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地灯暗黄的光线下,他硬净的脸褪去平日里的冷峻,带着一点柔和的倦色,但两只胳膊仍是规规矩矩交叉抱在胸口,显出一种清贵斯文。
宋杭之忽然笑了一下,庄氏是港岛老钱家族,家教严苛,教出来的儿子连累极打盹都一丝不苟。
方才庄景明应是在工作,茶几上有一副黑框眼镜,边上叠着几份文件。宋杭之拿起来翻了几页,看见一份质押授权委托书,最尾是庄景明签的字。
她又从头至尾仔细看了一遍,心中五味杂陈,想了想,返身上楼拿了毯子,俯身给庄景明盖上。
却见庄景明缓缓睁开眼睛,黑沉沉的眸子盯着她,都映出她的剪影。
宋杭之直起身子,低头抚平羊毛半裙的褶皱,边道:“你是装睡。”
庄景明笑道:“原来你都怕我挨冻着凉。”
宋杭之伸手拽走毯子,扭头就走,边道:“谁讲我怕你着凉。”
背后是庄景明的笑声,他笑得极开心,大约是又占到别人的便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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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环威灵顿街,Kee Club。
庄景明拉开窗帘,望着鎏金的夜。
只听背后沈弘杉笑道:“你我都迟一步,有人呢,已经捷足先登,给宋家填好窟窿。”
庄景明倒是平静,道:“Isaac已经告知我,他愿意出三个亿,条件是我手里欧洲电信业务1个点的营收,20年。”
沈弘杉笑道:“我说呢,三个亿说拿就拿,Isaac什么时候都跟活菩萨一样。我可是记得他念书时精明又抠门,商学院的碰见他都绕道走。”
他又好奇道:“你就这么答应他了?”
庄景明转过身,他的脸逆着光,在窗帘的阴影里,令沈弘杉看不清他的神色。
“老天爷未给第二条路,让我可以选。”
沈弘杉道:“被老头子知道,又是腥风血雨。”
庄景明坐进沙发,转着手里的高脚杯,没讲话。
沈弘杉越想越不对味,嘴里直叹气,道:“Alex,庄老板,你在搞什么?怎么就在节骨眼上留人把柄!你的股票跟公寓凑了一个亿,白给宋家已经是仁至义尽!”
“你以为哪个吃饱了撑的举报宋家,还不是你的二哥三姐!”
“他们可不是省油的灯!你这样感情用事,迟早被生吞!”
“我看你也别想着继承家业,不如跟宋杭之在旺角卖鱼蛋,做一对恩爱夫妻!”
却见庄景明递了一瓶纯净水给他,笑道:“Colin,喝点水。你讲的都对,可是抱歉,我已经答应Isaac,协议都签掉。”
沈弘杉道:“我特么今天算是长见识了,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
庄景明又起身开了一支新酒,给沈弘杉倒上,笑道:“若有一日,我跟杭之去旺角卖鱼蛋,你一定要照顾生意。”
沈弘杉没好气道:“放心,开业剪彩我一定送上五十对花篮。”
庄景明只是笑。
沈弘杉抿了一口酒,突然又想到什么,道:“你三姐怎么就相中了那个保镖,简直在自己枕头边上搁了一颗定时炸弹。”
庄景明笑道:“家宜有时都会有一种孤勇。”
沈弘杉道:“林涛是吧?他一家都是烂人,吃喝P赌,五毒俱全。父亲早些年就被人做掉,弟弟如今外面胡搞,欠了大几百万,真不晓得林涛怎么就搭上庄家宜。你家招保镖都不做背景调查么?”
庄景明道:“林涛是家宜自己做主雇佣的,傅玲玲为此都发火,不过后面也不了了之。”
他略一思索,忽然笑道:“家诚刚从班房出来,家宜就拉他入伙,两个人一齐给我送了好大的surprise。今次我不回礼,倒是显得没有礼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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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人又聊了半个钟,一支酒喝了三分之一,庄景明讲还要回公司加班,沈弘杉便跟他一齐往外走。
“那不是杭之?”
Club一楼做成了小酒馆,会有附近的白领下班后来小酌。此时天色未晚,只零星几桌坐了食客。
庄景明原本步履匆匆,听见沈弘杉的话,往酒馆角落瞥了一眼。
只见宋杭之对面坐了个年轻人,套了宽大的灰色连帽衫,嘴里咬了吸管,眼角都是笑意。
他皱起眉头,记起这个人是Isaac的弟弟。
沈弘杉一脸兴奋,问庄景明要不要现场“捉奸”。
庄景明表情冷硬,没打理他,只是叫来一个酒保,吩咐了几句话,便径直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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翁聿见宋杭之比起几日前,今天似乎又现出些活泼天真,便笑道:“家里的事都处理好了吗?”
