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澜,有哪里不舒服么?能说话么?”庄教授俯身来细细地问她。
她才调整了视线,在枕上摇了摇头,“教授……”她说,仍旧喑哑的声线。
愈存向对面的护士投去一眼,示意她再喂水。庄教授亲自伸手,把云澜扶起来靠在床头上。他自觉退到教授身后去,让她看不见他。
常规的查看过后,病人还是疲惫不堪,由护士扶着躺回去。庄教授交代了几句医嘱,熄了灯,众人退到外间。
云澜视线里,愈存回身跟在教授身后,是他一身白衣的背影。
外间的小厅里,非寅因为云澜醒了,给来会诊的医生们解了禁,放大家回去。唯独留下了愈存,“何医生,”非寅紧跟在他身后,低声叫住他:“劳驾等一等。”
他把愈存拉到走廊一侧,单独和他说话,“庄教授这把年纪,恐怕精力不济,云澜这里,还请你多费心。”
愈存背对着灯光,抬眸来和非寅四目相对。听见他接着在说:“我想,何医生能不能这两天就搬下来,不要为别的事分心,在这里辛苦两天。云澜经历了大火,又受了惊吓,我不放心她。”
乔非寅目光殷殷,是叫他专门照看云澜一人的意思,他沉默了片刻。
“你放心,旁的事情,我会交代秘书处,不让你为难。”乔非寅补充。他不知道,他为难的事,不是他能解决的。
“好,乔先生放心,我这几日就留在这儿,到聂医生痊愈为止。”愈存点头答应。
“那太好了,有劳。”非寅满意地看向愈存,忽然觉得也许从前太轻看了他,这位何医生还是十分通情达理的并不像传言里说的那样。他其实自己尚不自知,此时有些病急乱投医的嫌疑,云澜的事让他和成川结了仇,后面有许多错综的事务要去处理,他预知自己不能时时留在医院里,唯有找个得力的医生看着才能安心,就近的人选,便只有愈存一人。
非寅看着愈存整理了病案,在病房外间安坐下来。他守在云澜床前,天亮时分才离开,走前特地低头来看她安稳的睡颜,两扇浓密的睫毛铺陈着,像是有说不尽的幽怨。他伸手拂了拂她额边的发丝,低语着劝她:“都过去了,云澜,有我在,不会再有这样的事……”
非寅走后病房里一片静谧,夏日晨光亮起得特别早,匆匆的一股脑都射进窗口里来。愈存进来,把白纱帘一一拉上,房里就像蒸腾着轻雾一般,到处是柔和的光。他就近坐在非寅坐过的沙发上,想起她从前受伤时,他也曾这样彻夜守在她床边。
她扎了针的右手搁在床沿上,他几次想伸手过去,终于还是忍住了。
不知过了多久,他在一整夜的忙碌后,突然坐下,紧绷的神经沉寂下来,他靠在沙发上睡着了。
云澜醒时,呼吸间哪里有些细索的疼痛传来,她思绪停在嘈杂的火场里听到的那一声枪响……他在她耳边说着话……他不见了,换了另一个人。
她慢慢呼吸,适应着空气里的药水味,疼痛感渐渐退去,恢复了感知的能力。似乎有人就近在身旁,她自枕上微微抬头来寻,他靠在沙发靠背上睡着的模样,额上那一点凸起的发尖……
她那样隔空望着他,想:是我的怀承!
忽然外间有人走动,一道白色的人影晃过病床。“何医生,”有护士的声音响起,“该换药水了。”
他马上睁开了眼睛,起身来。
她马上闭上了眼睛,像尚未醒来一样。
有几重交错的人影遮在她眼皮上,一明一暗,她在光影里猜测,那一道是属于他的。
他站在她床边,查看护士手里药水的名称,等看过才送回护士手上。等她更换的功夫,愈存低头凝视了一会儿病人的脸色,在心里默默计算她呼吸的频率。
他先时叮嘱过护士,进出当心,务必不要扰了病人休息。等盐水换好,护士轻手轻脚的退了出去,病房里恢复了静谧。
他俯身来托着她右手,低声喃喃自语:“针头怎么脱了?只好再扎一针了……”
她低头来看,针头好好的扎在手背上,并没有脱掉。她马上意识到中计,抬眸时正对上他微微含笑的眼神。
“醒了,就好好醒着,不然扰了医生的判断,多给你扎上几针!”他站着,修长人影横过她整个病床。
她语塞了好一会儿,大概想说的话太多,实在拣不出重点来。
他等着她,想听她说话,听她说一点关于他的什么,什么都好,只要有他。
“六叔,走了么?”她终于开口,把他问得心里一沉。
“走了。你在找他么?”他眼里升起一点寒意。
“他开了枪?是杀了人么?”她问。
“打断了小成川的腿。”他简短道。
“会很麻烦么?”云澜望着他。
他垂眸沉默着,没有回答。
云澜在心里再三考虑,终于低声问他:“你还好么?忙了一整晚么?”
