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笺——走走停停啊
时间:2022-01-31 08:07:09

  她入睡前,有凉风吹进来,扑在面心上,耳边是报纸时而被掀动的哗啦声。
  她沉进幽深的梦境里……
  医院里的时间永远不分昼夜,像被隔在这世界秩序之外。云澜床头亮着幽幽一盏小灯,昏暗得像将灭的烛火。
  夜半时,窗外下了小雨,沙沙地漫天作响。是她不喜欢的声音,愈存特地走进来查看她。
  他立在床边,看她额上覆着一层细密的汗珠,闭着眼睛,眼珠却在微微转动;眉心渐渐结紧……
  她在梦境里。他想,微微俯身盯着她脸,她眼角,淌出细细的一弯泪水来,晶莹的透着光,蜿蜒进鬓发。
  为什么哭……他忍不住想伸手替她拭去,一只手只伸到枕边,她忽然睁开了眼睛,眼眶里盈盈的泪水蓄得太多,顷刻决了堤,无声的滚落下来。
  他在她泪眼里沉着,看着她奋力坐起身,张开手臂抱住了他腰身。他第一反应便是转头去看外间的护士,还好他进来时,她们正偷懒,躲在护士间里闲聊,并不在位置上。
  他拢着她肩头,觉出她哭泣时的微抖,心口里一阵绞痛。他低头来在她头顶柔声问她:“是做了噩梦么?”挪过一只手轻轻拍她后背安抚她。
  她眼泪多得流之不尽,忍也忍不住,哽咽着不能回应。
  他接着问她:“梦见什么?”想同她说说话,解她梦里带出来的痛苦。
  她幽声啜泣,许久才哑音回他:“婚礼……”
  婚礼!他怔住了,背后的窗口有夜风吹进来,报纸哗哗作响。她梦到了婚礼,什么样的婚礼?和谁的婚礼……和乔非寅?所以在梦里哭出了声!
  他托着她脸庞,要看她眼睛,低身来吻她眼角的泪水,“云澜……”他忍着胸口里说不出说不尽的钝痛,紧紧搂着她窄窄的肩头,克制地连声音都在颤抖:“你等我,等我……”他只能这样说。
  云澜听着他的声音,仿佛隔着重山隔着峻岭,从梦魇深处传来。没有他的婚礼,是她经历过的最大噩梦,孤绝的失望像走不到头的长廊,无门无窗无处声张,她从里到外的冰凉,在闷热的伏天里,连手指都凉透了。
  要等他,当然要等!她若没回来,一人在异国他乡,做好了永远等他的准备,无论何时何地,她都能一直等下去。
  他吻干了她泪水,尽力收敛着情绪,同她拉开一点距离,终究舍不得放开她,拿白袍的衣袖拭她额上的汗珠,想说什么,张了张了嘴却没有发出声音。听见她靠在他衣襟上喃喃低语:“我等你,会一直等你…….”
  他听到了答案,一颗心安定下来,可眼底酸胀得没法抬头,用力抱了抱她,把她按回枕上。
  外间随时有人会进来,他不能在里面久留。最后俯身亲了亲她额头,转身出了房门。
  第二天,云澜再见时,已经到了傍晚,又一个夕阳的时候,六叔来了,带着一只神秘的礼物盒子进来,拿在手上。一进门,就到处扫描医生的存在,伸头悄悄问云澜,“何医生呢?”
  云澜独坐在窗台上看闲书,“你找何医生,他被庄教授叫去了,刚走。”她马上答,她最近怕一天中的这个时刻,怕这个时刻要出现的六叔,怕他再提起,叔叔爱上大侄女的骇闻。
  “哦,他不在就好,”非寅显然不找他,“快来看看,我给你带了好吃的。”
  “什么?”
