时,悄悄偏身,专对着丽惠一人说。
丽惠听懂她问话的意思,上前一步,衣袖擦着云澜手臂。她一边抬手示意伙计装盒,一边回应:“也许已经回来了,”她着意抬头,“碍着天气太热,到处火烧火燎的,不便出门!”
云澜听了,应声点头,紧着的心松了绑,她说他已经回来了,回来就好。可她心里同时还有些不解,“天气太热”,是说形势不好么?可形势不是正好么?政府把受降仪式的照片,发得满世界都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她凝神着,深思丽惠话里的意思。
丽惠以为她没有别的话要问,正要转身,又听见她轻声细语:“你店里的西点做得真好,我想,如果能约了他来亲自挑选,那就更好了!”
丽惠微怔了一瞬,她是想约他见面……她自顾自地转到柜台后面去,借走动的这一刻在心里考虑着。
云澜征求的目光,丽惠看过一眼后,便低头盯着包好的蛋糕盒子不语。
这时年轻的伙计走来请云澜付钱,云澜便让到一侧去,她余光里仍等着丽惠的回答,她这样犹豫,云澜在心里预先地失望起来,是不方便吧?是怕冒险么?如果是出于安全的考虑,她想,不见也可以……
云澜结好了账,把等待的眼神也一并收了回来。在心里安慰自己,平安就好。
“聂小姐,我这里不仅做点心,还兼做一种极好的凉茶,等哪天我备好了材料,再邀你和你的香港朋友来尝尝,你看可好?”丽惠把包好的蛋糕盒子送到云澜手上,同时微笑着请她来试喝凉茶,脸上是客套的表情,话却是云澜听到的最动听的话。
她抬眸来向她点头,明白她的意思,没有多言,但眼神里带着感激的光。
丽惠望着她走出店门的背影,心头像窗外渐沉的夜色,跌进一片秋凉里。她自己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答应她想见一见他的请求。她也可以一口回绝她,她盯着桌面上最后一点微光渐渐淡去,沉默地想,她真的适合他,他心里不会再有别人的位置了……
云澜从马斯南路回来,总带着欣欣的期望,一等就等到了九月初。没见到他,她没有别的办法排遣,仍旧一早一晚站在办公室的窗边,遥望路口的驶过的汽车。傍晚时要照旧去伯特利上课。
这天上完课,从教室走出来,远远看见在走廊尽头有人和饶主任站在一处说话,那人修长身条,侧身站着,大概听见她走近的动静,转过正脸来。
云澜站住了,“邝医生!”她脱口喊出了声,还是当年在明大念书时的称呼。
毓征含笑叫她:“云澜!”
她快步走上前,“你什么时候回来的?茉莉呢?也回来了么?”她在惊喜中忙着问她最好的朋友。
“我就知道你准是要问她的,”毓征感叹:“她年底要结婚了,暂时不能回来,可是叫你失望了?”
“她要结婚了,是要留在那边了么?我不失望,我替她高兴。”云澜抱着讲义,还像当年上三年级的医科生,也有点不像。
毓征说不清哪里。
饶主任盛情相邀,拉他们在伯特利一层的职员餐厅吃晚饭。云澜和毓征面对面坐着,他看见她手指上空空,并没有戴戒指。他想,她还没有结婚。
云澜听饶主任说起,邝医生是石院长特地邀请来的,会在伯特利承担一段时间的医疗工作。云澜便问他:“要留多久呢?”
“看情况吧,看石院长这里的需要,其实是因为这里有个心肺科的专题,我来参与参与。”毓征谦虚地笑说。
他们接着谈到课题上去,一席饭吃完,也没有提到别人,没有提到他们共同熟悉的那个人,仿佛有什么默契。
等起身要走时,饶主任客套的要请车送云澜回去:“今晚迟了,还是等我请辆车子来,送一送的好,不然乔先生知道了,要埋怨的。”
毓征听了,在心里想,乔先生是谁?
