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笺——走走停停啊
时间:2022-01-31 08:07:09

  大华俱乐部不在沪上知名的高楼大厦,却在租界一处精巧偏僻的私人领地里,遍植绿树,前后假山流水环绕,外面中式景观,里面偏是西洋风格。
  进去时门厅有高大的仆欧,穿着制服,彬彬有礼一丝不苟,是个非常讲究的地方。
  愈存算是来得比较早的,三三两两的男士,像秋天里的落叶,一堆堆在窗边站着寒暄说话,有一支英国乐队在角落里奏着萧瑟的乐曲。成川部长和他弟弟小成川先生同来,看见愈存独身一人,便问起白露小姐。愈存答她喝多了睡着呢,等会儿派人去接。几个男人调侃,当着愈存的面说睡着的美人更诱人,哈哈笑起来。
  愈存也跟着笑笑,他借着喝酒的时机,扫描到场的每一个人。按丽惠的指示,他手里这份微缩胶卷要交给一位穿灰西装的男人,等会儿这人会坐下来打麻将,打到第三圈,他会叫错牌,把九条喊成九饼。
  他在几张麻将桌前走了走,没有穿灰西装的人。他想,他还没来。
  日头渐渐倾斜,越来越斜,斜得人心也歪在一边。
  上海的天空,许多老虎窗的上头,鸽群归来,划过云头。其中一只,落在丽惠家的楼顶上。她捉住它,它眼睛骨碌碌的转着,她取下它带来的字条,飞快地看了一眼。整个人像被兜头泼了冰水,僵死在那儿。
  下一刻,疯一样跑下楼去,她站在楼梯拐角的电话前拨号码,手太抖,两次都没拨对,用力吸了吸气,才终于打出去。但很快,她就被拒绝了,丽惠握着话筒的手,紧张得出了汗。
  她一再拨着号码,在这个日落的时刻,她的电话一个也没有找到想找的人,她生平第一次觉得,要落山的不是一个日头,而是她的命,也是他的命。
  她紧张得像丢了魂,冲出门去叫了一辆人力车去凯旋路,一路催着车夫“快快快!”她自己看不到自己,脸上苍白,像初还阳的鬼。
  利德书店合门闭户,延声去了南通,不在上海。这项任务本就是早先布置好的,生了变的消息因为太过紧急,关乎性命,越过延声,直接传给了丽惠,可也已经迟了……
  她立刻调转了车头,赶往静安寺方向。她在聂家大门口,“砰砰”拍着大门,请人通传,有要紧事找五小姐聂云澜。她在车上想好了,找聂医生,是下下策,但也是能救他命的上上策,她管不了那么多了,她只要他活着。
  云澜在素钦房里看小侄女学翻身,难得的休息日,她穿了件颜色衣裳来,专为锻炼孩子的视力。云澜指着旗袍上彩色纹样,对孩子妈妈说:“你瞧,为了吸引你女儿的注意力,我把这么娇俏的衣裳都穿来了,何其用心。”
  素钦正给孩子勾一双黄绒线的小鞋子,花样复杂看得眼酸。抬头盯着云澜,“你很该这样穿,怎么?你们做医生不准穿得鲜艳么?总是那几个灰扑扑的颜色颠来倒去在身上,说是守孝,现在也宽松得很,没有像你这么认真的。”素钦说着话,想起什么:“正好,一会儿六叔来给我送东西,咱们叫他眼前一亮。”
  云澜拿着摇铃逗孩子,听了直摇头,“能让你们家六叔眼前一亮的东西可不多,我哪能发这份光。”
  素钦抿嘴笑着不说话。
  “姑娘,外面有个女人找你,说是你的朋友。”门房通知了阿春,阿春走上来说。
  “哦,来了。”云澜应声跟着阿春下楼去。
  “来人说是谁了么?”云澜在宏恩这些日子,结交了一些同事朋友和病人及病人家属,她猜不到是谁来找她。
  “长卷发,凸嘴,厚嘴唇子……”阿春最爱描述别人的样貌,带着点儿刻薄的眼光,像她从前的女主人,云澜的母亲,她点着手指说起来。云澜赶紧摆摆手制止了她,自己快走几步出去看。
  丽惠站在台阶上,逆风把头发吹得四处飘散,显得人越发慌乱无章。云澜远远看见她,想她怎么来了?不想,她奔上前一把抓住她手臂。
  “聂医生,请你救命!”丽惠嘴唇干得张不开,哑声。
  “谁病了?”云澜问,她想他们总有许多不可说的东西,是又有不方便的女病人要她帮忙看么?
  “他!”丽惠缓过来一点,朝云澜身后的阿妈瞟了一眼,拉着云澜让出来几步,“请你去救他!”她低声说,几乎伏到云澜耳边。
  云澜会意地跟着她脚步,听她窃窃说着,飞快的语速。“求你去救一救愈存,”丽惠眼底充了血,目光里泛着血光。
  她一出口这个名字,云澜惊讶的目光投在她脸上,自觉地朝旁的榆树荫里又挪了挪。听见丽惠索性直白道:“救怀承的命!”