宋杭之先是摇头,后又点头,道:“爸爸还在配合调查,公司大部分业务部门都已恢复正常运营。”
她笑道:“多谢你借钱周转。等家里资金解冻,我会尽快还给你。”
翁聿看见她脸上终于有了一点笑意,便逗她道:“我都忘记同你谈条件,一想到半夜都睡不着觉。”
宋杭之傻傻地问:“什么条件?你现时同我讲也不算迟。”
翁聿笑道:“我想要——”
他凑近道:“我想要你跟庄景明离婚。”
宋杭之朝他翻了白眼。
翁聿笑道:“真是好感人,不过我当然理解你老公,他不愿出手,是有难言之隐,那样大的家业要抢,做事自然要更小心谨慎。”
宋杭之想起那份质押授权委托书,对翁聿道:“他都已尽力,我不能够多么苛责他。”
正说着,酒保送来一支白兰地,是Hardy的限量款,市价卖2万美金。
宋杭之道:“我没点呀。”
酒保笑道:“是一位庄姓先生请的,他在这里存了几支酒,看见您跟朋友在聊天,就叫我们拿过来。”
宋杭之起身,环顾四周,脸上现出失望。
酒保又道:“庄先生都还有事,讲您今天这单记在他账上。”
酒馆里灯光打得很暗,在浓稠的黑蓝里有淡淡的光晕流转。
翁聿一只手搭着椅背,把玩着酒杯,笑道:“我今日跟着宋小姐沾光了。”
他垂下头,眼睛里都是浓墨一样的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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油麻地,庙街。
“老板,埋单!”
林炳就着盘中最后一块烧腊,饮尽杯中酒,砸吧砸吧嘴,对老板关志坚喊道。
关志坚搓手道:“林先生,上个月的账单——”
林炳闻言,从兜里摸出一百港币,道:“不用找了。”
关志坚为难道:“林先生啊,您上个月赊账快一万,我家小本生意,明日又要交屋租,您看——”
林炳习惯吃饭赊账,上月薪水到手被他连夜输光,现下手里余钱没几个,又被关志坚催账,脸上顿觉无光,阴恻恻道:“关老板呐,我哥哥呢,在庄氏做差,三小姐将他当做密友,你也知道的。况且人生在世,谁人没有急缺钱的日子呢?这一万块,就当我林某向你借账,年底一定是一分不少还给你。”
林炳身形高大,讲话时神情凶戾,关志坚不过是在庙街开大排档的小生意人,家中又有病妻要照顾,实在没胆惹林炳,只好点头送走了这尊凶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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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炳酒饱饭足,慢悠悠在街头闲逛,经过暗巷时,因为心中得意,没注意周身,被人从身后掩住口鼻,挣扎了两下,像死鱼一般昏了过去。
林炳醒来时,眼前一片黑,原来是被人五花大绑,蒙住眼睛。
却听见沉重缓长的“吱呀”一声,门被人从外面推开了。
林炳感觉到有脚步声走近,忽然嘴里的黑布被人扯下,他心中怕极,大叫:“你个扑街!叼雷老母!”
他还没来得及继续爆粗口,脸颊一痛,被人两个耳刮子抽得脖子都要拧过来。
林炳虚弱地哼了两声,“呸”一声吐出嘴巴里的血水。
他听见远处一个懒洋洋的声音:“嘴巴放干净点,要不要给你洗嘴呐。”
林炳叫道:“光天化日,朗朗乾坤,我一没钱,二没做坏事,跟你无冤无仇,干嘛绑我?”
那人拍手笑道:“讲得好!大佬B昨天还问我,你欠他的三百万什么时候还呢。”
大佬B在义兴会老大左惠勇手下做事,义兴会是近年活跃在油麻地和尖沙咀一带的社团,话事人左惠勇明面上合法经营一间娱乐公司,暗地走S私洗Q钱开赌C场,黑白两道通吃,很是令西九龙油尖区重案组头疼。
林炳打了个寒颤,大佬B为人尤其阴狠残忍。
但他仍是怀疑对方是否黑C吃黑,便叫道:“大佬B是哪个,不认识。”
对方噗嗤笑出了声,道:“喂,大佬B,人家说不认识你。”
林炳尚未反应过来,脸上又挨了两记耳光,只听一个粗重的男声在耳边道:“衰仔,你究竟认不认得我?”
