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这个消息,愈存在云澜出院那天特地又来一趟,给她带了医生服来,递给她,“小成川在外面等你,抱着鲜花。我看你还是走医生通道吧。”他说,同时替她在出院单据上一一签字。
云澜穿戴好,自己走来看了一眼出院单,上面字迹几乎真假难辨,她自己都有点儿恍惚认不出。
她转头看了看他背影。
他走在前面,替她开着小门。云澜跟上来,通道的玻璃窗上反光,新拆了头上的纱布,她忍不住对着玻璃照了照自己头发。
“你六叔剪得很好,看不太出来。”他特地走慢了等她,不咸不淡地说。
云澜伸手摸那处剪秃了地方,没听出他语气,自言自语道:“还好,伤口很短,不然真要留疤了……”
他听着她说到伤口,心里隐隐牵痛,医生通道里没有旁人,他走近来沉声在她耳边:“以后不要用这么危险的办法!”
云澜转头来望着他,是怀承!
有护士从制备间走出来,他马上转身继续往前走去。
她仍旧走在他身后,她说:“好。”让他放心。
他听见了,微微点头。
有浓浓日光从玻璃窗照进来,映在他们身上,过道的白墙投出两道重叠的身影。
这两日春光极好,渐渐入夏的感觉。六楼的办公室常常开着窗,傍晚时,庄教授端着茶杯站在窗前向楼下观望,一旦看到那辆黑色汽车缓缓开进来,他就招手叫人:“愈存、愈存,快来看,他又来了!”
愈存也真的站起来应声走到窗边张望,果然,小成川的汽车又开进来等云澜下班了,他皱了皱眉。
“我叫云澜上来,你快盯着点儿!”庄教授抖着脸上的腮肉,一溜小跑,着急忙慌的回座位去打电话。
云澜匆匆跑上来时,教授正在门口探头探脑地等她。一手掩着嘴巴唯恐被人听到,“云澜,快来,那个小日本又开车来了。”
“哦,”云澜被教授拉进办公室,心里在想,怎么办?天天躲也不是办法,这个小成川太难缠了……
愈存难得的客套,给她倒了杯热水来,递给她时悄悄提醒她:“请六叔来接你!”
云澜接过热水望着他眼睛,他没有多说什么,转身走回自己位置。
是啊,六叔,他对付得了这些人!
非寅来时,小成川的车还停在原地,他径直开进来,停在那辆车旁边。
他对站在车边捧着花束的人点头寒暄:“成川先生来看诊啊?”
“不,等一位,美丽的小姐!”他鸭蛋样的脸上露出一点羞赧。
“哦,等吧。”非寅头也不回的上楼去了。
等他把云澜接出来,云澜警觉地提醒他:“六叔,我们走后门吧,你车子停哪里了?”
非寅拿眼睛瞪她:“怕什么,我们自己的地盘,还用走后门!”他偏要带着她,打小成川眼前走过去。
果然在门厅上被捧着花的鸭蛋人脸拦住,他一看见云澜,连中文也变好了:“聂小姐,我在这里等你好几天了,我能请你……”他同时献上花束来。
把云澜逼得退到非寅身后去,非寅一伸手把花接过来,“哟,成川先生眼神真不错,这花是送给我大侄女的,我替她收了罢。”
小成川眼见着鲜花给乔非寅拿在手里,夹在胳膊下面去,几朵花瓣揉碎了跌在地上。“我请聂小姐,共进晚餐。”他赶上来说。
“不巧得很,成川先生,我们家宴,正等着她呢,人得跟我走。”非寅上前一步,同他说明:“而且,我们家里规矩严,不放女儿家在外面吃饭,同你们那里不同吧?”他意味深长地冲他笑笑,“以后就不用来等了,省得耽误大家吃饭。”他说完,拉着云澜上车去。
非寅发动车子开出医院大门,云澜从车窗了看到仍旧站着的小成川,她担忧,“这样行么?”
