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眼底的难言和惊讶转瞬即逝,转而挺拔的腰身挽着她上楼,“她今天迟到了,也许晚点会来。”她手腕上的玉石榴,碰在他小臂上,他终是忍不住,低头悄悄看了一眼。听见她仰头来的声音:“那我就补白小姐的缺,借你用一用。”
她这话说出口,似乎轻快的语调,却两个人都实在心颤得接不下去,沉默了一刻。
谁补谁的缺?叫他怎么说!
可此时此刻,不这么说,叫她怎么说!
“聂医生怎么没和乔先生一起来?”他转头来问。
“六叔?”她回他,“他懒怠来这样的场合,受不了这份拘束,所以我代他来,”她同时向他着意道:“我顺便来,看一位老朋友,看看他好不好,有没有需要我帮忙的地方……”
他挽着她缓步踏上最后几级阶梯,他恨这台阶太短,片刻的功夫,他就要松手。
云澜许多话,不能说,焦急的闷在胸口里钻心地疼。第一次真的知道,他们做的这件事,是刀尖上舞蹈,夜色里的绣花的艰难事。她同时想起,他身上,密布的大小伤疤。她抬头看了看他侧脸。
灰衣人叫错牌之后,始终没有人和他交接东西,也许不等到宴会结束就会有动作。范太太说这里突然增加守卫,云澜猜测会是严进严出,越等下去恐怕越难出去。要走,就得尽快走。怎么走呢?突然退场也太突兀了……
她和愈存同步踏上三楼的宴会厅,她想的事情太多,脚下细高跟的鞋子没踩实,歪了一下身,被愈存手快地扶住,他眼里警觉地盯住她。
她站定了回头望一眼,这楼梯不长,不长……
来不及多想,她后退前一刻抬眸用力看愈存的眼睛,他不懂她意思,紧紧盯着她,费解!觉出她要跌下楼去,本能地要伸手揪住她,怕她受伤,她躲开了他的手。
“啊——”她尖叫一声,摔下楼去。
愈存几乎同时跟下去,他长腿连跨几级。他眼里,她倾身跌下去,头部撞在铁阑干上,滚下几节台阶,被最后上来的小成川先生迎上来挡住,才没摔到最后去。
众人都被这么大的动静吸引,楼上楼下的人围拢来,“哎呦,怎么摔成这样,出血了哦!”“快,快送医院吧,要命哦,破在头上啰!”男人女人们的声音同时响起。
云澜额角上破了洞,她满眼冒金星,一条条一闪闪。被谁抱着腰身,她来不及细看,只觉得一条温热的暖流滑下来,流到眼睛上,马上血光一片,她睁不开眼睛。
“我是医生,让开一点。”愈存的声音。
“快去开车,送医院,”蹩脚的中文,“开车来。”一个日本人的声音高喊着。
云澜在重重的眩晕里努力睁开眼睛看,映入眼帘的是小成川的圆框眼镜和他发黄的脸。她只好艰难伸出捂着额头的手,气若游丝看向愈存:“医——生!”
她伸出的手上,沾满淋漓鲜血,惊骇众人,范太太挤进来,“快叫医生看一看,何医生、何医生。”她一叠声叫着,小成川只好松了手,把云澜交托给愈存。
云澜顺势靠进愈存怀里,捂着伤口的手故意用了用力,渗出更多血来,她自己疼得心都抽了抽。至此,愈存终于明白了她的意思。
外面,成川部长的车已经开过来停在门厅前,范太太指挥着,何医生抱着伤员下楼,马上要乘车去最近的医院。
临到大门口,有人上前来拦住愈存,“对不起,要检查。”他说。
“检查什么?没看见要出人命了么?”范太太绕过来质问他。
“太太,奉命!所有人出去前都要搜身检查。”那人站得笔挺。
“奉谁的命?老范的命?你叫他来,昏了头了!”范太太动了气,嚷起来。
“范太太,还是检查一下好,清者自清。”成川部长也跟下来,他一脸和颜悦色。
“哦,是成川部长啊,那,”范太太讪笑着,“那就检查吧,手脚快点儿。”
第七十章 养伤
何医生只好把伤员放下来,他眼看着小成川并过两步来要扶云澜,他万般不肯,但还是松开手交给了他。
愈存脱下礼服受检,同时有人来检查云澜。
她手腕上挽着小手袋,交给他,同时闭着眼睛不胜疼痛的样子,一手紧紧攥住小成川的衣袖,像是站不稳随时要昏倒。有人伸手来时,云澜忍着剧痛,刻意靠在这矮个子的日本人身上,有一刻在计划,如果她手里愈存交过来的东西实在藏不住,就顺手塞在这人和服里。
她背身站着,看不见,小成川向那人瞪了瞪了眼,那人例行公事地敷衍了一遍就立刻退了。
云澜被小成川扶着上车,那边愈存被检查完,赶上前把她接手过来,抱上车。
小成川似乎也要跟上去,被他哥哥拦住,成川部长堆笑道:“真抱歉出了这样的事,我们已经通知乔先生,他会马上赶来,就请我的司机送小姐去医院吧,也请何医生多关照。”同时也是说给众人听。
车子才总算开出去。
云澜一颗怦怦跳的心,才总算落回肚子里。她没来得及感觉疼痛,愈存揽着她肩头的手越收越紧,不自知的要捏碎她骨头似的。
“哎呦……疼。”她是确实被他抓疼了,借着伤口的疼,要叫他低头来,她故意声音幽微,断断续续,要让前面的司机,听到一点,又实在听不清。
趁着他俯身下来,云澜在椅背后面抓住他右手,把手心里攥着的东西还给他,他迅速收起来,同时询问地口气:“除了伤口,还有哪里痛么?”
