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面无表情地看着她:“三十枚也行,省了麻醉,省了术后消毒。你也可以只给我十枚,再省去止痛消炎药而已。最好别治,你一枚都不用出。”
他短暂停顿了下,又道:“哦不,还是要出一枚的……尸体处理费。”
灯光昏黑的医疗室里一片宁静。
很久之后,司诺才不情不愿的从上衣口袋里摸出包裹严实的小布包,摊在桌上,“三十三枚,我所有身家了。”
说这话的时候,她手指不由自主悄悄伸向左边裤兜。
那里静静躺着一个小钱包,是倒霉蛋的钱包,里面有十二枚子弹壳,以及一块银质铭牌。
第3章
地面扬起的薄尘被手术室门缝里钻出来的亮光映照。
黑市医生修的医疗室很小,却被分成了三个房间。最外面稍大一些的是普通诊疗室,里面左边是手术室,右边则是他的私人卧室。
外间诊疗室的三面墙壁都装饰着散发潮味的木架,大罐子里装着晾干的草药,小罐子里放着粗制的药丸。
等待的过程慢得令人无聊,司诺便沿着木架一排排看过去,借着认字打发时间。
在人类社会繁华年代,文字就被分为常用字和生僻字。现在,常用字大大缩减,生僻字却只能在一些特殊的场景里才会出现,譬如药品名字。
某一竖排,整齐划一地标记着“抗毒素—××××”,后面的那些字,司诺大多不认得,但她记得其中几种以前买过,有治蛇毒的、治变异蜘蛛毒的、治变种马蜂毒的……
她瞥了眼手术室门缝,不自觉抬起手……
手术室的灯终于熄灭。修甩着湿漉漉的手走出来,看见司诺抱着背包蹲在角落正缓缓抬头与他对上目光。
他嘴角一抽:“你不会想偷我的药吧?”
“我是那种人么!”司诺心慌地捏紧了还没来得及拉上拉链的背包口。
修瞪了她一眼,沿着药品架随机抽查。
司诺不露痕迹地拉关拉链,把背包换到身后,推开手术室的门,借着幽暗的灯光朝里看去。
倒霉蛋正安静地躺在狭长的木床上,双目紧闭,睫毛微微轻颤。好看得令人差点停止呼吸。
修冷淡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你的漂亮男孩命很大,只是需要睡一会。”
“他什么时候能醒?”司诺翘首以盼,只是不知道自己隐隐期待的到底是什么。
“看他自己。也许晚上,也许明天。”修抱持怀疑眼神又瞪了司诺一眼,“在他可以下地走动之前,他和你,可以暂时待在这里。”
***
外面突然响起一阵吵杂。
街面上晃动着一些行色匆匆的人,衣着普通却穿着制式相似的皮靴。皮靴的收拢口在靠近脚踝的部位绣了一串华而不实的花纹。
斜对面枪械铺里,也有两个穿着这种皮靴的人,正高声喝问店铺老板:“有没有见过1012号奴隶贩子?”
司诺来不及说一句话就抱着背包往手术室里躲,惊得修也跟着追进去。
“你招惹的?”修很讶异,但语气还算平静。
司诺往手术木桌下躲,抽空抬头,“别告诉他们我在这里。”
修冷声嗤道:“你知道野地里的兔子怎么躲的么?藏得了头藏不住尾,藏得了尾藏不住耳朵。”
半蹲的姿势瞬间僵固,她一抬头就能看见手术室的门,而对方只要一推门也能看见她。
在她凄楚无助的眼神求助中,修推开了一旁的木柜,露出一个逼仄的隐藏空间。里面只有一张半米宽的小床,以及半米宽的可以活动的小走道。
两人合力把倒霉蛋抬起,刚刚挪进隐藏空间,外面便传来问询声。修猛然加力一推,迅速退出,将木柜恢复原位。
木柜合拢的一瞬,黑暗瞬间袭来。
司诺撑不住比她高出很多的男人,便只能和他一起向后倒去。她坐倒在木床上,而那倒霉蛋则顺着向下滑。
怕他再磕到头,司诺在黑暗中凭借感知将他抱住,刚好环抱在腰上,她的指尖感觉到了那一部分肌肉群的紧绷和弧度,足够令她想入非非。
看来这个漂亮男孩不仅会让女奴隶主疯狂,还会让一小部分男奴隶主也癫狂。
司诺甩了甩头,努力甩掉脑中的胡思乱想,圈住他的腰用力往上提。可这男人实在太重,在逼仄的有限空间里无法使力,他又向下滑了滑。她心一横,就想把人直接放平在地上。
正在此时,几道人声传了进来,隐隐约约有喝问和翻找的声响,时近时远,她便不敢在黑暗之中挪动。
好一阵后,轻微的脚步声在寂静中悠悠传开,似乎有人沿着手术室又转了一圈,而后悄无声息。
寂静在手术室里蔓延,漫过隔墙,漫进漆黑的密室里,撞击着司诺惴惴不安的心。
很久之后,确定隔墙之外没有任何声响,司诺把倒霉蛋安置在小木床上,又在黑暗中摸索到一个充电灯打开,再沿着狭窄小走道贴着床沿坐到地面。
修迟迟没有出现。
充电灯的灯光在狭小空间显得里十分敞亮,让她总想找点什么事做,以不负这难得的明亮。
她从裤兜里取出倒霉蛋的钱包,翻出那枚银质铭牌,心头有点发慌。
