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露是跟在庄教授身后进来的,教授走得飞快,一阵风似的像踩着风火轮,走回来一屁股坐在座位上。
云澜正纳闷,看着教授的光额头上流着两条汗。“怎么了?”
“有女妖精!来了……”他低着头,悄声在云澜耳边嘀咕,又翻着眼皮看白露光圆的两条白手臂晃过他眼前。
白露耳朵好,全听见了,碍着愈存前番帮忙送孩子出去治病的情谊,不和他们一般计较。没停,继续往前走去。
“不好,女妖精要坐下了,咱们快走!”庄教授自说自话着收拾桌面,想起上次白露一扭身坐在愈存腿上的恐怖记忆,他不禁打了个寒颤。
云澜在旁坐着,正在无措,不知道怎么接教授的话才好。听见那边白露尖着嗓音开口:“愈存,走吧,别耽搁时间,那边有只猪八戒叫咱们快走!”
她妖娆的抱臂站在地心,说出的话音绕着房间转了好几圈,灌进每个人的耳朵里。
“白露!”愈存抬高声音提醒她。
她朝他翻了个白眼,心说,我这算客气的了。
云澜眼见着教授憋得大耳朵都发红了,赶紧起身替他遮掩,“走吧教授,我收拾好了,咱们快下楼去病理室看材料吧,去晚了该关门了。”说着话,她把庄教授搀起来,拉着他脚不沾地的先走了。
白露瞧着他们一径出门头也不回的样子,转头看了看愈存的黑脸,“是他先说我的!说谁女妖精呢,自己长得猪八戒似的……”
“行了!”愈存打断她。
白露撇撇嘴,不言声。她最近收敛了许多,也有一点在心底里承认,其实愈存对的时候多。她不再时时和他对着干。
“走吧,阿听在楼下等着呢。”她规规矩矩站着,没有把手搭在哪里。
愈存很快跟着她走出了办公室,在过道里,白露和愈存低语,“就是拍卖会的事儿,叫我们去参加一下,怀疑成川老狐狸安排他弟弟来,大概是要把一些搜刮来的古玩珠宝,通过暗线带走,陈老板让我们去认认门。”
“丰德盛拍卖行,”愈存看了看白露递过来的字条,思索了片刻,“乔家的产业?”
“嗯,非寅名下的。”白露挑挑眉。
“成川是想和乔非寅合作吧!”愈存问。
“非寅最讨厌日本人,不会和他们合作的。”白露万般笃定的语气,愈存转头看了看她的脸,没说话。
非寅前两天去了西安一趟,见了几位当地的朋友。又星夜兼程地赶回来,他有许多事情要忙,局势变幻莫测,各方势力对峙,他一人坐在火车包厢里,隆隆声响和窗外退走的无限春光,像冥冥的漩涡,围绕在他周围。
他回来的当晚,接到成川部长的邀请,约他参加酒会,他推脱,说路上受了风寒,在养病,不宜外出,于是对方差人送了一篮水果来,送到他西郊的家里。
午后时光,非寅留在自己的房子里,他书房特别宽大,太宽大了显得人渺小。他站在那篮水果前,拿一把银质小手枪,瞄准里面的绯红苹果,他站在那儿,瞄准了很久,不知在想什么,旁边站着的钟秘书,以为他不会开枪,他却突然“砰”的一声,扣动了扳机,苹果应声四散碎开,连果核也崩碎跳到他脚边来。
他始终背对着光,看不清他眼睛。
非寅的拍卖行里,有一批明清时期的古董要拍卖,租了和平饭店顶层的大厅来用,场面宏大,灯光熠熠,非寅当晚没有出席。愈存和白露应邀前往,见到了一些熟人,也认识了一些生面孔。有两位马来富商,同白露站在窗边说话,愈存从另一头走过来,那两位马来人远远看了他一眼,很快和白露结束了对话,转到别出去。
白露转身,光圆的手臂吊在愈存臂弯里,亲热的凑到他耳边去说什么悄悄话,是一对腻歪的璧人模样。
“根本不是马来人,估计大马从来没去过。”白露含笑地说着。
“依你看,是什么人?”愈存回头来,伸手抚了抚未婚妻的披肩卷发,太蓬松了,有几缕飘到他耳边来。
“看不出来,你一会儿去探一探吧,我去会会小成川先生。”白露说着,一扭身,走了。
小成川正和几位太太站在一处,太矮了,同中国太太们说话,不得不仰着头,特别恭敬的样子,远远看着像在演滑稽戏。白露去了,他就抬着头和白露小姐说话,几位太太不待见白露,自动的划出了界线。
这日过后,愈存借白露和阿听去打下午牌的机会,去找过丽惠一趟,在西饼店楼上的亭子间里,丽惠交了一些人员的资料给他。
“陆先生说,恐怕这几次交给你们的暗杀行动,不大好。”丽惠坐在桌子后面,复述延声的话。
愈存自己在看,浏览的很快。他沉默着,也知道,是不好。
“是内部的派系倾轧么?”丽惠问。
愈存垂眸坐着,无声地点了点头。
“已经到了这么严重的地步?这样下去可能内部争斗非常激烈,陆先生指示,叫你当心防范!”