“头痛、耳鸣……”她皱着眉头描述,昏昏间努力保持清醒,忽然感到他一只手挪到她耳后来,轻轻揉她翳风穴,车子颠簸,他用力把她搂紧在怀里。
他想,只有这一会儿……她受的伤,为了助他脱身,他明白。他给伤在心里,不比她好多少。
车子开到最近的医院,先头打好的电话,这边已经有医生护士在接应,云澜在宴会上大造的声势,威力一直延续到这儿,一圈医生围着她,把愈存隔在人群外。
她只好从人头缝隙里找他的身影,他在和主治医生交代什么,似乎感觉到她在看他,很快转身站到她病床边来。
“到这里也就好了,不劳烦何医生,多谢你送我来。”她让旁边的护士扶起来,靠在床头上,想让他先走,怕他带着东西在身上,不方便久留。
愈存会意,点头:“是皮外伤,我和这里医生商议过了,等缝了针,还是转回宏恩去观察。”
“好。”云澜不敢点头,只眨了眨眼睛。
他们这里才说完话,非寅被人引着快步走进来,正和转身要走的愈存打个照面,他迅速伸手拦着他,“何医生你等等,我要把云澜转回宏恩,有医生在我放心些,你跟我们一道走。”
愈存被他拉着身不由己的转回身来,他想说已经和这里医生交代过了,先缝针包扎然后转回宏恩,尚未开口,听见非寅径直走到云澜床边查看她伤势,仿佛他才是有经验的医生一般,紧张之情溢于言表。
“六叔,”云澜想说不好意思惊动了他,被非寅摆手制止住,他叫她别说话,只开口问旁边的医生,“现在要做什么,是要包扎么?”
“已经止了血,现在要缝两针……”有医生认真答。
一位高挑的女护士正举着剪刀,要替云澜把伤口附近的头发一并剪掉。非寅伸手把剪刀接过来,示意她:“我来剪,”他同时对云澜柔声道:“头发我来,别叫她们给你剪丑了!”
云澜在疼痛里被他逗笑了,笑一下就牵扯着新一阵的痛,皱了皱眉。
非寅低头观察着她,“怎么?是伤口痛么?”
“六叔不要说话。”云澜吸着气,提醒他。
“嗬!专会怪在别人身上……”非寅眼神关切,嘴里不饶人,但也真的不再说话,直到剪好。
愈存站在乔非寅身后,看他欠身替她剪头发,云澜被他身体遮住,他看不见她表情……
非寅转头来同愈存商议,“既然止了血,能回宏恩再缝针么?”他凑近来和愈存耳语:“我担心这里医生手艺不行,云澜伤在额角上,缝的不好,留疤破了相……”
“我来缝!”愈存对上他眼里关心过度的光,打断他,又补充问:“我来替她缝针,乔先生能放心么?”
“那当然好,就劳烦何医生。”
所以云澜眼里,见愈存走出了病房,她放下心来,以为他走了。片刻又见他换了衣服走进来,坐在她身边。她吃惊的望着他,他伸手把她按在高枕上靠好,倾身来。她忍不住悄声问:“你怎么还不走?”
他也趁机在她耳边告诉她:“你六叔,怕别人把你缝丑了,所以我来缝。”他一脸严肃,仿佛什么也没说。
云澜吃惊地望着他,又转眼去看了一眼床尾站着的六叔。
云澜自己估计着,等愈存快要缝好,低声叮嘱他:“尽快走。”
愈存却显从容,不紧不慢,他缝好,替她细致的包扎,在她耳边回应她刚才的话,“换乔非寅的车,更安全。”
他说的没错,云澜包扎完毕,应六叔的安排,很快地换了车,和愈存一起开往宏恩。
他们就此摆脱了成川家的司机,离那一场危机渐渐远去。
车上,非寅盯着云澜伤口问:“好点儿了么?”
