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几乎跑过这里每一间门口,铁阑干的大门、木栏杆的大门、冬青树的门口……
日色偏斜,额上汗珠流过他眼睛,他一眨眼,刺痛得钻进心里去。他站定在一处三叉路口,抬头看空无一物的天空,无边的绝望袭来……
有一处房顶冒着青烟,袅袅而出,他转头去看,退后两步,确认是青烟,这时候,怎么有人家生火……
他赶到那家,两排冬青树的门口。他站在围墙边,透过大门看到里面的窗口,有人在走动,来回的人影,但大门紧闭,再往上看,发现哪里不对,一时说不清,他很快的绕到后面去。终于发现,这房子三楼上没有窗户,是改造过的……
云澜把药箱里带来的酒精倒在南墙的窗帘上,拿烛火一一点着,幽兰的火苗燃起,伴着一阵织物的灰烟飘上去,从屋顶的天窗口袅袅散出。
酒精太少,只有一瓶,烧得太慢,云澜焦急地把靠墙摆着的木制画框用力挪过来,倚着南墙的窗帘,让它们一一燃着。
她想,既出不去,一把火把这里烧了,谁也别想软禁谁!她自己就罢了,同这些画儿一起化了灰,也绝不做这画里的人。
桃木的画框起了火,发出“哔啵”的声响,有桃花香气散出,烟灰开始充斥整个屋子,云澜汗湿的额发贴在额头上,只觉得烟火不够大。
非寅接到白露电话时,正一人独坐在书房里看几封北来的信件。
“什么?什么时候?在哪里?”他“噌”的一声站了起来,手上的信纸飘落在地。
等挂了电话,他扬声叫人:“阿钟,叫人,带上枪,跟我去华隆路。”他自己迅速从手边抽屉里取出一把银制手枪装在衣兜里,匆匆跑下楼。
愈存极快的速度攀上房顶时才发现整间屋子里一层、二层的人手不少,他大概盘算一下,二十五人左右,带武器,青壮男丁,也许是训练有素的军人,他来不及多观察,跳上了屋顶。
原来屋顶上有天窗,不断有青烟从里面冒出来,他低头去看,那烟尘之下,有一双熟悉的眼睛与他对望,像隔着无尽的渺渺人世。
他看清她决绝的眼神里顷刻翻出惊异和期望的光,她站在青烟里,仰头望着他从天而降,甚至向他伸出了手,是救我出去的姿势,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他看见她在叫他的名字,“怀承”!
他从天窗一跃而下,身手迅捷。落地时顺势把她揽在臂弯里,快速拉到外间远离火源的角落。
云澜只顾盯着他眼睛看,反复在脑子里确认,是不是真的他。
他却忙着低头检查她身上有没有受伤,再三地看过,才伸手来拂开她黏湿的额发,劫后余生般亲她眼睛,微颤地吻在她眉心上,“云澜、云澜……”他低声地喃喃重复。
她抬头回吻他,在他唇上想叫他名字,却不知该叫哪一个,哽在心口发不出声音,只好流出眼泪来。
他把她护在胸前,警觉的探看四下环境,火势不大,还未起浓烟,外间的位置,人大概还能呆个一时半刻,借着里面的天窗,没有那么快让人窒息。
“云澜,你的药箱呢?”他低头问她。她因为突然看见他,重又燃起求生的希望,整个人微微颤抖,他不放心地又把她抱紧,安抚她:“别怕,别怕。”
云澜指了指药箱放在里面的桌子上。看着他闪身进去把药箱拿了出来。
“外面有 25 到 30 人的打手,有枪,我带着你没法安全出去。我通知了一个人来,”他把她推在门边的角落,有新鲜的空气吹进来,提醒她:“我去给他指一指路,你别怕,我马上回来。”
他说着消失在里间的烟光里。
她来不及细想他通知了谁,渐浓的烟火气呛得人眼泪直流,她低声的咳嗽起来。
大概只一会儿功夫,愈存原路返回。此时境况同他先时预想的情形相似,虽然他没想到云澜会放火烧楼,但小成川囚禁人的策略安排,不出他预料,他知道自己一个人来恐怕带不走云澜,唯有借用另一个人的力量。
浓烟开始从里间涌出来,他转身把云澜护在里面,带她蹲身下来,减少吸入烟尘。静心听外头动静。
很快,楼下有了汽车声,非寅的车子驶过冬青树的门口,发现翻倒在路边的药箱,立刻开足马力,径直冲进院子来,头车直开到门厅上,发着“呜呜”的引擎声。
几乎是在同个时候,小成川的车从道路另一头驶进来。
第七十四章 病房
门里忽然冲出两排家丁模样的人,围着闯进门厅的汽车。
非寅带人从车上下来,同时亮出了手枪。对方马上也持枪对峙。
空气里紧张得隐隐传来火烧的气息。
“乔先生!”他们身后响起成川部长似笑非笑的声音,他穿着制式军装,快步走进来的同时,向对面的人挥了挥手。
他们步调一致的收起了枪,笔挺站着。
