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明讲的话,让在场三个人生出惘然。
容璟神情不辨,看不出来一点儿或鄙夷或同情的意思,“一缕魂魄?到底是对你多重要的朋友?你的朋友想来一开始也不是普通人,而是什么妖邪鬼怪吧?修仙是为了除魔卫道,难怪你不愿意修仙。”
长明愣了愣。
心里感叹,容璟不愧为问仙山骄子,果然比常人对身份之差多了好些机警敏感。
长明眼里闪过无奈。
不过他很快调整好表情,“容璟师兄,小姐,淼娘子,见笑了。”
时蓝心里一酸,胃里更是一阵翻江倒海。
但面上干巴巴地扯开一个笑,生硬地移开了话题,“我还有些问题想问淼娘子。容璟师兄,长明师兄,不知道你们有没有什么想问?”
容璟抱臂,拿余光打量着时蓝的表情,揶揄地扯开一个薄笑。
可有可无摇了摇头。
此次历练,他本来便有意锻炼她。
“淼淼姑娘,你前面说的,我都暂且信你。也相信,你从未害人,只是心里有执念,跟那些鬼邪不一样。”时蓝清了清嗓子,“不过,我还想知道,为什么你能认出来,现在的老爷不是真的?我听容璟师兄跟长明师兄说,鬼邪若是借鲛族珍珠之力,长期占了原主的身子,或者夺了另一副躯体假扮原主,会影响周围所有人的记忆跟判断,没有人会质疑他的身份……”
淼淼抬眼,神情滞涩,“我也不知道其他人到底怎么看的。但我心里有冬郎,我清楚,他是什么样,不是什么样。世上只有一个冬郎,别人再像,也不是。任何人也扮不了他。”
时蓝了然,淼淼口里的冬郎,便是府邸原来的老爷。
想来是淼淼对她的信任进了一层,开始说一些托底交心的话。
“既然你是鬼邪,又怀疑府里老爷的身份,为什么不惜搭上自己,也要求助修仙求道之人,而不自己去解决他?难道只是因为,你的能力远在他之下,没法去报仇?”
淼淼想了想,摇了摇头,几乎咬着唇,自责而痛苦,“他顶着冬郎的脸,我……我下不去手。”
淼淼顿了顿,生怕他们不相信,“我之前在府邸,没有任何人能看到我。但现在这个人认出我以后,府邸所有人突然都能看到我了。他每晚找我磨墨写字,或者画眉谈心。他给我看他的鲛族珍珠,说是仙人之物,有了它,我们间再也没有阻拦。他还总对我说一些永远之类让人摸不着头脑的话。”
时蓝听得脸热。
她不自觉跟长明对了下眼神,朝着淼娘子的方向不好意思道,“抱歉,淼淼姑娘。我相信你,你说的这些事,我之前……咳,偷偷看到过。”
时蓝与长明眼神一交一换。
容璟尽收眼底。
他神色一变,挡在时蓝身侧,阻断了时蓝有可能继续看向长明的视线。
有些烦躁地打断了两人对话。
“怎么又是鲛族珍珠。淼娘子,若真如你说的那样,现在这府里的老爷倒是个厉害的,不仅能占人身份,还会使用幻术。鬼邪作恶,天道不容,害人终会害己……”
“至于你……我师妹幼稚天真,不讲是非。她怎么对你,自然做不得数。你也明白,修仙之人容不得鬼邪。你托我们做的事我们会做。但待这事解决,你也得要接受我的任何处置。”
淼淼向前欠身福了福,应了一声是。
……
容璟拽着时蓝的手。
有意把两人乍眼看上去亲昵的背影留给甩在身后一长截的长明。
他在气什么,他自己也不太清楚。
刚才通通把气撒在了淼娘子身上。
淼娘子全盘接收,没有任何怨怼抱怨。
他最看不起的鬼邪对他如此……
这倒反而教他更加心气不顺了。
时蓝手被拽得痛,身旁的气压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但她这么多年习惯了他,抗压能力向来不错。
时蓝抬起眼,冲容璟灿烂一笑,“容璟师兄,我之前还以为你一旦遇到鬼邪,会像景风师姐她们说的那样,不问缘由,毫不留情见面便斩于剑下呢?是我之前对你的认知太狭隘了。”
“她到底太弱了。我不屑与她动手。”容璟冷哼一声,“我后面对她说的你是没听见全聋了吗?祛除鬼邪可不是过家家。妇人之仁,有什么好拎出来夸的?”