  非寅把一只玻璃小盏托在手里,略比茶盅大些,递到云澜手上,“这是新出的朱古力冰激凌,我叫人加了甜奶油进去,你尝尝,趁着医生们不在,快吃掉它。”
  “哦……”云澜有点儿迟疑,“庄教授说不宜吃得太寒凉……”
  “不是没人在么?咱们吃了,谁能知道,放心吃吧!”六叔极自然的走近,也学云澜坐在窗台上。
  “在吃什么?”愈存从外间走进来,带着锋利的眼神横扫过窗台上并排坐着的两个人。
  “嗯……”云澜端在手里,还没吃上,被愈存伸手来截走了。
  “不能吃冰的,聂医生你自己不知道么?”他反问着,问得云澜不敢回应。
  “就吃这么一点点,应当也不要紧吧,开心一下嘛,呵呵。”非寅眼神追着那盏冰激凌,被愈存无情地拿到外间,放在护士们的桌面上。
  “乔先生,我这里是聂医生的病案情况,你过目一下。”他走回来,站在窗台前,正立在他们两人中间,“另外,我明日一早,医院委派,要前往重庆一趟,可能会耽搁些时候,这里的事情,就还是交托给庄教授吧。”他说明着,是告知一下乔非寅,也是说给云澜听,让她知道他的去向。
  非寅点着头,也知道云澜好得差不多了,不用再特别关照,他看着愈存递过来的病案。
  云澜在这空档里抬眸望向他,他也调转视线来,目光流连过她脸庞。
  其实不是医院的委派,是阿听带了新的任务回来,陈老板的指令里,让他即刻动身,去一趟重庆,局势变化,上峰近期有新的要求,由他去接收新命令。时间紧急,他在从医院出来之后,借着夜色赶往马斯南路,和丽惠碰过头,确定好双方的消息,才好出行。
  丽惠在账桌后坐着,传话给他:“陆先生让转告你,近期那边的行动,尽量拖一拖,暗杀行动尤其要谨慎,外部形势正在好转。他担心你们党内的倾轧会出事,倒时难保不殃及到你自身的安危。”
  愈存点了点头,微微低垂着头,没有别的回应。
  丽惠接着说起送走的孩子的事,“那孩子的手术做得很好。”她把一个牛皮纸的信封从手边的抽屉里拿出来,推给愈存。
  “嗯,代我谢谢陆先生。”愈存这话替白露说。
  “好。”丽惠点头。
  他一手按在信封上,低头想着什么,丽惠了解他,她耐心等着他发问。
  “我听说,战事很快会有结果,日军高管里有传言,也许会在下个月。”他低沉的声音。他们向来谨慎,没有百分百的把握,这样的事从来不随便讨论。
  他先说出口,丽惠按照纪律,不能多谈,她摇摇头。
  愈存也没有想得到什么印证,不到最后一刻,谁也不能笃定什么。他只是想,他忽然问:“如果可能,你帮我问问陆先生,如果到了那一天,我能不能尽快从这个身份里退出来?”
  丽惠隔着桌面看他,仍旧没有说话,但点了点头,答应了。
  他要走时,她照旧走在他身后,送他下楼,专心望着他背影,沉沉地在心里想,你恢复了身份,头一件事是要找她么?是啊,是该去找她……
  她照旧看着他隐进夜色里,像无数次他离去一样。
 
 
第七十八章 谨慎
  云澜出院时三哥三嫂来接,是头天晚上说好的,三哥来探病。云澜和他对坐在病房的灯下,三哥问她:“素钦说,你对六叔没有那份意思,可是据她讲,六叔是有意的,你究竟怎么想?”
  云澜扶着面前茶杯,杯口上的云纹起伏,像世事变化无常。“三哥怎么想的?”她不是当年的小姑娘了,她不肯先说,这种时候,要先听对方的。
  “我能怎么想,六叔老了些,咱们的情况咱们自己知道,我看你的意思。五妹妹,我知道我对不住你,拖累了你名声在前,你不中意六叔,我去替你开口,你别为难。咱们欠了钱就还钱,欠了情就还情,还不清,慢慢还。我从小不及你聪明,我都是笨办法。”叔潮说的真心话,句句肺腑。
  云澜听了动容,眼前的三哥,还是从小一起长大的三哥,混账的时候混账,有情有义的时候也是情义绵长。“三哥,那年我同你说过,我有个同学,我们订了婚的,可他家里出了变故,我要等一等他。”她也是真心话,句句肺腑。
  叔潮听完,愣了愣,“我听你说过,又看你一人回来,以为那人不在了。”
  “他在的。”云澜笃定,“不过,他在忙一些要紧事,可不管多久,我情愿等着他。”
  她这番话,她说的这个人,照叔潮今时今日的想法,经济务实的想法,自然是不要等的好,谁等得了谁,人心最难测,难测到血浓于水都信不得,更何况是这么个不知道在哪儿的人。可叔潮被云澜目光看着,他点了点头,“那三哥支持你等着,你只管等你要等的人,旁的事,三哥帮你去说。”
  “多谢你,三哥。”
  叔潮在亮光里笑了笑,他越近而立,越明白,做人的难处。云澜隐忍不发的替他遮掩多年,是这世上难有的情深义重。
  可也不知道三哥究竟是怎么跟六叔说的,云澜出院回家后,休整了两天,照常在宏恩上班,下了班也照常去伯特利给女孩子们上课。仿佛专为了配合她这些照常,六叔也照常每个礼拜在她上课的日子来接她,
  一切都和从前一样。
  可能也有一点不一样,六叔再没提过看戏的事。
  愈存动身去重庆的当晚,夜深才回到玫瑰园。白露房间熄了灯,他故意如常脚步地走进去,白露这夜没有喝酒,听力极好,从他楼下开门就已醒了,在枕上静心听他动静。