“什么事让我们举着枪说话,我们是朋友呐,乔先生!”成川的中国话说得太好,他上前来,站在非寅对面。
非寅脸上半明半昧,眼角戾气太深,藏着刀锋,“成川部长来的真是时候,朋友之间的好戏,刚要上演。”他余光里,小成川正紧跟着跑上来。非寅手臂立时换了方向,枪口直指刚站定的小成川。
“哗”的一声,对面的人又同时举起了枪,他们显然训练有素。
成川部长马上抬手阻止自己的人拔枪,同时朝非寅紧张道:“乔先生、乔先生,我们有话好说,一场误会,不要动枪才是。”
非寅无心理会他,他指着小成川的头,上前一步,问他:“人呢?在哪儿?交出来!”他一向低沉的嗓音,此时听着,迫近人心。
“什么人?……”小成川额上沁出一层薄汗,眼神飘向旁边比他高大的哥哥。他哥哥来便是因为得知他私自抓了人,深知不妥,赶着来处理,不想乔非寅来得这样快,已经惊动了不该惊动的人。他心虚得背上的汗,比额上多,轻易不敢承认。
“说!”非寅怒火烧上眼眶,再上前一步枪口直抵到小成川脑门上,“你把她怎么了?”厉声的气势把成川本人也震住。
成川还在想和解的可能,他小心地侧身来劝解:“乔先生,咱们放下枪说话……”
非寅耐心耗尽,他转头向阿钟使了个眼色,他会意,立刻持枪带人冲开人墙,要跨上楼去,不想楼梯上又下来一拨人,挡住了去路。
“让开!”非寅怒吼,对方没有动,他放下枪口,“砰”的一声打在小成川左腿上,重复:“让开!”
“乔非寅!”成川惊愕得从他弟弟倒地的鲜血里回过神来。
楼梯马上让开,伴随着中枪者的惨叫,底下乱作一团。楼上又有人跑下来叫喊:“画室着火了!”
非寅做好了云澜有个三长两短,再补一枪,打死小成川的准备。可一听到画室着火,又急得扔下这两人,自己亲自跑上楼去。
愈存静心听着楼下的动静,他们何时进来,两方对峙,枪声响起,以及脚步声。
他在云澜耳边提示她:“救你出去的人马上就要来了,再坚持一会儿。”因为火势迅猛,窜到外间来,他们被热浪熏得浑身湿透,云澜渐渐失了意识,手上仍紧紧攥着愈存衣襟。
他走前才终于把她的手拉开,在她耳边说最后一句话,“云澜,不要爱他……”
她在昏沉间耳边重重萦绕着这句话,一直到有人抱她出去,下楼,上车……旁人再说的什么话,她总是听不清。记得的,仍是他那句话,云澜,不要爱他!
有人始终握着她的手,她恍惚地回握了一下,在脑子里迟钝地分辨,不是怀承,失望地卸了力,由着自己陷入迷蒙的混沌里。
非寅的枪硌在腰间,他在车上始终躬身守在云澜身侧拢着她右手,因为开着车窗通风,他衬衫被吹得呼呼作响,额上却覆着薄汗。
愈存在几株巨大的行道树后,远远看着乔非寅把云澜从混乱的人群里抱出来,他眼中,她一只手攥着乔非寅的衣襟……
云澜像乘在风浪里,沉浮着漂泊不定,似乎进了医院,有许多声音在说话,她默默地在里面分辨他的声音,吃力地听了一会儿,没有他……
非寅连夜召集宏恩最好的医生来会诊,愈存是半夜 12 点多接到电话的。他在大火里陪云澜一起吸入了烟尘,但比云澜的情况好得多,回家后饮水修整。一坐下,过度紧张后疲惫迅速袭来,他倒在客厅的沙发上陷入昏沉。
白露带着阿听在礼和洋行的品酒会上,不闹到天亮,是不会散场的。他被夜半的电话铃声吵醒,空旷的客厅里,忽然响起刺耳的铃声,有种凄厉的味道。他起身接起来,听明白后,微微叹了口气,答应着挂断。
她没有那么严重,他心里清楚,乔非寅关心则乱的本事……他低垂着眼帘,隐忧重重。
他去盥洗室里拿凉水把自己弄清醒,匆匆赶去医院。
一屋子的各色医生,电灯光照着,有种面面相觑的奇景。他赶到时众医生已经看过病人,庄副院长在讲诊断,他悄悄走近,坐在发言人身边。
庄教授的判断和实情差不多,和他的预想也一致。乔非寅坚持要再做一遍检查,庄教授劝他,不必太紧张,扰了病人的休息,静养为宜。
他们说话的空隙,愈存悄悄从教授身后朝病房里间张望,病床上的人静止得无声无息,他忍不住偏过头去,多看一眼。
“先让大家散了吧,云澜只是在大火里吸入了烟灰,目前来看,不是非常严重,各项指标都正常,也没有受伤。”庄教授欠身向非寅劝说道:“乔先生,先让大家回去吧,不必过于紧张。”
非寅仍是不放心,“那她为什么还不醒,是哪里受了损,没有检查到?或是头上、神经受了影响,如果耽搁了,也许会有后遗症……”
“乔先生,”教授打断他,抬头拿眼睛扫了眼墙上的挂钟,“现在是凌晨两点钟,就算是正常人,这时候也应当在休息,更何况是病人呢!”