他听了,低头收了眼神,仍旧没有回答,心里却解了冻。他俯身坐回她床边,伸长了手臂倒了半杯温水来,喂她水喝。
她一手撑着想坐起来,牵着输液管,不大灵便。他放下杯子来扶她,倾身托着她肩头,贴在她耳边时,低声告诉她:“我很好,不用担心。”
她凝神听他说的话,被他扶着反而失了平衡,左手上来攀住他肩头。
愈存一手用了用力,把她靠在床头坐稳,终于还是舍不得松手,顺势亲在她耳廓上,悄悄低语:“你也不要紧,多休养几天,就会好的。”
他说话时温热的气流,拂过她耳后,有种熟悉又遥远的感觉。云澜转头来想回吻他,可他已经抬起了头,她没追上他速度;却被他看出了意图,他没有完全直起身,仍旧弯着腰,似乎在等她。
也许是怕失去了机会,难有下一次,云澜未及多想,马上倾身上前,被他伸手按住了肩头,他露出含笑的眼睛,真想让她不能得逞,他人却已经迎上去,亲在她柔软的唇上,含着她呼吸,轻声叮嘱她:“要当心安全,其他事不要管、不要听,知道么?”
随着他气息远去,她心里一阵失落,看着他退回到床边,她点了点头。
他在晨光里站着,眼睛里有没有收尽的笑意,想说什么,外间门口传来开门声。他马上低头让到窗边去。
庄教授走进来,远远看见云澜坐着,笑眯眯点头:“起来了?嗯,看着精神有点不好,没关系,多养养神吧,很快会恢复的。”
他边说边朝旁边的愈存也点了点头,大概是对他全心全意照顾同事的行为表示赞许。教授习惯性的查看了一圈之后,悄悄倾身过来对云澜说:“我推断,你大概在火场上受了点惊吓,所以脸色不好,其他方面没什么大碍,这点你自己也应该知道吧?”
云澜点点头,自己捧着杯子在喝水,“嗯,呼吸有点不通畅,应该要过两天才会好转,不要紧的。”她说,声色也清亮起来。
“嗯,所以我私下跟你说个话,”庄教授伸过头来,“云澜,一会儿乔先生来,就是你六叔,你向他解释解释,不要太紧张,现在只是时间问题,等代谢过后,就会恢复,不用动不动就召集那么多医生们来会诊,好不好?”
“哦,哦,好的。”云澜听话地点着头。
教授呵呵笑着,慈爱地拍了拍云澜的头,“我交代护士,给你找好吃的来,有一样莲子百合粥,一会儿就送上来,吃好喝好,才能好得快。”
云澜笑着答应,看见他转身要走,又想起什么,招手叫愈存,“你看着她,等她喝了粥,就去签字,把这些药水停了,如果乔先生来了要问,你让他来找我。”
愈存目光转到旁边的云澜身上,又转回来,向庄教授点头答应:“好。”
“六叔要是问起,我来解释。”云澜听见了,插进话来。
“也好,你家六叔,当真的着紧你……”庄教授想起乔非寅强人所难的那股劲头,摇着头感叹。
说得房里剩下的两个人都没了声音,像滚水里倒进一瓢凉水,偃了声。
愈存难得的听教授的话,尽职尽职倚在窗台上,一半是迎着窗口里吹进来的风,一半是盯着护士喂粥给她喝。抱臂的样子,看起来不大高兴。
云澜其实胃口不好,实在是在他的目光灼灼里一口口咽下去,等护士终于走了,才试探着开口,向愈存道:“其实,六叔,他,他也是看在我三嫂的情面上,特别关照我……”
“关照到,朝成川部长的弟弟开枪?”愈存仍旧靠坐在窗台边沿上,背对着日光,垂眸说着,像窗边吹进的凉风,没有温度。
“大概情急之下,不然……”
他打断她,“还是因为人太要紧,所以才情急!”抬头来盯着她眼睛。
云澜无言了一秒,这里面的前因后果,她原本想探究,这时也淡了这份心,想,也许他说的对,该好好想一想六叔这个人……
六叔这个人,回去处理后续事宜,正在联合商会楼上和几位重要的老朋友,商议对策。
的确是老朋友,几位老人家拄着拐杖,坐在黝黑发亮的牛皮沙发上。
“非寅啊,这个时候,实话来说,这帮东洋人是兔子尾巴了,但你这一枪打下去,恐怕成川会把咱们海运的港口给堵上啊。”穿黑绸衫的老先生仰在靠背上抽烟,烟雾缭绕,从他们头顶上盘旋而出。
“海运不成,就走别的线路,天津港,广州港,地方多着呢。实在走不通,大不了,弃了这条线!”非寅坐在宽大的写字台后面,拒人千里。
他们商议了好一阵子,外头杨树上的蝉声不时响起,一层层声浪,像湖面上的涟漪,一圈圈漾开去。
商会派了倪老先生前往陆军医院看望断腿的小成川,非寅既不便再出面,也不肯再出面,他们都晓得他的性子,违拗不得。
傍晚时,非寅才抽出空来,扔下一团乱麻的大小事务,赶到医院。
他推门看到愈存兢兢业业坐在临时安排的茶桌前翻看病例,心感甚慰,同他点了点头打招呼。
愈存坐着没动,只低声提示他:“里面在换衣服。”
“哦,”非寅径直走到里间门口,站在门框边等着,又转头问:“换衣服?云澜起来了么?好多了?”
