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笺——走走停停啊
时间:2022-01-31 08:07:09

  他看完,拍在桌子上,猛抽了两口,喷出一阵浓烟。
  有人推门进来,坐在他对面。“医生这一组,没必要浪费时间,他们干掉老五几个人,都是板上钉钉的,直接录在汉奸名单里,拉出去枪毙了事,犯不着在这里耗着。”
  老马叼着烟,摇头:“医生可是个有秘密的人,有趣得很,我倒是想再问一问;况且,白小姐不好玩么?留着你多玩两天。”
  浓烟里飘出一阵笑声 ,“也好。”
  何医生这里,老马隔天来关照他一次。别说,这人还真不像是文弱书生,有点儿意思。老马觉得棋逢对手将遇良才,连精神都为之一振。
  白小姐因为用处太广,还没动过真格的。她站在隔壁牢房门口骂街,对面的阿听,不敢看愈存这边的情况,只好和白露面对面互相望着,空气里传来阵阵新鲜血液的味道,他们都同时减弱了呼吸。
  “杀了我们的兄弟,何医生也知道有这么一天吧,没事儿,我们这起人不记仇,你把这些药品和物资的去向交代清楚,咱们什么都好说。”老马嗜血,觉得这鲜活的血肉味道沁人心脾。
  愈存五指关节上插了钢针,多少支?他意识时断时续,没数清,低微的呼吸着,没有声音。
  “邮差?修园子的花匠?上门的小裁缝?西饼店的伙计?”老马把知道的各色人等,一一念给他听,看他脸上变化。
  他耷着眼皮,没有反应。
  “操你娘的物资,你娘才运私货,你们干的勾当敢不敢拿出来说?”白露扒着阑干叫嚷着。
  老马听烦了,招手叫人,“把老二叫下来,堵上这娘们儿的嘴。”
  对面阿听,他实在人微言轻得很,没人顾上他。但虚耗着,人也瘦了一圈,眼睛放大的凸出来,始终瞪着,像荷叶下趴着的大个儿青蛙。他眼睁睁看着,一个高大粗壮的男人跑下来,杀气腾腾地开了白露牢房,一巴掌把她打倒在矮床,她噤了声。他们看不见,她手脚发着抖。那人熟练地把她反手捆在床架上,扑上去“享乐”,当着众人的面,像牛圈里发情的牲口,正面享用反,翻过来享用反面。有血水从她白皙的小腿上留下来,蜿蜒成河,染红了床单……
  凄厉的女人呻吟声此起彼伏。
  阿听扒着铁阑干的手用力摇着,牢房的门和铁链被摇的“哐哐”作响,他喉咙里发着干涩的声响,无人听得懂他在叫什么。
  老马却听懂了,哟!有意思。他低头看看气若游丝的何医生,白小姐的未婚夫,他没什么要命的反应……感情激烈的反应,都在对面这个小光头身上呢!
  他饶有兴趣的放下铜钉,从牢房门里钻出来,走到阿听面前。“小兄弟,怎么了?”他兀自摇头感叹:“有忠心,想来白小姐平常待你不薄吧?可惜了可惜了,她今日可是得死啊。”他一挥手,叫人,“来给白小姐准备一套“密不透风”,等二爷完事儿,先送她上路。”
  阿听惊恐的眼睛望着对面,目光在几个人间转动,无力地摇着牢门,瘫软下来。
  “小兄弟,你知道什么?来来来,你写给我,如果有用,我立刻叫人停手,保你和白小姐无罪释放,怎么样?”老马蹲下来,对着阿听耳朵。“再有什么罪名,都是他何愈存一个人的,不干你们的事,送你们出上海,你老家是哪儿的?大哥我送你们出去,再也不回来。你看,好不好?”
  女人的哀嚎声低一声,又高起……
  愈存被绑在一把铁椅子上,他仅剩的一口气,目光锁定着阿听的手,远远盯着他,看着他在老马伸过去的手心里写了几个字。愈存一口浓血上涌,直呛到口鼻里,一刻窒息,他昏了过去。
  老马站起身看手里的字:西饼店,嘴角一歪笑了。不用再查那些不相干的邮差、花匠了,就这家吧!他得意地叫了一声,“老二,差不多得了。”又转头吩咐:“来人,把这位小爷和咱们白小姐带上楼去安置。”
  丽惠是伙计去过玫瑰园当晚,借着夜色急兜兜赶往利德书店找陆先生的,她走得太急,没发现长路拐角有几双陌生的眼睛。
  “不好,你太大意了!怀承如果被捕,玫瑰园一定有人守株待兔,西饼店很有可能已经暴露。”延声“霍”的一声,站了起来。
  “怀承怎么办?我们要设法营救他。”丽惠关心她关心的问题。
  “你快回去,销毁所有的人员资料,然后立刻离开,今晚有最后一班去安徽的火车,你马上走。”延声灯下灰蒙蒙的面色。
  “那怀承呢?”
