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笺——走走停停啊
时间:2022-01-31 08:07:09

  她脸上无声的眼泪不断,他只好低头吻她眼角,尝尽她眼底的心酸。“怀承,我会等你的,会等你……”她想告诉他,像邝大哥说的,无论何时,他们都等他归来,可想说的太多,怎么也说不清楚。她在心里提醒自己,不能哭!
  “嗯。”他灯下凝神看她,其实心里知道她会等他的事,他从来都知道……
  他放下手臂,停在她手腕上,摸到她一直戴着的那只玉石榴,是他母亲留下来的唯一的东西。“我家里,常州家里……”他垂眸说,想说当年常州家里的变故,想说,再也没有家的事。
  “我知道!”云澜打断他,这样悲恸的事,不忍心让他说下去,“我旧年里去过常州一趟,那时就知道了。”她说着,眼睛里是哀戚的光,只能安慰他:“以后,以后我们会有家的……”
  以后!……他点头,但其实心里不确定,以后到底是何时。
  她终于止住了眼泪,他拉她坐在身边的条凳上,只看着她不说话。
  亭子间的灯泡因为电压不稳,暗了下来,又亮起一些。云澜才想起整理思路,问要紧的事,“外战平定,日军也在撤走,你们会更安全么?”
  怀承沉默着摇了摇头,其实和她想的相反,是到了更严峻的时候,他字斟句酌,解释一点点:“外事已平,正是整肃内事的时候。外侵可以同仇敌忾,内敌也许更会相煎急迫。”他同时交代她:“我们这样单独见面,还是太冒险,今后都不能同时出现在这里,外面的眼睛很多,他们是错杀一千不放一个的策略,我们要谨慎。医院我已经报告过,会暂停一段时间不去。眼下形势太不明朗,等看清了再做决断。”
  他把她的手拢在掌心里,语速也渐渐加快起来,“云澜,我和白露,我们不过需要这个名义进出行事方便,没有什么……”
  云澜眸光清澈,她点了点头,“我那天,在剧院看见你,不肯接她的手帕,我想,你们未必像外面传说的那样。”
  他不知道她都看见过什么,听她这样说起,自己心里宽了许多,“你还看见什么了?还听说了什么?”
  被他问着,她想起来虞家花园里的事情,她沉默着不肯提,摇了摇头。
  “虞家出诊那天的事,你都听见了什么?”他自己主动提起。
  云澜摇头,不想知道。
  “你在想什么?”怀承追问。
  “没想什么?”
  “你想了!”他倾身凑近来,不依不饶。
  云澜盯着他衬衫上被她哭湿的一片,本是不语的,被他盯着忽然赌气,抬头来同他对视着:“我想了,该想的都想了。”眼睛里射出锐利的光,像要射穿他的身体。
  他满意地故意调开一点视线,看她身后的旧窗框,爱看她这样实话实说的表情,简直想去亲她微翘的鼻尖。他伸手到她后颈,用力捏了一把。
  “哎呦!”云澜不防,叫出了声。
  “疼么?”他问。
  “疼!”她不知他何意,皱着眉头。
  不想他并不为所动,手指更用力的换了地方,又捏了一把。
  “嗯,好疼!”她还没来得及反应,听见他认真道:“我再用力一点,你要么?”
  她马上摇头,“不要。”
  “哦,你不要?”他意味深长的看着她,重复她的话。
  她听着这些话,耳熟……她明白过来,“就这些么?”轮到她追问他。
  他点头,又皱眉质问她:“你不相信我?”
  “她没强迫你做别的事?她们说,她特别喜欢你……”她把存在心里的疑问索性都倒出来。
  “别的事……是什么事?”他故意问她。看她瞪着圆圆的眼睛不说话,既心疼又心爱。不能什么都告诉她,他停了一停,自问自答:“我有办法应付她们,你放心。”他伸手把她揽在身侧,“要相信我!”
  “嗯。”她点头答应了。
  “那,”他觉得该他发问,“你和乔非寅呢?他没对你说什么?”他着意低头来,贴着她前额。
  云澜马上抬头来,抬得太快,撞了他下巴一下,他向后让了让。“我和他能有什么呢?况且他不在上海。”她澄清着。
  “他现在不在,很快就会回来,他还接送你么?”他极介意的语气。
  “是你让我找他来接送的。”她小心地如实地说,知道他对六叔有戒心,眼看着他放下脸来,马上又补充:“他没再说过那天的话,而且我请三哥帮忙去解释过了。”
  “你三哥?”他对聂叔潮从来都持保留态度,“他能说明白么?”
