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诺接在手中,目光飘过他后脑勺包扎着的布。他也从昨晚开始就没吃过东西了,而且他还是个伤号。
司诺忍痛把另一罐肉罐头也取了出来,分给了三十三。
美味的食物总是能勾起人的美好情绪。
他们并肩坐在一起,就着逐渐暗下去的天光,小口小口地吃着得来不易的肉罐头。
三十三比司诺吃得更精细,他用指尖小块小块掰下送入嘴里,最后留了一半塞到了司诺手中。
很多年没有被人这么照顾过了,竟然……还是被一个奴隶这样照顾。
她笑了笑,突然问:“如果我没给你戴颈环,你会丢下我吗?”
“为什么要丢下你?”三十三的眼中透出不解:“你那么好。”
她很好?在被他救过之后,她还恩将仇报地给他戴上奴隶颈环。也许以后,她会为了一口吃食将他卖掉……
司诺突然觉得自己很卑鄙,试探般问:“跟修比呢?”
三十三很认真地想了想:“修有很多吃食,在富足的时候分给我们一点点。但是你,把唯一的一袋水全给了我,还把仅剩的肉罐头分给我一半。”
“你比他更好!”
他说得斩钉截铁。
第8章
天蒙蒙一片,连绵远去的遥远树顶和一片金黄薄云连接在一起,镀上了一层微妙的色彩。
日落即将降临。
三十三也在这时完成了木头储水罐的制作,把大木罐里的水倒进去,又用大小刚好的木塞塞紧,蹲在她身侧眨着眼睛满脸欣喜,就像是在求表扬。
“真好。”她从不善夸人。
但是三十三却高兴地抱着膝盖笑得双肩轻轻抖动。
风渐渐增大,吹得周遭树叶灌木沙沙作响,一种淡淡的潮气弥漫开来。
“时候不早了,我们得找个地方隐藏起来。”司诺抱着三十三辛苦劳作的成果,向四处张望:“丛林里的夜晚并不太平。”
“树洞可以么?”他指着高处的一棵树,“我刚才在那里发现一个树洞,挤得下我们两人,只是……有点潮。”
一棵树长在两人高的土壁上,一小部分根茎冲破了土壁竭力向外生长。而那个树洞正开在土壁之上,朝着小溪的方向,被粗壮的树藤遮住了大半。
一个绝佳躲藏地。
潮湿,并不会致命。
三十三很快地从周围折断十几根树枝,横插在背包的背带里爬了上去,不一会丢下一根根光秃秃的树枝,又倒倾身体探出手来。
司诺看着他笑意盈盈的双眸,和他伸向自己的手,不由产生了很深的错觉:他真的是个伤号?
黄昏的氛围越来越浓,司诺也不再等待,攀着凸起的大树根茎往上攀爬,而后用力够到三十三的手。
他的手指又细又软,但是掌心部位却有着厚厚的老茧。
如果他的生活同奴隶一样在苦痛中挣扎,那他应该连手指都是粗糙的。如果他过着吃喝不愁的日子,他的手应该光洁无比。为什么老茧偏偏在手掌?
司诺的手收了收,试图通过摩擦更加细致的感受一下,恍惚之间一股极大地力道扯得手腕生疼,再一瞬她已经被三十三提了上去。
失去借力,没看清落地点,司诺整个人向前扑去,将三十三向后推倒,头更加不争气地撞在他的胸口,发出闷闷的一声“砰”。
又……第四次撞到了倒霉蛋三十三。
三十三所有动作突然停止,就连呼吸都变得钝然。
额头轻微的触感让司诺瞬间紧张,她很担心他会在这熟悉的碰撞中突然恢复记忆。
早知道,就让修检查一下了,谁叫她为了阻止修拐走三十三,死死盯着两人不给他们接触的机会呢。
懊恼了好一阵,三十三也顿住了好一阵。
他的肩膀撑起,两只手扶住她双臂,两条腿却直直地蹬着,一半还在树洞外。
司诺抬起头来,正对上他瞪得大大的黑色瞳孔。那双眼中散布着浓烈的惊诧和恐慌,像一只被欺负的小羊羔一样不知所措。
有一瞬间,司诺觉得心口被什么东西悄悄撕开,扯着心脏猛烈跳动,一朵小花在跳动中慢慢盛放。
她看着他惊慌的眼睛,眉眼弯弯,对他笑了笑。
只这一笑,三十三立时僵直地朝后仰去,眼睛直直瞪着树洞上方,眨眼都停顿了。
他紧张得僵住了。
司诺哭笑不得:也……太容易被推倒了吧。
***
想起离开工具集市前修给三十三的忠告,司诺决定收敛一点,以免吓坏了他。
她翻身坐起,靠向一旁,背椅着树洞壁偏头看向外面,注意力却悄悄落在他身上。
继续僵直了几秒钟,三十三突然缩回双腿坐直起来,像极了一种古老的发条玩具,扭一扭重新注入活力,然后弹起来。
司诺唇角微弯。
三十三朝外挤了挤,“你去里面吧。”他的声音小得如同一道微弱的气流。
但司诺还是听见了。
她朝里挪去,每挪一下,三十三就努力朝外挤一下,用尽所有努力不跟她接触分毫。
她又挪了挪,手臂有意无意撞在了三十三的腰间,下一瞬她感觉到他整个人都僵直,垂在身侧的两条手臂不自在地绷了起来。
潮气在树洞里蔓延,扑向司诺的鼻尖。但是树洞的里面垫着厚厚的树叶,她平时用来铺平睡觉的软垫被折叠起来扑在上面。
真是个贴心又讨人心疼的家伙!