云澜呵呵笑着,“六叔都不在,他哪里管得着这些细枝末节。我自己可以回去,若不然,回回叫人送,我哪里还来得了!”她摆摆手婉拒了。
毓征在想,奥,是她六叔。
他和云澜一起走在道边黄杨树的树影儿里,入秋的夜风清凉宜人,云澜说:“邝大哥,我们走一走再坐车吧。”
“好。”他说。
他们聊了一会儿茉莉的未婚夫,边走边说,毓征说起,那时总以为云澜会比茉莉先结婚,没想到,还是茉莉抢了先。云澜在旁听,路边草丛里秋虫啾啾,隐隐约约的传来。
他说完,他们同时沉默了一会儿。人还在继续往前走,无声地。路灯的间距太远,一盏接不上另一盏的光,走在下面,从亮到暗,又从暗到亮,循环反复,不止不休,像人生在起起落落。
“云澜,你是不是也很久没见过他了?”毓征忽然开口,提到他们之间不得不提到的人。他其实一直知道他在忙什么,忽然同他失去了联络,也清楚他是去忙更要紧的事了。他是他最好的朋友,他想,永远都是。
云澜点了点头,“嗯。”回应着,仿佛他问的是一件极平常的事。
毓征转头看她,忽然想替最好的朋友说两句话,“云澜,有些事总要有人去做,是困难重重的事,能去做的人,有云霄之志、兼人之勇。大勇大毅不是人人都有的,所以,怀承他,”毓征说到这儿,停顿了,他郑重道:“他是难能可贵的人,无论何时,我都等着他回来。”
云澜走在毓征旁边,每个字都落进她耳朵里,滑进她心里。她仍旧点头,“嗯,我也等着他。”
她说得像这秋夜凉风一样轻巧易得,毓征听得愣了愣,回想她说的话,她说等着他!等着他!
他转头看她,她半边面孔映着路灯光,平静柔婉,叫人生出无限恻隐来。
临分别时,毓征写了住址和电话给她,“你有什么事,一定想着来找我,我是茉莉的大哥,也是你的大哥;我是他最好的朋友,也是你的。”他动情地说。说这些时,在心里久久感慨,他等,等的是挚友归来;可她等,等的就是时光逝去了……
云澜接在手里看,抬头来笑着谢他,“没有他们,你也是我的邝大哥。”她说。
“对,你说得对。”毓征点头。
云澜转身前,忽然又回头,“邝大哥,如果,如果他变成了另一副模样,你还相信他么?”
他没有多想,点头:“无论他变成什么样,我都相信他。”
云澜夜色里向他笑了笑,没再说什么。
她回到家,把毓征给这张字条夹在青竹布封面的记事本里,搁在书案上。
这天下了一场滂沱大雨,天色暗得特别早,空气里水雾弥漫,升起浓浓凉意。云澜上了课,刚走到自己院中,阿春就赶上来传话,“有家西饼店打了电话来,说你订的茶点到了,请你去取,我说我们姑娘不爱吃茶,几时订的?别是弄错了。那边回说,是你亲自定下的……”阿春的碎嘴子发作,被云澜打断了,“何时打来的?多久了?”
“就刚才,一盏茶的功夫都不到,我还说,这大雨天,不如差人去取吧……”她眼看着云澜转身走了。
她匆匆扔下话来,“是我订的,我自取。”
好在她前头回家的黄包车夫还在门廊下躲雨,她叫上他,出门登车就走,消失在夜雨里。
愈存因为几方势力的变化,形势愈加不明朗,只好静默观望,减少联络和不必要的外出。直到收到一条红豆面包,再三考虑,还是趁着夜色赶到马斯南路来。
他站在亭子间的窗边听雨,一边的衣袖,被雨水飘湿了,也不察觉。
丽惠引着云澜上楼,她一路无话,只最后叮嘱她:“有话尽快说,不能久留。”
“好。”云澜答应着,她手指冰凉,连声音有些微颤。
丽惠抬手示意她自己进去,“他在等你。”她说完,转身下楼去了,留下轻微的脚步声。
云澜上前一步推门,门轴发出经年的悠长的声响,像推开一扇时光的门,她越过种种,去见两年前的怀承。
他站在窗边等着她走近,不是不想迎上去,是忽然沉重到不能动,不知从何说起,不知该哭该笑,他喉头动了动,终于没有说出话来。
她一直走到窗边,立在他面前,眼神细致地看在他脸上,看到他心里去。
他在心里叫她“云澜……”
她先开口,“我,我其实是想来问你是否平安回来,丽惠很好,她……”
她没说完,她说话的声音,像叫醒了他灵魂,他先伸手把大开着的窗户关上,打断了她说话的思路。
她重新接着说,却怎么也找不回原来的话头,只好另起一个:“我前两天遇到邝大哥了,他回来了。我在伯特利上完课,他恰好在那里等我,所以……”她语无伦次的说着,其实并不知道自己说什么。
他听出无穷无尽的心酸,汹涌地涌进胸腔里。她近在咫尺,近得让人害怕不真实,他仍旧听着,伸开手臂把她拥进怀里,用力抱紧,紧到让她说不出话来。
她不是真的说不出话来,是贴在他胸前,眼泪太多,哽咽得发不出声音,许久,她终于叫他:“怀承……”
第八十章 相见
“嗯。”他贴在她耳边,答应她。
他一承认,催生了她更多眼泪,洇湿了他心口一大片。他抬手来替她擦拭,“对不起……”他低声的回应,想过许多次,不向她说对不起,不要对不起她,到了这一刻,还是不能抑制地说出了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