“认得认得,港岛哪个敢不认得大佬B。”
此时正值港岛一年中最冷时节,林炳被关在阴冷的废弃工厂里,眼前又一片漆黑,只脸上火辣辣地疼,他竟忍不住哆嗦了起来。
许久,只听那个年轻人又笑道:“这事也好解决,你帮我办一件事,事成给你五千万,怎么样。”
林炳听见五千万,也不哆嗦了,浑身都是劲,忙问:“什么事。”
“听讲你哥哥跟庄家三小姐感情很好,要是他能同庄小姐结婚,这五千万就给你。”
林炳不说话。其实他虽然是烂人,但对自家亲兄弟仍是有真情。
对方笑道:“五千万都能做好多事,能还清你欠下的所有赌债,从此都不用再跟过街老鼠一样。还能在养和最贵的病房,请最好的医生,治好你家母的病。”
“何况也不是什么难事,又没逼你杀人放火。你哥哥同庄小姐情投意合,结婚本就是顺其自然的事。试问港岛哪对有情人不想终成眷属呢?”
林炳终于问道:“你是谁。”
第31章 30“比起家麟,你……
林炳终于问道:“你是谁。”
只听那人笑道:“有些事你知道越少,便能活得越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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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澳大宅。
这天是周末,家诚、家宜、景明照例回到大宅,陪庄汝连夫妇吃午餐。
庄家诚先是笑道:“四弟,怎么都没见杭之,是不舒服么?”
如今港岛的茶楼都在议论宋家的变故,庄家诚这句话便显得格外虚情假意。
庄景明道:“杭之在忙家中事,昨天都通宵,我让她先休息。”
他对庄汝连、傅玲玲道:“爸爸跟傅姨一定都会体谅她。”
傅玲玲叹道:“家里出事,她一个小女孩,这一天天的,都好难捱。”
庄家诚又笑道:“四弟,你恐怕得要多陪杭之。去年Lawrence家被查,他妻子差点都带了一双儿女跳楼。”
庄家宜听不过去,道:“景明跟杭之感情好,是有目共睹,你何必又扯到Lawrence。”
庄家诚没吭声。
傅玲玲见状,对庄家宜道:“你也晓得人家感情好,你自己呢,跟郭家小儿子谈得如何?他妈咪上周还问我,何时能置办彩礼。”
庄家宜搅着碗里的竹荪鸡汤,边胡乱搪塞道:“我跟郭孟毅都定时约会,不过感情都要精心培养,哪有那样快。放心啦妈咪,后面有进展一定第一时间同你讲。”
傅玲玲这才没再问。
那边庄汝连又问起庄家诚:“家诚,你是否有中意的女仔?”
庄家诚笑道:“老豆,你该问哪家女仔中意我,我都是有案底的人。”
庄汝连心有歉疚,道:“我听讲品盈同你走的近,她父亲跟我自小相识,也算知根知底。郎家都是言情书网,比外面那些乌烟瘴气的人家毕竟清白许多。”
庄家诚笑道:“父亲都这样讲,我自然要认真对待品盈了。”
庄景明冷眼瞧着这一桌子其乐融融的父慈子孝,自顾自喝完了一碗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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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过饭,庄景明同众人打了招呼,便独自先走。
车库里,他看见庄家宜那台宾利,驾驶座里坐了一个人。
庄景明走过去,敲了敲车窗。
林涛放下手里的英文单词书,开了车门,跟庄景明握手问好。
庄景明瞥了一眼车座上的书,笑道:“林先生,家宜恐怕都要等好久,不如吃去喝杯茶?”
林涛摇头道:“谢谢四少,三小姐都叫我在这里等她,我不能中间跑出去的。”
庄景明笑道:“既然这样,那我也不为难林先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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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玲玲看着林涛,这个年轻人身上的夹克衫跟牛仔裤,都买不起庄家宜的半只鞋。
但衣角倒是熨烫得平平整整,坐在沙发上,恭谨端正,目不斜视,格外有一种从容温厚。
傅玲玲先叫佣人泡了一壶茶,又道:“家宜同她哥哥去打球,现下不着急用车,我们都可以慢慢谈心。”
她跟着问:“上次你讲家中还有弟弟,我都忘记问,他在哪间公司工作呢。”
林涛坦然答道:“他做小时工,我母亲身体都不太好,弟弟都会照顾她。”
傅玲玲笑道:“你弟弟都好有孝心,如今后生仔哪里愿意牺牲事业跟个人生活,去陪伴父母呢?都跟冤家一样,吃父母吃一辈子的。”
她又道:“你家里原本都有母亲跟弟弟要接济,将来你娶妻生子,恐怕都会更加辛苦。”
林涛没讲话。
傅玲玲跟着道:“其实你给家宜做事这半年,我虽然没怎么找你谈心,但都好欣赏你,为人稳重踏实,不像有些后生仔,轻浮懒散,眼高手低。”
“只是这样始终存不住钱。不如这样,我朋友公司最近在港股上市,忙不过来,需要一名私人助理,你愿不愿意过去做?他好大方的,薪水不会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