“怎么不行!”非寅连看都没回头看一眼。
六楼的窗前,愈存和庄教授并排站着,“走了,还是乔非寅有办法。”庄教授点头道,满意地走回自己位置上,翘了一会儿脚,没留意,愈存还在那扇窗前站着。
这天夜深,白露拉着阿听出去喝酒,他等他们走后,匆匆出门去马斯南路。
丽惠在亭子间等他,看见他走进来,安然无恙,她笑了。
“你怎么能去找她?她什么都不知道,你让她来,出了纰漏,是要命的事!”他劈头就质问她,带着怒气。
丽惠愣了愣,并不接他的话,低头看书案上的账册,“她什么都知道,她不来,就是你没命的事。”她提醒他。
他清楚她的意思,没有她来,他不能站在这里说话。
他安静了一刻,拉开椅子在丽惠对面坐了下来,“不要再去找她了,别把她牵扯进来!”他说,说到后面,似乎带着点央求的口吻。
丽惠没有回应,只低头在账册上,许久,她点了点头。
他等她点了头,才接着说他今天要来报告的事情,关于近期接到的暗杀任务,他讲了讲了自己的看法,觉得有哪里不太对。请丽惠带回去,和陆先生商议。
丽惠也回复了一些消息,同时告诉愈存,启秀中学那个孩子的病,近期有些不好,心漏病难医治,动不动就犯病,“或者,得想想别的办法。”她说。
愈存沉默了好一会儿,关于这个孩子的病,他把自己的想法同丽惠说了说,丽惠答应一并带去和陆先生商议。
他们最后谈了一点内外时事。愈存临走时不放心,又强调:“丽惠,不要再和云澜走动,别再去找她。”
丽惠起身送他下楼,点头不语。
愈存转身时,听见她喃喃:“谁的命不是命呢?师傅的命、宗瑞的命……不都是命!”
他听在耳朵里,带着这话迎风走远。
白露回来时已经过了午夜,难得的没喝醉,愈存靠在沙发扶手上,听见他们走进来的脚步声和说话声。
白露说:“起开,我自己睡,不用人陪。”
阿听是哑巴,无声。
愈存听到阿听独个儿下楼的声音。他靠在沙发上又想了一会儿,还是从黑暗里坐起身来,找到外衣口袋里的一份文件,拿在手里。
大卧室里面亮着两盏浅光的壁灯,只把床的位置照亮了。白露立在床边换睡衣,正低头系纽扣,余光里看见愈存从黑暗里走近,也不躲避,忽然来了兴趣,索性把刚扣好的纽扣解开,拉开门襟,把身上的山峦风光露出一片。
“哟,怎么今晚有兴致,要来开心一下么?何医生!”她魅惑地朝他眨了眨眼睛,看着他如常神色走到跟前来。
她一条白玉手臂搭上他肩头,女人脂粉的香气伴着体温立刻萦绕上来,“你究竟是不是真的不行?要是真不行,怎么心里还想着女人呢!”她贴上前,把先前的疑问说出来,“是不是小田家的女人你看不上,要不试试我吧!”她半真半假地在他耳边说着,另一只手从他胸口滑下来……
她这点小动作,被他一把捉住手腕,扭到背后去。“哎呦,干什么!玩笑也开不起,真没意思!”白露叫唤着,自己退后一步,知道不是他的对手,收了气焰。
愈存手上略用力,把她推在床沿,她顺势坐下了。
他无声,伸手把文件纸递到她面前,让她自己看。
借着昏黄的灯光,白露不屑地扫了一眼,仰头道:“有什么就直说?我看见这些字就头疼,要干什么,你看过不就行了嚒。”
愈存深深吸了口气,回身拉了把她梳妆台的凳子来坐下,拿手指指了指上面几个字给她,“心漏病”!
她盯着纸面的眼睛,立刻聚了光,“刷”的一声,把文件抢在了手里。
愈存坐在一片昏暗里等着她看完。
“什么意思?”她抬头来问,眼睛里满是谨慎的光。
愈存微微低着头,朝门外方向看去一眼,示意白露小声说话。
“他喝了酒,肯定睡了,听不见。”白露肯定地说,阿听是陈老板的人,负责为他们传递消息。
虽然白露说阿听已经睡了,但她自己还是低身来,凑到愈存头前,两人小声说话。有些私事,是谁也不能告诉的。
“我弟弟,”她说,说出口时不自觉的抬眼看愈存的眼睛,知道他不信,她也得咬死了这么说,“你是几时知道的?”
愈存在心里哼了哼,这时候,她还想着问这么愚蠢的问题,几时知道有什么要紧,现在的问题已经到了怎么医治孩子的先天性心漏病了,倒回去问这些有什么用。他忍不住鄙视地瞪了她一眼,低声道:“这孩子的病,不尽快医治,拖下去会越来越不好,香港有医院可以医治心漏病,我劝你尽快考虑,把孩子送出去。”
白露听了,一阵沉默,久久没有回应,末了她从纸页上端露出精厉的眼睛,盯着愈存的脸道:“为什么帮我?”