金银、钻石、珍珠,在很久以前就被挤出了交易货币行列。它们不能吃、不能用,只承载着装饰作用。可普通的人类聚集地又不掌握熔炼技术,这个铭牌只能出自三大势力或者工具集市。
银质铭牌的一面刻着两个字,其中一个是“温”,另一个她不认得。而另一面则刻着几个英文字母,她认了出来——AURORA。
这六个字母代表着一个城市,是大陆三大势力之一的“欧若拉城”。
司诺的心无法控制地乱跳了几下,险些崩溃。
外面有身穿统一靴子的人到处搜寻她,而旁边则躺着一个来自欧若拉的身份不明的男人。
***
一切事情发生的缘由如谜一样,司诺心头不安,下意识侧头看向一旁的木床。黄澄澄的光芒中,一双明亮的眼睛瞪得大大的,目击了她呆滞转头的全程。
四目相对,司诺看呆,一时找不到话。
而与她对视的一刹那,本来安宁平和的那双眼睛突然颤着转了转,猛然撇开眼神,像是丛林里受惊的小动物匆忙躲走。
这突如其来的灵动,引得司诺心尖一颤,发出了一声轻笑。
也许是听见笑声,漂亮男孩悄悄挪回了目光。充电灯的光芒把他的双眸映照得十分清晰,深黑的瞳倒映着灯光和司诺浑浊的半边身影。
突然,那双眼睛眨了一下……又眨了一下。
司诺发誓,这是她见过最漂亮的眼睛,修长刚劲的眉微微弯起,黑色的瞳仁晶莹剔透,如同不染杂尘的宝石,让周围一切都黯然失色。
“……你好。”大概是很久没有说话,又很久没有进水,他的声音略显沙哑,但不妨碍听起来柔柔绵绵,如同轻轻敲击厚重的鼓面。
很久没有遇见这么有礼貌的人了。
司诺扯了扯嘴角,有点生疏地回了句:“你……好。”
男孩漂亮的眉眼缓缓弯折,露出笑意,像个明亮的月牙,客客气气地问道:“请问……你知道我是谁么?”
失忆了?因为头部伤口的一处或全部三处——忘记了?
司诺无助地咧了咧嘴唇,有点不敢相信:“你不记得了?”
躺在小木床上的男孩眨着眼上上下下挪动着自己的脑袋,状似点头:“好像是的。”
“什么都不记得了?”司诺试探着,又伸出手摸了摸他的额头。
在她手指刚刚碰触的一瞬,他猛然僵直,瞪大双眼,“记得……有人把我推倒了。”
推倒他且造成他头部被撞伤的人,尴尬地抽回手,窘迫地移开目光,再没接话。
他迷茫地盯着她,盯了很久,突然问:“额……请问……你认识我么?知道我是谁么?”
还好,他不记得推倒他的人长什么样。
用三十三枚子弹壳救回来的人,忘记了害他受伤的罪魁祸首,可也忘记了自己来自欧若拉。
一时间,司诺也分不清这是好是坏。她心痛自己付出的子弹壳,摩挲着那片银质铭牌,鬼使神差地将它塞会裤兜,眉目间笑容赫然真诚:“当然知道!”
“你是我的奴隶!”
一双睁得大大的漂亮眼眸停止了眨眼,定定看着司诺一动不动,像是在竭力思考。
“你知不知道‘奴隶’是什么意思?”司诺很没有底气地问出口,很怕他突然想了起来。
“嗯……”男孩眼皮微颤,“我好像……知道。”
他深黑色的瞳中心反射着亮光,出现了亮晶晶的白。
这种白色——这种蒙蒙的白色,如同北方冬日暖阳下柔软的雪地,将早已黑暗的世界倒映成白色的潮水,随着颤颤巍巍的睫毛一点一点朝外推,一点一点漫向司诺周身。
在这样纯净的目光下,司诺隐隐为刚才的谎言汗颜。
忽而之间,旁边传来低哑的“呼呼”声。木柜被修从外面推开,一抹暗光钻进来,被内里明亮的光芒吞没。
外面的灯光投射出修的阴影,带着浓浓的冷漠。
他发现充电灯被打开,脸上立刻浮现不愉:“还挺能自力更生。”
一团影子忽而从他手中丢出,撞入司诺怀中,是一个水囊。
“他需要补充水份。”也许是不放心,修说得更直白了点:“你别自己喝完了。”
“谢谢。”司诺想了想又道:“谢谢你冒着风险帮我。”
“我不是帮你!”亮晃晃的灯光里,修的目光突然变得沉着,一股熊熊的火焰从瞳孔里喷薄而出。
但是很快,他眼中的火焰便平复下去,“他们还在集市,你们暂时躲在这里别出来。”
他慢慢推关木柜,声音变得更加冷漠:“别一直开着灯,要是被发现木柜缝隙里有光,我们都会完蛋。”
***
木柜再次关合,静谧瞬息降临在密室里,只有顶部两个巴掌大的通风口隐隐传来似有若无的微弱风声。
司诺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又摸了摸从早上开始就一直隐隐发疼的胃,那里面像长出了一只小手,总会在不经意间狠狠地揪上几把,让她疼得想要蜷缩起来把自己揉成一团。
她的手很自觉地覆上了水囊塞口,却控制不住脖子朝后转动。那双漂亮的眼睛恢复了平常弧度,正定定地温和地看着她。
鬼使神差地,司诺将水囊丢了过去。
他修长的手臂轻轻一环,挡住了即将顺势滑落的水囊,喉结动了动,问:“可以吗?”