  “什么?!”
  “你有大华俱乐部的邀请函吧,求你进去一趟,无论用什么办法,把他带出来,不然,他这回必定会死在里面。”丽惠对着云澜耳廓,一字一句。
  阿春这时极有眼色的原地立着,但仍忍不住时不时的瞟她们一眼,眼看着,她们姑娘的脸色刷的发了白,不知是听见了什么。
  云澜看着天边流云,放空了一秒,立刻回身吩咐:“阿春,回我房里拿我的大衣和手袋来,立刻去,我马上出门。”
  “哦哦。”阿春一脸错愕,尚未转身,又听见云澜补充:“拿我梳妆台上的首饰,最贵的几件,宴会的鞋子也拿一双来,快去。”
  她说着,同时向大门外张望,对丽惠道:“邀请函是六叔的,他马上要来,等他一到,我向他要了,咱们就走。”云澜说着,想起来,快步上台阶,叫门房通知车夫备车。
  阿春抱着东西回来,云澜就站在大门口的风里穿上大衣,几件祖母留下的宝石首饰,阿春眼光跟着珍妮练就的,挑得又准又贵。一双细高跟的宴会皮鞋,云澜略皱了皱眉,穿上时立刻比丽惠高出一个头。
  她换鞋的功夫,六叔的汽车到了。还没打开车门,六叔从车窗里探出头来,“哟,是专程等我的么?”他朝云澜笑着招手。
  “是!”云澜点头迎上去,“六叔,那天大华俱乐部的邀请函,还在么?借我用一用。”她没空客气,开口直言,同时向非寅伸出手。
  他第一次见她这样说话,满脸写着焦急,他从钱夹里把那张邀请函抽出来递给云澜,想问她,要不要我陪你同去?还没说出口,她已经接在手里转身上了自家汽车。
  他望着她迅速上车的背影,车子开远去……
 
 
第六十九章 境中
  云澜带着丽惠,她自己开车,油门踩到底,车子飞驰出去。
  丽惠在车上向她讲整件事的详情,“交接人被怀疑已经叛变,可能会在今天俱乐部现场诱捕我们的人,怀承的身份太特殊,如果被发现,他这样的两重身份,一定会被秘密逮捕,或者现场处决……我没有邀请函和推荐人,进不了现场,连电话也打不进去。交接会在麻将桌上验证身份,你进去,务必赶在怀承交接之前,截住他。不过也许现场已经安排了特务在监视,如果无法顺利离开,就把东西毁掉。”
  云澜开着车,最后一点夕阳的光落在她眉心上。“他是两重身份?”
  丽惠垂下眼眸:“他是我们的人,那边的身份是为了得到更多情报。”她说,最后带着无限寒意:“如果你进去时,他们已经交接过了,那就完了……”她心里哀叹地想着,如果那样,怀承必死无疑。
  云澜和她,同时沉默着。
  不过云澜并未哀叹,她在脑子里迅速筹划着对策,尚未交接的对策,已然交接过的对策……
  “我到了之后,顾不上你,你自己下车尽快离开,防着人看见起疑。”云澜来不及郁郁,她追赶着时间。
  偏偏停车处到门厅的距离不近,一条石子铺的小道曲径通幽,她脱了鞋拎在手里跑过去。
  门口的登记森严,云澜出示了邀请函,仍没有让通行。她表示代表乔非寅先生前来,对方一位管事模样的人在名录里核对,虽然划出了乔非寅的名字,但仍旧迟迟不肯放行。云澜追着他解释:“我是聂云澜,供给处聂叔潮是我三哥,你可以去查查政府公告。”
  对方点头说要上去请示一声。
  云澜等不了,她登上楼梯向上面望去,远远看见范太太在和一位矮小的日本人说话,那日本男人穿着和服,带着黑边圆框眼睛。
  “范太太!”她仰着头大声叫她,上面说话的两个人同时转头来望向她,“我是云澜。”她毛遂自荐着,与她往日的为人大相径庭。
  “聂医生?”范太太也有点儿吃惊,她印象里这位宏恩新请的女医生轻声细语,从没这么大喊大叫过。她扭身下楼来,云澜趁势越过守卫径直上楼去,后面的人追上来欲拦,被范太太瞪眼喝止住,她先生是保卫处的处长,正是这些人的顶头上司,“是自己人,怎么这样不长眼!”她朝门厅一挥手,眼里射出一道凶光。门厅上的人潮水般退了。
  云澜满脸堆笑地上楼来,“范太太,还好遇见你,我在下面好一通解释,不及你一句话。”这样奉承人的话,她也会,不难,非得说时,没什么说不出口的。
  “哎呦,见笑了,今天这宴会本来好好的,不知怎么就升了格,忽然严密起来,也不晓得他们闹什么,倒绊住了聂医生,真是一场误会!”范太太边引着云澜上楼,边走回到小成川先生旁边来。
  云澜一上楼,就放眼向厅里扫描去,茶座、云台、赌桌、阳台……赌桌!她目光挪回几张角落里的麻将桌上,怀承!