司诺决定不再逗他,把软垫拖到树洞中央,自己坐在了左边,把右边空出来。
三十三的眼睛猛烈眨动。他懂,但是不敢动。
司诺只能自己伸手拽过他,强制他坐在自己身边,再把树藤一根根拨开,将树洞口遮盖起来。从外面只能看见相隔两指宽的树藤垂挂着,从里面朝外望只剩黑蒙蒙一片。
一声尖利的野狼嚎叫声穿破重重深林,响彻整个夜空。
夜终于降临。
野狼叫声仿佛是一个集结号,各种尖叫随之而起,期间夹杂着一两声惨嚎,鼓动脆弱的耳膜。
夜的惨烈,在丛林中拉开序幕。
草丛被拨开的声音在树洞侧后方响起,伴着“嗖嗖嗖”的吸气声忽左忽右忽远忽近。一小会儿后,只听“踏踏”几声,一个影子落下土壁。
司诺和三十三不约而同屏住呼吸,她斜靠在洞壁上,他则抱紧了双膝。
吸气声在土壁下方再次响起,好一阵后才停止,“踏踏踏”的声音渐渐移向溪边。
白天,丛林里的一切生物都会躲在自己的栖息地,否则在高温核辐射的灼烧下它们撑不过半月就会被晒得皮肉分离。这一点,人类和动物实现了平等。
到了夜里,动物会就近寻找水源补充水份,然后争夺稀缺的生存资源。绝大部分普通人类则落到了食物链底端。
安静地等待了很久,周围终于沉寂下来,一切声响都在更远处发散,那里正上演着人类社会里经常表演的“弱肉强食”。
司诺脑子沉钝,不想再听那些会勾起惨痛回忆的声响,闭上双目把头栽在洞壁上。
三十三从背包里摸索出防护服,蹑手蹑脚地轻轻盖在她身上。好像是不满意盖的角度,他又一次拎起衣角朝上提了提,又往她肩窝里压了压。一切动作很轻很慢,很怕吵醒她。
黑暗里,司诺的唇角往上提了提,下一瞬便陷入了昏沉。
***
不知过了多久,“踏踏踏”再次灌入耳中,将沉眠中的司诺惊醒。
三十三正跪趴在洞口边缘朝外看去。司诺也趴过去,可树洞空间比想象中逼仄,她只能蜷缩起双腿趴到他身边。
轻轻的晃动中,她的手臂再次擦到了他的肩头,紧接着他整个人轻轻一颤,又僵住了。
月升到了高处,照亮了大部分的夜晚世界。
那匹马又回来了!——只能称呼这个拥有两个头的生物为“马”,它不仅能发出马蹄跺地的声音,还正在“嘶鸣”。
它左边的头低下喝水,右边的头便左右扭动警惕,而当它右边的头埋低下去,左边的头则做着相同的护卫工作。
忽然,水浪炸开,一团黑影腾出水面。双头马正在喝水的右头被一个巨大的硬钳狠命地扣住,左头慌乱地往侧后方回撤,拉拽的同时两声嘶鸣同时发出。
它后腿弹跳起来,前腿猛踢,每一下都重重踢在前面那生物坚硬的甲壳上发出沉闷的“砰砰”声,然而并不能对它造成什么伤害。
又一只硬钳从水中冒出,钳住了它一只前蹄,伴着嘶鸣和扑腾声,它被拉扯着跪倒下去。紧接着,水里冒出一双幽幽的眼睛,而后怪物整个身体冒出水面。
是一只巨大的,有那匹马一半大的怪蟹。
怪蟹伸出前端的一只步足,在马扭动的过程里,缓缓的将步足顶刺进两颗头的正中间。嘶鸣声从害怕和慌乱,变成了一种近乎绝望的惨鸣。
怪蟹冷血地缓缓地一次次将步足插入双头马的身体,每一次抽出来,坚硬的倒刺都会带出更多的肉和鲜血。
一团粘稠的内脏被拖了出来。
一只手突然朝司诺的脸扑过来。
三十三的手在司诺眼帘前轻轻停留,丝毫没有碰触,却遮挡了她所有视线。
她的大脑突然空白。
就这样安静地平和地待了很久很久,久到她觉得他们会这样一直一直待下去。
近处的声响终于平息,远处的嚎叫声、撕扯声、威吓声此起彼伏忽近忽远。
三十三终于放下手,轻轻揉捏着酸软的手臂。
黑暗中的树洞里,响起了他轻轻的声音:“我们的世界为什么会这样?”