  “现在就走,其他不要过问。”延声没理会她的问题,转过桌子来,推丽惠出门。
  “会放弃他么?”丽惠被延声推出门,推进夜色里,还在回头。
  延声不语,在飞快地考虑他自己这里所有保密资料转移问题,丽惠这样情急间漏夜赶来,极有可能带了尾巴,他这里已然保不住。
  丽惠回西饼店的路上,终于觉察了异样,她从后弄里开门。身后有细微的脚步声跟来,她在心里猜测,三个人……
  她上楼,没有开灯,转脚进了亭子间,点起了一支白蜡烛。房间亮起动荡的烛光,她忽然心定下来,走在账桌前,一页页,把那本账册细细点着,烧透,像每年清明节,她悄悄给师傅和宗瑞烧纸钱,火光“呼”的一声,明艳起来,照亮了整个屋子,她仿佛看到一瞬,师傅和宗瑞站在门口来接她。
  楼梯上传来结实的脚步声,听力度,是三个男人没错。
  她平静的出奇,甚至感到一丝清爽的凉风。这夜色真黑,她想,是时候了,再也不用等日出了......
  怀承,我只好先走一步。她坐在火光后面,长卷发遮着半边脸,从手边抽屉里拿出一把手枪。也好,就下一辈子见吧,下一辈子我再重新来,能不能在你心里占一点位置…….她扣动扳机前这样想。
  “砰”的一声枪响!
  利德书店当晚被查抄,没找到什么,但书店老板被连夜带走。
  云澜自那天托了三哥后,每天晚上,都立在冷风里等他,问他进程。
  他摇摇头。
  “三哥,”云澜急得上手扯住他大衣。
  “我知道,”叔潮站定了,认真:“我托了中学同学去找,鹏齐,你记得他么?当年你还把给我的信转寄给他来着。他顶了他父亲的缺,在办公厅任职,我请他私下去查,说好明天给回信儿。”
  “明天何时?”
  “明天中午约好一起吃饭,详谈。”
  “我也去。”
  “云澜!”叔潮不同意。
  “我也去。”她坚定道。
  转天中午,叔潮的同学鹏齐来了,长得长圆脸,常年肿着眼泡,憨厚的样子,还认得云澜,见他们兄妹,远远招手。
  “查到了么?在哪里?”云澜抛开虚礼,单刀直入。
  鹏齐还是从小一起玩过的情分,也不绕弯子,“查是查到一点,但你要找的人,是不在收监名单里的,只有一组身份说明,医生和歌星,推测是你提到的两个人,因为时间契合得上,身份也是对的。”他说着,同时把一张写着地址的字条推给云澜。
  “我提醒你们一句,能被关进这种地方的人,都是非常麻烦的,这里面水太深,劝你们别插手。况且,这里面的犯人,最后,”他垂了垂眼皮,说:“最后都是要枪毙的。”
  云澜因为向前欠身,半个身子抵在桌沿上,低头看那张字条,胸口里的一颗心“砰砰”像直直跳在桌面上,每一下都钝痛。
  医生和歌星、都是要枪毙的……
  他们和鹏齐谈好分了手。云澜立刻指挥三哥的司机掉头,去马斯南路。
  “去那里做什么?”叔潮坐在前座上回头来问她。
  她心里太乱了,低着头,嗫嚅着:“买蛋糕。”
  “是素钦常去的那家么?不用去了,那家出了事,以后都不开了。”叔潮说着,吩咐司机把车头调回去。
  “什么?出了什么事?”
  “前天晚上的事,我要不是因为素钦喜欢也不会留意,只听说那家店的老板娘半夜里饮弹自尽,具体原因不知晓,这年头,什么事都有可能。”叔潮说着,隐约觉出云澜眼睛里神色骤变,不自觉的放缓了语速,劝她:“云澜,鹏齐说得对,这里面的事太凶险了,不是咱们能管的,还是算了吧。”
  丽惠!……
  云澜右手攥着那张字条,紧紧攥着,指甲嵌进掌心里。
 
 
第八十四章 确认
  非寅这两天正在和市政府商议恢复港口运输贸易的事,他连日被请到市政大楼去开会。由他出面,收总和归编各家航运公司手里的海运航线和运力。
  云澜来找他时,他刚刚签完协议,被运输处的主官一路送出来。
  “怎么了?急事么?我还交代阿钟,一会儿去宏恩接你,你倒自己赶来了。”他伸手替云澜拉开车门,请她上车,面色轻松,只眼角有几根疲惫的血丝。
  “六叔,你现下方便么?我请你喝杯咖啡,有几句话要说。”云澜极尽简短。
  “哦,方便。”非寅点头看在她脸上,她有话要说,关于什么?他想。
  车子开到非寅熟悉的一家犹太人开的咖啡馆,偏僻幽静,小道拐角处开门,进去找了个靠墙的位置坐。
  店堂狭长,没有旁人。云澜放眼望去一眼,响着古典音乐的背景,是个可以说话的地方。
  “要说什么?这里怎么样?”非寅先开口,含着一点笑。
  这里很好,她看向非寅,不知为何,左眼的眼皮突突地跳。自从昨天得知西饼店的事,她就明白过来,没有别的力量可以求助,她没有,怀承也没有了。
  “六叔,”云澜知道这是不情之请,可也是不能不请,她筹谋了一整晚,她经不起拒绝,只好从别处入手。她问:“你认识白露的吧,你知道她出事了么?”