  她看到他身影,在和几个男人寒暄,似乎要落座开局了,穿灰西装的人,并没有啊……她密切地注视着,不!是脱了灰西装,穿着灰色马甲背心的人,没错。
  她一只脚跨出去,被对面的小成川偏身挡住了,他中文不好,蹩脚地,和她打招呼:“你是聂医生,我,”他舌头打了结,憋着难受,索性直说:“聂小姐,你真美!”
  范太太在旁侧目,这小日本说话真直接,不过这做医生的聂云澜,也真爱出风头。她心里不屑地想。
  “你也很美!”云澜胡乱回应他一句,抬脚走了。
  她快步走到牌桌边,抢在一位矮个儿男人前面,在愈存对面先坐下来,“怎么?马上要开局么?我最爱打牌的,我先坐个位置。”她自己解释着,朝旁边的矮子笑了笑。
  愈存正要拉开座椅,看见她,吃惊得怔住了。
  云澜抬头提醒他:“真是巧,还是第一次和何医生同桌打牌呢,我原以为整场只有我一个做医生的!”
  旁边灰色马甲的人也坐了下来,“那我先说下,我可打得不好,你们多担待啊!”
  愈存这时回神,礼貌地笑了笑,坐下。
  “我最爱和打得不好的人打。”云澜认真道。
  “这位小姐真风趣!”旁坐的人也跟着说笑,众人都露笑脸。
  等四下坐定,这里就正式打起来。
  尚在摸牌,云澜抬眸扫过座上三人,故意探问:“诸位不是相熟的牌友吧?若是,等会儿互相喂牌作弊,叫我看出来,我可不依的!”
  灰衣人哈哈笑起来,朗声:“我们也是刚才认识的,从没一起打过牌,医生小姐放心。”
  “那很好。”云澜抿嘴一笑,显出生动的娇俏来,叫男人们不敢生疑。连楼梯口的小成川和范太太也走过来,站在她身后看牌。
  范太太在旁抱着手臂,瞧着小成川目不转睛地盯着云澜的脸。
  这么多双眼睛围观着,她不敢也不能说什么,连眼神也不能递给他。可等哪一圈,灰衣人叫错牌,他们就会互相验证身份,怀承就跳进圈套里了,到那时…….云澜脑子里呼呼转着,转得太快,她太阳穴里升起一阵生疼。
  牌桌上宜闲聊说是非的,这是人尽皆知的公理,尤其是有女人的牌桌。云澜自小在二伯母的偏厅里看到大的。她这时边看牌面,边开口:“说起打牌有趣,我从前在香港时,在一个同学家里看他们打牌,才是真有趣。”
  “哦,小姐在香港呆过?”云澜左手上的人闲问。
  “是啊,那时我同学家里,人家公公和丈夫都是做大律师的,打牌时常说起他们圈子里的趣事,有一回说,”她说到这儿,故意停顿了一下,扔掉一张北风,吊着听众的胃口,也是想提醒对面的愈存,请他认真听,下面的话。
  “说起什么了?”左手边的上家是个好奇性子,赶着问。
  “说他们替一位姓周的记者打官司,”她一字一句,专说给某个人听,“费了好大的力气,去过花园街、跑过别的地方,最后这位周记者临时倒戈,官司不打了,叫他们没赚到钱,又搭了许多时间进去,实在不上算。说以后再也不接记者的委托,尤其是姓周的!”她最后几个字,故意放慢了速度,像是在看自己手里的牌,耽误了说话。
  对面愈存也扔出一张北风,她应声抬头看,同时和他迅速交换了眼神,她看到他眼里睛光一轮,忽闪而过。
  他听懂了!她放下心来……
  牌一圈圈的打下去,云澜期间留心,灰衣人果然叫错了九条,他对面的人立刻纠正他,于是大家哈哈一笑,说你果然是打得不好,牌都不认得,他自己也跟着笑了笑。
  便如常打牌,一直到楼上晚宴开席,他们这里才散场。
  云澜心不在焉,却杀三家,一人独赢了好几盘,牌局这东西和人生一样难以捉摸,太用力了往往不得善果。推牌起身时,云澜大方的收钱,上下两家男士都摇头说笑,不是巾帼的对手啊,老老实实付了钞票,云澜笑眯眯地收进小手袋里。
  特地转到对面来向愈存要钱,“何医生输得最多,可不能脱赖,我帐头向来准的,你可数好了给我,少一张都不行。”众人都三三两两往楼上去,云澜专程打开手袋来,眼神同时传达着不一样的光。
  愈存伸手拿钱,也是含笑地调侃:“聂医生技高一筹,满载而归啊。”说这话时飞快地看了看她眼睛,可是没看懂她深意,他如实数出一叠钱来,放在她手心里。
  云澜只好接了,塞进手袋。她其实是想提醒他,把胶卷和钱一起递过来,这时候是极好的时机,没人会在意,可太仓促了,他没明白。
  “何医生是自己来的,白露小姐呢?”她笑吟吟地问他,一只手顺势穿过他臂弯,像上次,她这样挽着乔非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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