  “也没什么难说明的,我跟三哥和素钦都说过,欠了六叔这样的人情,实在太重,一次还不清,好在我们还存着亲戚关系在,揉碎了掰开了慢慢还。实在不成,我祖母留了一箱贵重的金银首饰在,六叔是爱古董玩器的人,合适的时候,送他补偿吧。”她这样说着,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
  “金银首饰……”他听懂她的话,在乔非寅的事上,也是注定要亏欠他的,他换了话题,不想让她为难,“你现在倒是很有钱的样子?”他盯着她,上下打量她一眼。
  “哦,”云澜脸上泛起含蓄的骄矜,“也没有很多,一点祖产而已……”
  他给逗笑了。
  她很久没见过他笑,他低头,她目光追着他表情而去。
  说到钱,他想起这次来相见想说的一件要紧事。“云澜,我刚刚听你说毓征回来了,那茉莉也跟着回来了么?”
  “茉莉没有跟回来,邝大哥说,茉莉年底结婚,以后都会留在那边了。”云澜说。
  “那正好,我有件事情要托你,主要是托茉莉。”他说,“有个心漏病的孩子在香港治病,我这里有不小的一笔钱,借你的手转交给茉莉,是这孩子的医疗和托育费用,请她费心,多照看这孩子。”
  云澜点头,忍不住问他:“谁的孩子?”
  他低头在账桌上找纸笔,写孩子的详情,“是白露的儿子。”
  “白露的?她有孩子啊?”云澜着实吃了一惊,想起白小姐每天花枝招展的娇俏模样,不敢相信她是个带着病童的含辛茹苦的单身妈妈。
  怀承来不及多言,只忙着说明情况:“这里面牵扯到的关系越少越好,省得我们这里有什么问题,波及那边的孩子,所以只好托付给茉莉,她是不相干的人,最安全。”
  “嗯,好。”云澜答应下来。
  怀承此时只是由心地做着安排,不想动用到太多关系,减少暴露的可能性。并不知道,他今日做的决定,奠定了那孩子活下来的所有契机。
  夜雨一刻不停的下着,风声雨声掩盖着所有的人语声。他说完这件事,迅速抬头看了看墙上的挂钟,不能太晚,太晚了也叫人生疑。
  他伸手把她拉进怀里,最后抱一抱,低头亲她受过伤的额角,那里有短短的一道伤疤,印在他心上。“云澜,别为我担心,别让我抱歉,以后也不要来这儿。我如果能脱身,第一时间去找你。”
  云澜心头觉出无尽的伤感来,她在心里极力安慰自己,黎明前的时光总是特别难熬。她不能说什么,唯有点头答应他。
  他送她下楼,丽惠在楼梯尽头等着她,把一盒糕点递到她手上。
  云澜临走,向她道:“谢谢。”
  她如常表情,没有回应。
 
 
第八十一章 公寓
  那夜之后,上海就入了秋,路边的梧桐树叶落得满地,秋阳晒过,踩上去清脆有声。云澜匆匆踏过,“咔嚓咔嚓”的声音回响在耳边。
  沪上局势诡谲,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似乎胜利来得太突然,政府还没做好全然的准备,突然交在手上,错愕得很,一时间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上海滩一家耳熟能详的报纸短短几天,就改了三次名字,叫人不明所以,发出的言论也自相矛盾,错误百出。至于朝令夕改的事儿,就更多了……
  可不管政局怎么变,风怎么吹,弄堂里的煤球炉子还是按时冒烟,晾衣裳的竹架子上还是照常滴水。天蒙蒙亮时,马桶车还是“咯吱咯吱”驶过每个街口,留下两道意味深长的车辙印。
  白露是昨晚七点多钟出门去大世界演出的,本来阿听陪着一起去,但中途因为有人接洽,他转道往圣母堂去接收消息,结果不知为何,扑了空。等再返回大世界,后台已经找不到白露踪影,有人告诉阿听,白小姐和两个男人出去了一趟,一直没回来,让他等等,他一气儿等到凌晨,没见人回来,才觉得不对,匆匆赶回玫瑰园家里,通知愈存。
  这时已经天亮,八九点钟样子,天气不好,刮着冷风。愈存打了第几遍电话到大世界的办公室,他已经不记得了,对方回复依然是白小姐没有回来过。
  阿听站在电话机旁,站得笔直,盯着愈存的表情,不敢放松。他们三人一向合作行动,极少分开,尤其是白露,不被允许单独行动,愈存已强调过多次,为此险些刀枪相见,这些他都知道。他青头皮上,密密的一层焦灼汗珠。
  愈存挂断电话时的表情凝重,眉心结成一团。是不好的事情,是非常不好,也许比他推测的严重。但同时也在心里反复,以陈老板的能量,不至于来得这么快。