“嗯。”
“今天是什么要紧事?匆匆忙忙来要邀请函?”非寅终于问起这件事。
“.…..”云澜没来得及预想他这个问题的答案,她所有时间都在对付宴会厅里的种种,她说:“为了一个朋友,听说有个老朋友会去参加,我很想见他,所以急急忙忙跑去?”
她这样说,愈存坐在前座上,他这样听。
“那见到了?”非寅问,“老友相见,太激动,把你推下楼了?”
云澜本垂眸蓄着一点哀戚,被他如此一说,哀伤不起来,顺嘴点头:“是啊,当年欠了他的钱,忘了还嘛……”
“哦,我说呢,这么大仇怨!”非寅摇头,“专程赶去,头上撞个血窟窿回来。”
“嗯,我想以后,也很难再见他了。”她越说越小声。
愈存在前座上,始终无语。
云澜在宏恩的病房里住了几天,其实她自己知道,不大要紧。但是为着做戏做全套,只好强迫自己倒在病床上,同时也接受一拨一拨地探访和慰问。宪兵部、保卫处、成川部长及大华俱乐部,分别的送了流水样的鲜花和滋补品来,她突然在沪上的社交圈里有了知名度,范太太和虞家太太有一个午后也特地结伴来看望她,舍了一整个打牌的宝贵下午时光,坐在她床沿上嘘寒问暖,真是情深义重。
云澜是躺在病房里百无聊赖的第二个傍晚时,收到护士带上来的一盒奶油蛋糕的,没有落款的卡片,她打开闻了闻,知道是哪里送来的,她盯着蛋糕上的奶油花想,你放心,他很安全!
愈存几乎没有来过她病房,他只在头一天晚上,等过了探病时间,陪庄教授一起来过一趟。跟在庄教授身后,像是不得已受了教授的指派。
“云澜,怎么伤在头上,好好的,参加什么宴会呢!不去参加也不会遇上债主,不遇上债主,也不用受这份伤……”庄教授坐在云澜病床的床沿上,絮絮叨叨。
“什么债主?”云澜本来装病,歪在枕头上,这时撑坐起来。
“愈存说,说你遇上当年欠了钱的朋友,被人促狭趁乱推下楼……”庄教授纯真的眼神看了看旁边立着的何愈存。
他一脸淡定,无所畏惧的迎着云澜的目光。
“哦,是啊,真是不巧,不过也不是债主这么简单,我们两下里也不知谁欠谁了,可是一笔糊涂账,”云澜翻着眼皮说,最后两句话,用力道:“认真算算,倒是他欠我的多。”她说完,视线越过教授的秃顶去看愈存,他默认地,微微点点头。
“哦哟,千万不要去借高利贷呀,云澜,哪里要用钱,你跟我说,我借你。”庄教授痛心疾首,一手上来拍着云澜手臂。
把云澜感动得眼圈都红了,“我不借钱,教授你放心,我保证。”
愈存听了忍着笑,上来拉他,“咱们走吧,探过了,让她静养吧,她撞坏了脑子的人!”
“你才撞坏了脑子!”病房里没别人,云澜不服,脱口而出。
庄教授马上回身打在愈存身上,“胡说什么!我看你才撞坏了头!”
他被打在手臂上,自己揉着,点头承认:“是,是我撞坏了头,走吧,教授。”他想,她反应这样快,应该恢复得很好,他很放心。
第七十一章 送医
整个住院期间,云澜都觉得很愉快,素钦怕医院的吃食不对味,总是差家里的阿妈送点心来。期间阿妈还同时送来一封从美国转寄来的信,先时云澜以为是珍妮寄来的,真是血浓于水,不禁要感动!拆开看时才发现,是一封信中信,里面的信封是香港寄出的,茉莉的字迹。这封信来来回回耽搁在邮路上,快走了一年,竟然还能回到云澜手里,着实不易。她趁着无人时,拿出来看了好多遍。
她把信封塞在枕头下面,茉莉说他和大哥回了广州,时局很乱,又重新回了香港,仍旧住在原来的地方,她说,你学成归来,记得先到香港,熟门熟路的找回来。她靠在病床上,心里对茉莉说,平安就好,相见会有机会的。
本来一切都好,只有小成川先生来的时候,她装病装得尤为辛苦些。顶要命的是,他操着一口蹩脚的中文,见云澜昏昏沉沉说不了几句话,还扬言明天再来。
等他一走,云澜马上哼哼唧唧交代护士,明天若是这个日本人再来,就说她去别的科室做检查了,或者吃了药睡着了,万不可让他进来。
她于是住了五天病房,收到了五束鲜花,一束比一束大,仿佛在竞赛。她看着心烦,叫人拿到护士间去,于是很快,全医院都知道了,成川部长的弟弟每天都来送聂医生鲜花,脸盆大小的花束,一天不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