他听了,没回应,把文件还到丽惠手里,提醒她:“销毁。”
这两日进了伏天,过了午,太阳前所未有的让人生厌。宏恩六楼的办公室里,庄教授带了酸梅汤来,请云澜喝。
“好不好喝?”教授伸着头问。
云澜点头,“好喝,加了桂花糖。”
“对对对,我们自己熬的。”庄教授一脸得意,“可惜愈存没口福,不知跑哪里去了……”
云澜从瓷盅的边沿上,向他的位置看了看,他忙什么去了?
他在礼和洋行的楼上,那里新来了一批雪茄和洋酒,午后真是品鉴的好时候。大桥先生特地邀请了他和白露同来,觉得他们是懂行的人。大桥自认为是个有品位的商人,他最近在教成川部长的弟弟,如何鉴赏雪茄,这是门顶尖的技术活。
他坐在沙发上,搂着白露,被她身上的法国香水熏得心猿意马,一只手摸到她两腿中间去,被白露“啪”的一声打上来。过了一会儿,他又悄悄攀上去,沉迷其中不能自拔。他把一口浓烟喷出来,喝空的酒杯放在一边,昏昏然地在白露耳边嘁嘁喳喳地絮叨:“看看这批新货,纯正的巴西货,别处弄不到,独我这一家。”
“那你要发大财了,别忘了上次许我的钻石戒指,再不送我,我可不要了。”白露由着他摸,看在钻石的份上。
“送,当然送啊,我这批货,都被小成川预定了,等收到钱,头一件事就是带你去买,好不好。”大桥眯缝着眼睛,手上享受着。
“那什么时候给钱啊?他今天没来?”白露坐起身朝厅里扫了一眼,没看那个矮子。
“他……”大桥笑得喘起来,向白露神秘道:“他今天可忙着呢,来不了。”
“忙什么?”白露的职业习惯,爱打听。
大桥醉的睁不开眼睛,靠在沙发上,话多到自己拦不住自己,伏在白露耳边:“他爱上了宏恩的一个女医生,今天好容易把她抓到手,结果又被宪兵部叫去办事,气得脸都白了,哈哈哈。”
他说着一段段的醉话,白露听在耳朵里,隐隐觉得有什么,追问他:“宏恩哪个女医生?”
“还能哪个?就……”他嘿嘿笑着,说不出下文,想不起来了,只好胡乱解释:“就上次亲善大会上撞破头那个,叫什么,你们中国名字真难念。”
是聂云澜!白露眼皮跳了跳,这事她后来听说,太太们中间嘲笑了许多回的。“怎么抓到手的?”她试探着问。
大桥一手挪到她胸前来摸,大着舌头:“就这样抓,嘿嘿……”
“把人抓哪儿去了?”她换个方式问。
“一间画室……”
“哪儿的画室?”
“……华隆路……”他鼻子里发出“吼吼”的呼噜声。
“什么路?”白露推他,“说呀,华隆路和什么路?说呀。”
他睡死过去了,再没有声音。
白露坐在这日本老男人身边,他一只手还搭在她胸前。她坐着,拉着脸想了一会儿。
外面日光正盛,有一道直直射进来,在她脚边,她想起愈存前两天趁夜,进她房里,把新尧在香港的一张照片递给她,又无声的退出去,孩子在照片上笑得像初升的朝阳。
她起身去找酒柜边站着同人说话的何愈存,贴身上去把他拉了出来。
“干嘛?”他皱着眉头后退一点,低声质问她。
第七十三章 火场
华隆路!
愈存从礼和洋行冲出来,在路口拦了一辆车赶往华隆路。
白露把从大桥那儿听来的消息转述给愈存听,她以为他会紧张得立刻飞奔出去救人,事实上他没有。白露眼见着他目光里闪过锐利的光,也真的情急间跨出去一步,可却突然停住了。他站定无声了片刻,转而低声飞快道:“白露,去给乔非寅打个电话,告诉他云澜的情况。”
白露惊叹他这人,真是深不见底,此时此刻还能想到这些……
愈存见她不动,克制不住心里的焦虑,上手拉着她手腕:“求你!”眼睛里有她从没见过的祈求的光。
她不是不肯,她对非寅,不过是遥遥一望的念想罢了,难道还真能有什么!?她早就过了白日做梦的年纪了。她在心里哼了自己一声。点头道:“好。”甩开他的手,自去楼下打电话。
愈存去另一间办公室,电话打给宏恩的庄副院长,庄教授这时候正在桌子后面吃糖果子,接起电话来,说话瓮声瓮气,“喂,哪位啊?”