  他起身往楼上书房去,阿听眼神追着他,听见他吩咐:“备车,我们马上出去一趟。”他听了立刻相反方向去准备。
  愈存用这段时间,私下整理了一份人员名录,关于身份和上下线关联,但还没有完成,有一些结点的人名没有摸清,空置着。他不放心藏在家里,如果白露这次有什么不测,那玫瑰园的房子势必已经有人监视,他思虑再三,决定带在身上。
  局面其实比他们想象得糟糕。阿听车子开出门没多远,就发现了车后的尾巴。愈存从后镜里盯了一会儿,阿听点头表示他看见了,在前面路口突然换了方向,不断拐进粗细不同的弄堂里,又从亚尔培路的侧边拐出来。
  阿听沿着亚尔培路开车出长长一段,确定后面干净。他转头来看愈存,请问他要去的地方。
  愈存本是想去一趟海军俱乐部,尝试跟上面联络,可此时看来,已经到了这样情急的时刻,再来不及和谁联络了,也许下一刻还能否活着都是未知数。他马上交代阿听:“去马斯南路。”
  他从来都谨慎,没有在阿听眼前到过丽惠店里,然而这时候,是到了末路时分,没有选择的时候。阿听车子停在红圣诞树门前,他匆匆跑下车,箭步跨进店门。
  “老板娘在么?”他在店堂里扫过一圈,快速问道。
  “出去了,先生是要买什么吗?”伙计张罗着。
  “这个务必转交到她手上,说白小姐家里以后不要红豆面包了,让她记清楚。”
  “哎哎,好的。先生慢走。”
  愈存转身离开,登车而去,消失在马斯南路尽头。
  阿听仍旧转头来看他,想问他,现在要去哪儿?
  愈存交完了东西,忽然平缓下来。末路原来是这样的感觉,是一颗心缓缓坠落,要跌在哪里并不知晓,但知道,要跌了……车子开得飞快,他开了车窗,迎着冷风呼吸。抬手点了一支烟,“去大世界。”他说,烟头的火光,一亮,灭了。
  阿听也隐隐预感,去大世界做什么?白露不在那儿,可白露到底在哪儿?也许已经在某个秘密监狱里……他想,他们是逃不掉了!杀过太多人,他有时午夜梦回也想过报应的事,可总觉得还很远,现在是要到了么?可也没什么,他不紧张,反正人都是要死的,从被毒哑的那一刻起,他就以为自己要死了,这不是也活了这么久,遇见了白露,和她快活过,遇到了愈存,崇拜过他……现在,是真的要死了!他潦草地想着。
  “刺啦——”一阵尖利的刹车声,他们的汽车被逼停在马路中间。
  有人“砰砰”敲着车门,透过车窗和愈存打招呼,“何医生,去哪里啊?”他胡子很密,络腮成片,弓着腰,笑眯眯的眼神。
  这人带着另一个人一起上了他们的车,因为,他风衣里生出黝黑的枪口,对着愈存的头。
  他们被两把枪同时指着,搜了身。愈存平常语调,半是说笑的语气:“我是医生,不会带枪,大约会带刀。”
  “何医生真风趣,不过你带不带枪,我们一清二楚,你枪法准不准,我们也尝过了,你就不用掩饰了。”大胡子笑得更深些,枪口抵在愈存太阳穴上。同时吩咐司机,“跟着前面的车,走。”
  阿听驾车跟在前面那部汽车后面,一直开了快两个钟头,停在一处荒凉的乡道上,一幢民楼前前后后四方的围墙院子,围墙比别处高出几尺,愈存下车时仰头看了看。
  “走吧,何医生,欢迎来到白马公寓。”
  “白露在这儿?”他被枪口抵着后腰,低声地问后面的人。
  “何医生果然聪明人,白小姐先到一步,好吃好喝地供着呢!”他笑容满面,热情好客的样子。
  阿听听到白露的名字,眼睛里的光聚起一瞬,那人警觉地转头扫过一眼。
  白马监狱的位置是特别研究过的,难得找到的好地方,房子边上是条河,从后院小丘陵上留下来,常年的“哗哗”水声,里面严刑拷打的鬼哭狼嚎声给掩盖得,贴着路边经过也听不太清。
  “何医生是读书人,”大胡子仍旧弓着腰,管家的模样,“您看我们这儿,最文雅,给您安排的单间。”他伸了伸手,把走廊尽头一间牢门打开,请他进去。
  这层是走了一段向下的木台阶的,是地下室,愈存想,他回身想问什么:“朋友,”还没开口,对方先说:“白小姐和您伉俪情深,我们安排在您隔壁这间,瞧瞧我们的苦心。不过她现在不在,在楼上享乐,一会儿送下来。”
  他说完,含笑地把牢门锁上,“磕嗵磕嗵”的,铁链碰撞声,他转身朝亮光的方向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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