“至少,你起心动念过啊。”时蓝说得释然,半晌,又想起来一事,“我虽然修为浅,但刚才握了淼娘子的手,我能感觉到,她的手上没有沾染过任何血腥。”
至少起心动念过。
闻言,容璟被说得有些不自在,缓了步子。
眸子亮了亮。
经时蓝一说,他才知道,时蓝之前对淼娘子的关切,不尽是感情充沛的天真。
居然也有一番她的深意。
“通过握对方的手,才能判断,你比你景风师姐那些人,差得可不是一星半点儿。”
容璟见时蓝兴致缺缺地耷拉下头,察觉自己刚才确实说得过了。
“不过,你能想到此方法,也算灵活机巧,不是一无是处。”
容璟顿下步子慢下来的这会儿,长明已经不紧不慢地走到了他们并排处。
时蓝笑着跟长明打了招呼,脸上浮起一抹甜笑,“谢谢容璟师兄,长明师兄他刚也夸我赤子心性,聪明灵动。”
容璟拧了拧眉,把时蓝拉了过来。
意味深长看向长明,“长明师兄,我们这会儿去会那位神秘老爷,你想让我保护你,狗皮膏药一般贴着我,也就算了,我不同你计较。等这件事了结,我与时蓝便会回问仙山成亲,薄酒一杯,到时候也会请你观礼。可这以后,我希望你好自为之,不要出现在时蓝眼前了。”
时蓝脱口而出,“为何?”
“你到现在还信,他口里那位重要的朋友,对他来说,仅仅只是朋友吗?”
容璟恨铁不成钢地拿眼光剜着时蓝。
“那是他心爱之人,只是身份想来不耻。长明师兄,你既然心里有人,便不该一再招惹时蓝。时蓝在问仙山长大,心性单纯。她也没有能力,与你羁绊颇深的那些妖邪鬼怪抗衡。你说,我说得可对?”
“对。”
长明神色晦暗。
第61章 交换 一缕魄。
长明答完, 三个人各自装着事儿。
却都心口不宣沉默下来。
按照跟淼娘子约定的,容璟顿下步子,弹了弹时蓝的脑门儿。
时蓝回神,从容璟手里接过一粒饭粒大小的药丸。
仰头服下了。
这是淼娘子给他们的那颗药丸——
能让她短暂变成淼娘子的样子。
几个人商量, 淼娘子的药撑不了多久, 只能维持一刻。
时蓝女儿身, 她去试探, 是最合适的。
如此一来——
普通人自然不会分辨出时蓝的真实身份。
但鬼邪,或与鬼邪有染的, 就不是了。
容璟跟长明各自闪避在角落。
时蓝稳了心神,提着灯笼,敲着老爷的房门。
缓缓扬起脸, 露出一双如水清澈的双眸,她学着淼娘子淡而温和的调子唤了一声。
“冬郎。”
门从里面被推开了。
老爷看着她,并不意外惊讶,只微笑着,拢了拢她散乱的发丝。
做了一个迎她进来的动作。
“淼淼,你是不是又落什么东西在我这儿了?你别急,我会帮你找。”
时蓝硬着头皮讪笑两声。
走进了门。
老爷给她斟了一壶热茶。
含笑看着时蓝, “你丢三落四的习惯从小就没改过。你喜欢丢,我喜欢捡,我们这缘分, 怎么就跟冤家似的。”
时蓝抿了一口茶。
没瞧出来眼前的老爷任何异常。
看样子, 他似乎十分信任她, 已经把她完完全全当作了淼娘子。
“冬郎,谢谢你啊。”
时蓝心里多少有些过意不去。
但她仍记得此行目的。
时蓝假装不经意地找东西,弯下腰, 随手从地上一摸。
反手从袖里摸出一枚珍珠,面上却尽量保持镇定。
时蓝斟酌了一番说辞,“冬郎,我找到了,我的珍珠之前果然是落在你这儿了。”
老爷轻声叹息,从时蓝手里接过珍珠。
“淼淼,你喜欢首饰,再多,我都可以送你。但有些珍珠,对你身体不好,包括我之前给你看的那些。答应我,以后,你尽量还是少碰,好吗?”