  “白露?你何时开始关心她的?”非寅没料到,她要谈的事,居然是白露,“我和她,有点交情,但也不算太深。她出的这桩事,可大可小,你想问什么?”
  “白小姐是什么罪名?还能出得来么?”云澜端坐着问,面前的热咖啡飘出香味来,她解释:“她有贫血症,是我的病人,每月总是来找我开药,久了倒觉得她性子除了乖戾些,其实是个可怜的好人。这两天又是她用药的时候,我便想问问她究竟惹上了什么事?这样严重?”
  非寅探究的目光落在她眉心上,她说完垂眸,不再看他。他说:“白露惹上的事非常麻烦,往小了说,是和日军过从甚密,亲日;往大了说,便是叛国罪……”他说到这儿,没有往下再说。
  “她不过是个唱歌的,哪里能做什么?”云澜抬头来。
  “那要看她被人拿到了什么把柄,或是,究竟为谁卖命。”非寅抬手喝了一口咖啡,淡淡说。
  云澜也跟着喝了一口,她故意停了一停,接着再问:“我们相交一场,总有情意在,她在上海没什么亲人,如果可以,我想去看看她,六叔有办法么?另外,我也把药带给她。”
  非寅放下杯子,“磕托”一声,他目光直射在她眼睛里,她坚持着同他对视着。其实非寅那天,也交代阿钟,探问白露的情况,得知是派系倾轧,利益牵扯复杂,不意插手。他没想到,云澜和白露还有这样一份交情在。
  他目光还停在她眼神里,辨析许久。
  “我试试看。”他说。
  非寅是第二天傍晚,吩咐阿钟去接云澜的,他自己没有空,要陪几位政要前往南京,同时也不便亲自出面,他做好了探视的安排。
  云澜跟在高大的阿钟身后,走进那幢小楼,越走越远,耳边只听到自己的脚步声,原来那么个寻常的门脸里面,进深这样长,像永远走不到尽头。
  踏下台阶,有穿着单衣的狱卒来接应,她仍跟在阿钟后面。因为围剿西饼店和利德书店的行动失败,老马没有兑现给阿听的承诺,转而变本加厉,都上了刑。
  他们三人的拷问轮替进行,好叫闲着的人精神上不闲着,受尽折磨。
  这天管事的不在,只有老丁几个打下手的在例行公事。正轮到愈存,两个人正拿鞭子抽打,被打的人半吊在梁上,满头满脸都是血,看不清面目。
  别人看不清,她一眼便认了出来,她何时都认得出来,无论他变成什么样……
  “聂小姐。”阿钟回头来叫她,她停步在那儿,听到叫她的声音,像隔在另一个时空。
  “哦。”她跨出一步,低头掩饰,眼眶里盛不住的眼泪,她用力眨了眨眼。
  前面狱卒开了白露的牢门,带他们进去。白露不再骂人,没有力气也没有精神,她仰在床上上盖着灰扑扑的毯子,因为衣不蔽体,只好盖着。每天在想,何时能死。
  她听到动静,张开一条眼缝来看,眼球肿着,看了许久才看清,是聂云澜,她来干什么?她糊里糊涂地想,来看…….哦,八成是来看他的,她难得聪明一回,躺着没动。
  云澜把贫血症的药连同一叠钞票一起交给在旁监视的狱卒。他乐呵呵的收了钱,让到牢房外面去。
  “白露。”云澜叫她名字,实际上,是叫给隔壁的人听。
  隔壁的人听见了,他从剧痛的躯壳里醒过来,惊异地睁开眼睛,她的声音,像从天上传来。
  白露仍旧躺着没动,嘴里喃喃自语:“要死的,都是要死的……”
  “要活着。”云澜忽然抬高了一点音量,重复着:“要活着,……要活着!”
  他在天旋地转中听着,听着……
  白露还在重复着要死的话,云澜退出来,站在两间牢房的中间,浑浊的光线里,目光焦点凝在愈存带血的脸上,他一点发亮的眸光,从睁不开的眼睛里发出,颈上的铁链太重他没法摇头,没法表达不想坚持下去的意思。他眼里,她站在极远的地方,重影儿,像从倒影的湖面上看镜像人。他努力动了动干裂的嘴唇,想说什么,喉间涌上一口浓血,他哽咽着发不出声音,其实想说,走吧,你走吧,也是让她放手的意思,可满口的血水咳出来,一直溅到牢房门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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