非寅被他问得,无言,但仍是眉头紧皱。他偏身看到庄教授身后的愈存,叫他:“何医生,你来,你进去看一看。”他说着站起身来,伸手把愈存引进里间去。
愈存不得不跟着他,同时和庄教授对视一眼,见他无奈的眼神里,点了点头,去看看吧,真的不严重。他的意思。
愈存走到云澜床边来,看床头柜上放着的病案说明,他余光停在云澜脸上,脸色苍白了些,但呼吸平稳,他心里默默计算着她一呼一吸的频率。听见乔非寅靠过来同他低语:“何医生,你来帮忙看一看,他们都是一帮老学究,眼光旧了,也许有什么没看出来。”
他点了点头,只好配合的低声询问:“听说聂医生是出诊去了,怎么遇上的大火?”
他一问起,非寅眼角马上结上冰霜,语气凝结着狠厉:“中了人的圈套,受了害……”他隐晦地解释。
“既然没有烧伤,也没有灼伤痕迹,应当是浓烟重了一点,不知道在火场停留了多久?乔先生可清楚么?”愈存俯身去看了看,声音压低了,其实是怕吵醒了云澜,他也判断,她应当太累睡着了。
多久……非寅不确定云澜在画室呆了多长时间,他迟疑着,摇了摇头。
愈存也实在没有什么再问的了,只好抬头看床边正在挂的盐水,作势地检查一番云澜手背上的针头。他正弯腰一手抬起她扎针的右手,顺便试一试她手心的温度。却忽然被她虚虚收拢的五指握住了。
他惊愕地抬头来看她的脸,她醒了,眼睛张开一道细长的缝儿,在看他。
他不知道,她睡梦里,站在杨树浦的街头,忽然旁边的大厦起了火,四散奔逃的人群,她只知道和他走散了,到处在找他,寻他的声音;人潮人海涌过,都没找到他。忽然听到他说话的声音,在和谁说什么,她耳中有嗡嗡的蜂鸣声,听不真切,却断定是他……
有人握她的手,她尝试着辨别,没错……她竭力地回握住,努力睁开眼睛想看清楚,也怕他像来时一样,忽然消失不见。
“云澜!”欣喜的声音响起,另一张人脸闯进她眼睛来,非寅愁眉间发现她醒了,简直有种失而复得上天眷顾的错觉,抢到愈存前面来,把他逼得后退了一步。
非寅伏在云澜枕边,怕她看人吃力,特地凑近前,语声关切:“云澜,你醒了!”
她眼神飘忽不定的,游离在他脑后的什么方向,他想,是才苏醒的缘故吧,他耐心等着她。病房里一阵静默……
愈存站在非寅身后,手指上还留有一点被她握住的余温。他在一片静默里,升起隐隐的担忧,怕她恍惚间开口叫他“怀承”。
像是隔了一个世纪,他看着她望着自己的眼神渐渐收回,一点点沉下去。他听见她生涩的哑声,低微的从唇边发出:“六叔……”
她叫了他!
愈存的担忧立刻退去,无尽的伤感和失望涌进他眼睛,他低下了头。
“云澜,你终于醒了,我……”非寅想说,我等得太着急了,我何时都没有等得这样着急过,他有许多话要说,见她神思微弱,他忍了忍,没有说下去,只低头伸出手拢着她扎着针头的右手,像送她来时的车上一样。
她缓慢地恢复着记忆,想起火场出来时的情景,六叔在叫她名字:“云澜、云澜……”同时也忆起火场里的片段,她点火燃起窗帘,天窗里跳下来的他。
她又忍不住越过六叔的脸,去找他的眼睛,吃力地转了转头。
他正抬手示意外间候着的护士,“进来喂一点水给她,病人醒了。”他说,同时上前拍了拍乔非寅的手臂,“乔先生,你压到输液管了。请你让一让,病人醒了,我们要再做一遍检查。”
“哦。”非寅被提醒着,马上站起来。外间庄教授也跟着走进来看视,他于是被迫地退到人群外去。
第七十五章 为难
病房里重新亮起了灯,他低头站在庄教授身侧,配合教授的检查步骤,始终没有抬过头。他知道,她在目不转睛的盯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