“教授,云澜在么?”他问。
“哦,是愈存啊,云澜出诊去了,你找她有事啊?她说一会儿就回来,你等等她哦!”
“去哪里出诊,她说了么?有地址么?”他追问。
“那倒没有,你有急事啊?”庄教授手里的糖果子正掉糖粉下来,他手忙脚乱的抬手接着。
愈存心里紧迫得分秒必争,口里仍维持着如常语调:“那没什么,我不过遇到个熟悉的人影,想是看错了。”
他迅速挂断了电话,没有时间走楼梯,从二楼的窗户里纵身一跃,跳了出去。
云澜是接到上次范太太家那位奶妈的电话,专程去看诊孩子的,范家派了汽车来,云澜没在意是不是上次那位司机,总之都是差不多的面孔。车子一路开出去,开到一处她不熟悉的幽僻小路,两边成排的冬青树,停在一家红砖小楼前。
“是这里么?”云澜下车前问司机。
“是的,请聂医生进去吧,孩子在楼上。”他说。
等云澜走进大厅,觉得有点儿奇怪,深色的柚木家具发着暗沉的光,不像是有人居住的样子,不过沪上富商们有几处不同的地址都是极寻常的事,这是范家别院也未可知。她跟着管家模样的人上到三楼上,进了一间里外两房的套间。
里面没有孩子,倒有许多画儿,都是西式的油画,画着欧洲的乡村、乡村的女郎和许多圣经故事里的人物……云澜跨进里间去,依然到处是画框,画着裸女和圣母像。
她有一刻还在想,是不是管家弄错了房间。“聂小姐!”有个声音响在她身后。
她一回身,看到站在门边的小成川,满脸含笑,她惊得倒退了一步。
“聂小姐不要怕,我请你来,是想邀你一同观赏我的画作,你看这些……”他说着走近前。
云澜又后退了一步。
他笑眯眯的眼睛里闪过凶光,脚步照旧逼近,“我画的女人都很美,可惜,美不过你,聂小姐。”他指着手边一副人像,描述:“你看这一副,她的胸型多挺拔,微微上翘,摸在手里是这样的感觉……”他沉醉其中,忽然转头:“当然,你胜过她们所有。”
云澜第一时间想到逃跑,她朝门口望去,听到小成川胸有成竹的声音:“你放心,这里没有别人,外面都是我的人,他们带着枪。”他不紧不慢地笑着解释:“我们想做什么都可以,这里很安全。”他说着,抬手指了指头顶上的玻璃天窗:“你看,我喜欢看月亮,特地在这里开了窗,多透亮,我们今晚可以在月光下做些快乐的事情……”
他这么说,云澜才发现,这房子的怪异,四面都是墙,没有窗户。虽然南墙上也挂了两幅窗帘,却是摆设,窗帘后面遮着一块木板,天窗开得很大,半个屋顶都是玻璃窗,此时开着两排窗口透气。
云澜不信教,不熟悉圣经里的故事,却在抬头看天窗的一瞬间,觉得这里是圣经里的地狱,面前这个转头来笑着的人,应当是地狱里的谁……
他自顾自地伸手抚了抚画框里的女人,满意地憧憬着夜晚的来临,甚至走到墙边的矮柜上点亮了两支粗大的羊油蜡烛。
房里没有照到日光的地方,跳起幽幽的鬼火。
云澜握着药箱把手,越攥越紧,里面有一把医用剪刀,她想。
有人敲门,传来地狱大门忽然被推开的声音。小成川站着回头,和人对话了几句,日语,说得非常快,他语气不善。
云澜看着他走到门口,转头来向她笑,“聂小姐,你在这里等我,我去去就回来,绝不让你久等。”
继而,她听到门口上锁的声音,金属碰撞发出的动静。
这画室瞬时安静下来,正中天窗里射进来的光柱正在偏斜,云澜抬头望着那巨大的井口般的窗户……
愈存赶到华隆路口,整条华隆路一眼望不到边,浓荫蔽日,高大的榆树和榕树间错排开,热浪催起一片蝉鸣声。他衬衫的后背上,汗水洇湿了一片。
画室!这片屋宇林立的旧区,看不出哪里是画室,又像是哪里都是画室。他从林荫下穿过,一间间去辨认,日本人喜欢的地方,总有些特殊的痕迹在,他确定他能看出来,只要他经过。
他不敢深想,此时这里某一间房里正发生什么,他提醒自己,无论如何,要先找到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