  他一走近,她自黑暗里坐起来。他们之间似乎真的生出点默契,她伸手到他身前,他把一只牛皮纸信封放在她手上。
  她没有马上打开,知道里面是孩子的照片,心里踏实得很,自己挪到床沿上来,仰头低声问他:“钱还够么?不够我这里还有。”
  愈存没有回应她钱的事,“孩子的手术做得很成功,再恢复一段时间,会安排他在当地的教会学校读书。”他低头来悄声告诉她。
  “愈存,”白露在黑暗里的眼睛闪着黑水晶一样的光,她从不露真心,不是她不肯露,是她的真心早没了,拿什么露。“愈存,我把我的钱,都给你,你帮我转到香港去,转到新尧名下,好么?求你!”她说着她这辈子能说出的最真挚的话,是她绝不会对别的男人说出的话,她眼前这个男人,她不了解他,也知道靠近不了他,却实心实意的信任他。
  他听着她的请求,停顿了一会儿,其实有一刻,他甚至想提前知会她一点,关于接到的暗杀任务要谨慎的话题,但临到嘴边,他还是咽了回去,她的性子不宜保守秘密,还是知道越少越好。鉴于眼前错乱的形势,转移财产当然是很必要,尤其是她还有个孩子需要供养。
  愈存点了点头,“好,等我从重庆回来,你先把预备一下,换成黄金最好。”
  “好,我一定准备好。”
  第二天,愈存是一大清早走的,白露尚未起床,只有阿听,站在门厅的台阶上送他。
  他们都不知道他此行要去多久,其实连他自己也不知道。
  一直到七月底,他还没有回来。云澜常常站在办公室的窗前向外遥望,他的座位空了十一天,她有时有幼稚的想法,想从医院大门前的那条路,看到他回来的身影。也知道是不可能的,但没有别的希望时,聊以自慰,就是唯一能做的事了。
  八月的第一天,云澜在宏恩的大厅里遇到白露,她永远穿得这样光彩夺目,仿佛处处是她的舞台,站在人群里,不能不叫人多看一眼。
  白露有贫血症,每月头几天总是按时来拿药。云澜从她面前走过,她替庄教授取了文件准备上楼去。被白露扬着手叫住:“聂小姐,”她喊出一声,又马上改口:“聂医生。”
  云澜只好停下脚步来看她,看着她踩着高跟鞋“嗒嗒嗒”的快步穿过人群扭过来,不知她有何贵干。
  “聂医生,”白露笑吟吟地走到云澜面前,“忙着么?咱们借一步说话?”
  云澜对前几次在办公室里的事记忆犹新,谨慎道:“白小姐有什么事,这里说吧,楼上教授还在等着我。”
  被拒绝了,白露脸上有些讪讪的,她今日不是来寻衅的,可惜从前行事太过,她想在聂云澜眼里,她那点儿形象也是挽不回来了。她只好凑过来,贴到她耳边,云澜本能地想让开一步,耳中听见她低声:“我想问愈存……”
  她马上抬眸看着她眼睛,白露停着不往下说。云澜后退了两步,让到后窗口去,没什么人经过的地方。
  白露才接着问:“愈存什么时候回来?你知道么?”
  云澜不是十分清楚她和愈存的关系究竟如何,是怎样合作的,别说她真的不知道,便是知道,也不能随便告诉她。“他受了医院的委派,去重庆了,几时回来,我们这里不知晓。”她如实答她。
  她听着,只笑了笑,“哦……”没有后话。白露在心里窃想,你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你是不知道,那天要不是我把消息告诉愈存,你现在还关在小成川的画室里呢!
  她半真半假地歪了歪嘴角,走开了。
  云澜望着她走回人群里去的背影,在心里悄悄失望,原来白露也不知道,他几时回来……
  愈存是八月十号通过特殊航路回到上海的,他在重庆,同时见到了陈老板和几位沪上报端常见的高官,他们在同一间会议室里开过会。他陪同陈老板下楼时和那几位先生在楼梯上打了个照面,他们彼此不说话,擦肩而过。
  他回沪的当晚已经夜深,白露夜场的演出刚结束,几乎和愈存同时进门。她一脸欣喜地站在门厅的黄光下面转头看他,“你回来了,怎么这么晚?”问完了又觉得,管他晚不晚,回来就是好事。
  愈存一边跨上台阶一边扫了她和阿听一眼,没什么异样,一切如常。他挥了挥手,示意他们,进去再说。
  他们坐在客室的沙发上,白露忙着甩掉高跟鞋,在酒柜里找酒喝,一边头也没回地嘴里说着:“愈存,你往重庆一趟,有没有带回点儿好消息,”她没等他开口,自己接着道:“我跟你们说,今天在后台,刘爷可说了,东洋鬼子要撤了,逃不出这个月去。你说说,上面有啥新指示?等赶走了东洋人,咱们是不是就能解散了,各回各家各找各妈!”
  愈存坐在沙发一角,一手搭在扶手上,垂眸的样子和白露的轻松语气相反,他没接她的话茬,另起了头,“阿听,你再接到上面传达下来的指令,都要我看过再定夺,白露,你也记住。”他简短地强调,没有多言也没有解释,说完匆匆上楼回书房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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