“嗯,已经好多了,”愈存想说,本来就不严重,药水也已经停了,转念想起上次给云澜头上缝针的事,还是不提为好,省得这个小题大做的人再有什么要求。“精神也恢复了很多,乔先生不必担心。”他只这样说。
非寅听了,点头不语。
等房门一打开,他与出来的护士交错,赶到云澜床边来。“六叔!”她坐着,脸上恢复了一点血色,盈盈的眼神望着他,像有许多话要说。
非寅看在眼里,在心底觉得,为她做的事都值得。“好点了儿么?”他依旧坐在床边的沙发上,打算留下陪她的意思,“我怕探视的人来往进出,扰了你静养,交代你三哥他们,过两天再来。”
云澜点点头,她确实有些话要说,可也实在没想好,怎么说。
非寅抬头发现她的盐水都撤掉了,“怎么把药停了?”他兀自问着,马上扬声:“何医生,为什么停药了,营养针也可以继续打……”
愈存应声走进来,听见云澜忙着在解释,“六叔,不必打了,我自己清楚,没什么大碍,好好的,不用一直扎着针头,也很不方便,是我叫人撤了的。”
“你现在是病人,停不停药,要听医生的,是吧?何医生!”非寅抬头来望着愈存的脸。
愈存脸上神色幽微,他迟疑着不语。
“我自己也是医生,六叔忘了!”
“医者不自医,哪能全听你自己的!”非寅坚持,他觉得她还是脸色苍白了点,也气弱,哪里都需要照顾,叫他关心不过来。
“要不,还是扎一针,重新挂起来吧!”愈存幽幽的语声。
听得非寅马上点头,何医生果然有慧根,深得人心。
云澜抬眸望向愈存,眼神里全是难以置信的光,想说,你怎么胡说,前面不是向教授保证过么!这么快就倒戈……
她把右手伸出来,亮在他们两人面前,“我血管太细了,每次都要扎好几针,已经肿了一片在这里。当真的也没要紧,何必还要扎针!”她有理有据,还不动声色地卖一点惨。
非寅果然凑过去看,迟疑了。
愈存却不吃这一套,他站着说话,“我来扎,我一向精准,聂医生放心!”
惊得云澜抬头,眼睛射出两把尖刀!你这是存心的嚒?她眼神在问。
他无谓地照旧站着,接收云澜的锐利目光,也等着乔非寅左右为难。
第七十六章 不忙
病房里升腾着僵持的味道,非寅似乎没有感觉,挨到云澜床沿上,他伸手托着云澜右手手腕来看她肿起的手背,触到她腕上一只凸起玉石榴,抬起看了看,随口道:“这时候,就别带这个了,先摘下来吧……”
说着,上手要替她解了那红丝绳,马上被云澜按住,她挪开了手腕,不准人碰那串玉石榴。
愈存低头注视着他们手上。
“六叔,这个系得很松,戴着不要紧的。”云澜了了解释。
“这也是你祖母留下的么?看来是很有年头。”非寅理解地收回了手,又向她补充:“你要是喜欢这些,等你好了,我那里也有,随你去挑。”
他这话一说出口,叫站在一旁的愈存立刻抬眸来,他连心口都紧了紧。云澜却语声平静,她着意的客气话,“六叔的东西自然是好东西,要留着送要紧的人,哪能随便给人去挑。”
她话里的意思,是刻意拉远一点和非寅的距离,可惜聪明似乔六爷,也有陷在里面分辨不清的时候,他马上接着她的话头,按捺不住心里想告诉她的话,已是极尽委婉,“你说的没错,是留给要紧的人。等你好了,我带你去挑,有几款比这只玉石榴有趣,我想你看了会喜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