愈存懒得答言,低头看了看床边铺着的地毯,上面有白露抽烟烫出的几个小洞,焦黑的一圈。“你治不治,自己做个决定,目前形式很不好,能送出去就尽早送出去。”他说完打算要起身,被白露一手按住膝头。
“愈存,”她说。
他又坐回来,看了看她的手,她马上收了回去。
“我想治,当然想治,但是香港我不熟,去哪家医院?怎么去?去了之后怎么安置?”她忧虑的声音,“况且,我,我当时没告诉人,要是让上面知道,孩子难保不被监视起来……”
“不要让上面知道,秘密送走。”他说。
白露看着暗影儿里的愈存,忽然觉着偌大的上海滩上,她没有别人能信任,甚至没有一个真朋友,只有眼前这个人人都知道的“未婚夫”而已。“愈存,我知道你是陈老板从香港招募回来的,你一定有办法。你帮我,帮我送孩子出去吧,要多少钱,我的钱都给你,只要能治好他的病……”
愈存听了,抬眸瞥她一眼,她向来不聪明,他是知道的,可越到紧要关头越不聪明,他倒是没想到。“动用我的关系去香港,陈老板一目了然,你是怕他不知道么?”他反问她。
把她问住了,是啊,不能让上面知道,愈存一出面,哪有不知道的呢!“那……怎么办?还有别的路子么?”她露出愁眉,想不出办法来。
关于这孩子的出生,愈存请陆延声调查过,只知道应当不是白露的弟弟,极有可能是她的私生子,大约是十几年前初到上海时,十五六的白露与人生下的孩子,孩子生下来就得了病,一直寄养在别人家里。至于是和谁生的,时过境迁,已无人知晓。
愈存对白露的心向来一般,但却是真心想救这孩子的,先天性心漏病,活着不易,长到这么大,他是一颗做医生的仁爱之心,给他们指一条活路。
他考虑了一会儿:“白露,我来想办法送孩子去香港,我确保他安全。唯一的条件是你不要问,不要有任何动静。如果你信不过我,咱们就当从没提过这件事。”
“信得过,我信得过你,愈存!”白露眼里是救命的光,她在心里盘算过,关于她的这个孩子,他可能一清二楚,他也可以不提,不管孩子死活,可他还是说了。坏人她见多了,好人……她说不准,可总觉得,愈存可以算一个。她上次去看孩子的时候,甚至已经做好他活不久的准备,现在,她望着愈存的脸,在心里升起期期的希望来。
第七十二章 画室
这年上海的夏天像是突然来的,春天短得是兔子的尾巴,一阵雷雨天后,知了声就此起彼伏地叫起来,宣告着入夏。
云澜从一楼上来时,庄教授正伏在桌面上看一份过期的英文报纸,他戴着厚厚的老花镜,整个头垂到纸面上。
云澜忙把报纸接过来,“我来念,您要看哪一段?”她马上兢兢业业的替他做起眼睛和广播来。
云澜念了一段关于美国占领硫磺岛的消息,尔后是一长篇日军即将迎来本土作战的评论。他们这间不大的办公室里,只有云澜的声音响起。愈存最近仿佛活动很少,同庄教授的关系也在无数次的窗前围观里得到改善。他也安静坐着,似乎在听,也似乎在想自己的事。
“听听,我觉得,不远了不远了!”庄教授一扫午后的昏昏欲睡,听完这段激动地站起来,在地心转悠了两圈,“是不是,愈存,你说是不是,快了吧!”
愈存坐着没答言,但知道教授盯着他,他无声地点了点头,在心里说:“希望是。”
有秘书处的张小姐走进来,送了一个信封给云澜,“聂医生,你的信。”
“哦,谢谢。”云澜接在手里。庄教授也伸过头来扫一眼,没看清,问:“国外来的?”
“是我香港的同学寄来的。”云澜接到茉莉的信,声音轻快,她上次给茉莉写了回信,告诉她,她因为家事回上海了,打算留下来,等有机会再去香港看她,同时也给了她宏恩的地址,省得寄到家里的信总是要通过二伯父的手。
“男同学?”庄教授觑着眼睛往信纸上瞄,其实他眼花,看不清。
“女同学!”云澜强调,同时也说给另一个人的耳朵听,告诉他,茉莉来信了,一切都好,邝医生也好。
等到了下午三点钟,教授照例要下楼去喝杯咖啡。
他前脚一出门,愈存后脚就跟过来,向云澜伸出了手。云澜看着他掌心,没明白,抬头眼巴巴望着他,“什么?”她脱口问他。
他无声的摆摆手,向隔壁秘书处指了指,示意她不要乱说话,同时眼神看向桌面上的信封。
云澜会意,把信递给他,同时拿乌油油的大眼睛直瞪他,来看她的信,还这样理直气壮!
他看信的速度飞快,同时腾出眼神来和云澜对视一眼,看见她拿手指用力点了点信封上的收信人姓名:聂云澜。
他毫不在意地继续看下去,还稍微笑了笑,看完,从容地收好还在她手里。
他转身前瞥见她手腕上挂着的玉石榴,停在那儿多看了一眼。心里悄悄地想,还是夏日里好,看得见她手上戴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