司诺挑了挑眉,没理解他这句没头没尾的疑问。
在她疑惑的目光中,男孩嗫喏着问道:“作为你的奴隶,真的可以喝第一口么?”
在有限的生存资源里,奴隶主可以只顾自己不顾奴隶死活,这是一条不用说出口的生存法则。
显然,他懂,而且正在向他的奴隶主确认。
“喝吧,你可是好不容易救回来的。”司诺暗暗磨着牙齿回复。
他的命可是花费了三十三枚子弹壳的高昂代价换回来的,一不小心没养好可就亏大了。
他一手握住水囊,一手撑住狭窄的床板准备坐起,可身体刚刚撑起一半,便从胸腔深处发出一声闷哼,抬眸看向司诺,目光一瞬静止不动。
下一刻,他直勾勾的眼神在司诺面颊上停顿了很久,呼吸突然乱了起来,随即翻转身半趴在床沿,闭上双眸猛烈地大口喘息,一呼一吸仿佛都到了底。
司诺的呼吸跟着一滞,整个人被这眼神里直白的欲言又止扼住命脉。
如果他的短暂失忆恢复了,想起了她抢了他的轨车,推倒他,撞晕他,现在还骗他是奴隶……
她要怎么办?
“咚”一声,他跌回床上,“头……好晕……”
还真是做了亏心事,自己吓自己。
悄悄呼出一口如释重负的气息,司诺在狭窄的空间里艰难转动方向,伸出双手将他扶正坐起,打开水囊亲手递到了他嘴边。
他坐在床上靠着墙壁,墙壁上冰凉的触感浸过衣衫漫上皮肤使他清醒了几分。
他伸出手去够到水囊,指尖却颤了颤,问道:“我真的是你的奴隶么?为什么不是你在床上我在地上?为什么不是我给你递水囊?”
司诺无法回答,直接把水囊推进他怀中。他双手交握抱在胸前,一双眼睛又猛烈地接连眨动,像是在考量什么。
***
一阵嘈杂的声音突然急促地由远及近。
“我……”他显然不知道当下的情形有多么危险,张口就想询问。
司诺反手按掉充电灯开关,轻轻一跃上了小床,凭借着刚刚从眼眸中消失的画面记忆,抬手捂住了他的嘴。
下一秒,凌乱的脚步声、混乱的交谈声、杂乱的翻动声、恐吓的威胁声、高昂的惨叫声……全都在手术室里交织成一片。
司诺感觉到身边的人瞬间直挺挺地绷紧了全身。她轻轻挪过去,伏在他耳边轻轻说:“别动,也别出声。”
没有任何回应,就像她旁边是一具仿真人偶。
她不得不再次小声开口:“听明白了就点个头。”
一秒钟后,司诺感觉到自己捂住他嘴的那只手,跟随着他的脸颊和下巴,缓缓地从上到下挪动了一个小小的弧度便停住了。
他果然一言不发地小弧度地点了……一个头。
司诺遇到过很多人,奴隶主或奴隶、商人或普通人、好人或坏人、人或突变人……却是第一次遇见这样一个把她说的每一个字都听得仔仔细细,听进了心底的人。
纯黑色的一丝光亮都没有的密室里,司诺缓缓坐到床板上,坐在他身边。连她自己都没察觉,唇角不自觉轻轻荡漾,浮起了一抹弧度。
***
好一阵过后,手术室里慌乱的杂音终于平息,只余下两道呼痛的声音。片刻,一个平稳的皮靴撞地声出现在手术室门口的方向,痛呼声瞬间凝固。
“出去!”一道短促清浅的声音响起。
“他伤了腿,行动不方……”剩余的字,没有从修口里说完,司诺就听见了急促的“咚咚咚……”,像是有人单腿跳动,杵在硬邦邦的地面发出的声响。
一阵缓慢的踱步声沿着手术室四壁游走,而后那道声音又一次响起:“这房间里有女人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