谁知道呢?
也许有人知道,但是又有什么用呢?
司诺偏过头,就着月光投射进来的暗影,看见了三十三随着眼皮晃动的长睫毛,只有模模糊糊的一片影子。
“我很小的时候,曾从一个老人那里听到个故事。”
她将音量放到很小,在夜里的各种声响中变得低沉而清淡。
“他说他的父亲是大危机来临之初的人类环境科学家,研究四季为什么会突然少一个秋季直接从夏入冬,分析海洋超大季风的形成以及怎样避免它在大陆造成灾害性影响。”
“他的父亲告诉他,大自然馈赠给我们生存机遇,我们不应该完全夺取它的生存空间。可人类制造了漫天黄沙,消耗了保温气体,破坏了土地和水的平衡……我们在它身上留下一道道伤口却不曾停歇。”
“暴雨和洪灾是它痛苦的泪水,地震是它疼痛时的战栗,火山爆发是它体内排解出的怒气……它的生命遭到威胁,便动用一切力量向人类发起报复。”
三十三静静地坐在她身边,手撑在洞壁边缘托着下巴盯着她的侧脸认真的听着。
“他的父亲还说,我们生存的地球本有一层厚厚的大气,人类无节制的挤压自然的生存空间,破坏了大气中的某些构成。它慢慢变薄,有一种叫太阳风的东西进一步加剧这种情况,最终……”
“最终就是我们现在的情况。”
人类口口相传下来的故事,带着传说的意味。
“天空没有以前明亮,白天的高温和辐射,夜晚的低温和毒气,缩短了人类的寿命。地表上,最开始会没有老年人,再然后只剩下孩子,最后人类数量锐减,连婴儿都很难再诞生。”
说到此,司诺停了下来。她知道这不是危言耸听,这一切已经发生且正在持续发生。
“不过这还不是最大的危机。六十年前,加速进化大爆发,生物、植物在很短的时间里发生突变。科学研究导致这种加速进化进入了人类社会,然后,突变人出现了。”
三十三把头枕在手臂上,幽幽地问:“后来呢?”
司诺叹了口气,颓然地说:“没有后来了。六十年前,先辈们便说——‘征服者末日’来了。”
第9章
很久以后,司诺发现三十三睡着了。
他双臂抵着树洞边缘枕着脸颊,长腿委屈地向上弯曲折叠,搭在洞壁。他双眼紧阖,长长的睫毛密密麻麻地覆盖着,遮住了所有不安。
司诺面对他斜躺,蜷曲双腿,单手枕着头,继续她在密室的小木板床上没做完的事——微笑着,欣赏三十三的容颜,呼唤美梦。
***
黑夜里的暗声消失的时候,第一抹光亮穿透薄薄的云层洒向人间。
司诺活动了僵硬的脖颈和麻木的腿弯,拨开树藤朝外看去。
三十三正在往大木罐里丢净水片,而一旁弯折的树枝上正搭着两套湿漉漉的防护服。
司诺抱着软垫走过去,他自然而然地伸手拿过,细细地折叠起来塞进背包,递上两片叶子。
叶子折叠成一个中间有凹洞的形状,里面装着清澈地反射着波光的水。而她就着叶子小口小口抿水的时候,他又去试防护服的晾干程度。
真像个……贤惠小媳妇……
可惜,“媳妇”或“妻子”这样的角色,已经快要被这个时代遗忘了。
赫赫炎炎的太阳光从树顶冒头。
司诺蹲在小溪边的几块凸石上,捧起溪水冲洗昨天在树洞周围沾染的泥土。
三十三一边整理背包,一边朝她嘿嘿她直笑。她并不明白他在高兴什么,但嘴角就是不争气地跟着扬起。
下一瞬,三十三脸上的笑突然消失,转而是一种茫然,短暂的茫然之后变成了惊慌。他张口喊起了什么……
突然,她的右脚脚踝被极大的力道从两个方向绞合,落脚的凸石向外翻倒,她站立不稳跌入水中,脚踝处的绞合力猛然增大,将她扯入水底。
落水的一刻,她听见了水中传播开来的三十三的声音:“离开那里!”
终究是慢了一点。
***
溪水并不深,但是拖住司诺脚踝的东西沿着溪底快速朝前蹿行,她的头几次冒出水面,又被惯性拖拽下去。
再一次冒头,她呼足一口气向下沉去,努力睁开双眼朝脚底张望。
翻腾的水珠腾腾向上遮挡了大部分视线,她只能看见脚踝下方,有个大大的黑影。黑影旁,碎裂摇曳的水泡中,浅棕色的浮草随着水浮浮沉沉。
她往下一钻,伸手拨弄浮草,没有黏腻的触感,反倒像软软的毛。
动作比思绪快了一秒,“浮草”被拨开,露出一只长满绒毛的鳌足,鳌足前端的钳环过她脚踝处的皮靴,紧紧箍着。紧贴着鳌足的几只长满倒刺的脚,正凌乱地踩在河沙中向下游而去。
是昨夜见过的那种怪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