时蓝不解,“冬郎,可我记得你说过,你给我看的珍珠是鲛族仙人之物,它可以让我们永远在一起。既是仙人之物,它又怎么会害我的身体呢?”
老爷手一抬,掏出一颗流光溢彩的珍珠。
神色骤然一沉。
“它的确可以帮我们。但我越来越控制不了它。按道理,仙人要我暂时成为它的主人,集取世人执念,作为交换。但它现在却有了自己意识,违背了我的意愿。我担心有一便有二,它有一天也会不按我的想法,会伤害到你。”
时蓝眨了眨眼睛,装作一副惊讶的样子,干脆问道,“冬郎是说珍珠看上了府里白天来的那位公子,抱着他又啃又缠的事?”
门外的容璟,脸彻底黑了。
老爷看着时蓝,“是。原本来的三个人都有执念,但一个浑浑混混,心忆未开……一个对一道来的女子同样执念颇重。可我看得出来,他跟我是一样的苦命之人,所以,我不忍心让珍珠去伤害他。三个人,便只剩了最后一个。没曾想,却也生了变故。”
闻言,门外容璟心中一沉。
目光如刀,冷幽幽地剜了长明一眼。
时蓝想反驳,但又觉得她现在站在“淼娘子”的立场上,多说反而多错。
索性便收了口。
时蓝学着淼娘子的样子扁了扁嘴,“冬郎,你说的这些我一时半会儿不大明白。能再与我细说一下么?你找的那个仙人什么来头,到底靠谱么,她会不会害你害我们啊?”
老爷没有直接答话,推了一方墨给时蓝。
“淼淼能不能先帮我把墨磨了。你走近些,我细说于你。”
时蓝皱了皱眉,心里有些紧张,但面上也只能不动声色应下。
老爷落落大方坐下,她硬着头皮走到老爷身侧。
一边计算着时间,一边心不在焉磨起了墨。
老爷微微一笑,有意无意看了门外一眼,用两人才能听到的声音讲起了话。
“淼淼,你去而复返,想来也不止为了找珍珠。长夜无聊,我给你讲个故事,解解闷吧。”
时蓝无言以对,苦巴巴看了一眼门外。
“好。”
老爷声音清润,“从前,有一对表兄妹,青梅竹马,长大后结为伉俪。但因为世俗的一些原因,男子被迫休了女子。女子被休后重疾缠身,离开人世,因执念太深,成为鬼邪,久久不愿离开男子府邸。”
时蓝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嗯。那……后来呢?”
老爷偏头,看着时蓝磨的墨,摇了摇头,“后来,男子停妻另娶,很快官越做越大。人到中年,想着退隐官场,回到最初与他表妹生活的地方。却因路上遭遇山贼,举家丧命。男子魂魄离体之时,才知道了自己的表妹这么多年一直守在府邸,却从未打扰。也因为此,她整个人行动受限,只能困在原来的府邸,并不知道外面发生的事,也不知道男子其实已经死了……”
时蓝停下了手中动作,倒吸了一口凉气,“我听说,若不能去往往生,鬼邪之间互相是见不到认不出的。只有一方魂魄离体的那刻,可以短暂见到对方……”
老爷赞许地点了点头,“你说的不错,只是,那男子并没有成为鬼邪。”
时蓝愣了,猛然抬起头,逐渐感到不安,“没有成为鬼邪?!”
那她面前的又是什么?
他不是正变着花样儿拐着弯儿讲着他跟淼娘子的事吗?
时蓝的反应,老爷似乎并不意外。
只是,老爷的神情倏地变得端肃起来。
他敲了敲桌面,把时蓝注意力引去。
“时蓝姑娘,请答应我一事。淼淼姑娘虽是鬼邪,但她从未伤人害人,做任何伤天害理的事。一切都是我咎由自取,任凭你们处置。如果我告诉姑娘实情,你能不能向你两位师兄说情,放过淼淼一马。我看得出,时蓝姑娘一行受淼淼所托,淼淼对你也极为信任。是我不该心生妄念,打起了你师兄容璟公子的主意。”
原来,早就认出来她了?
时蓝的震惊一时半会儿消化不过来。
她认真思考了一番老爷说的话,艰难地点了点头。
老爷露出感激的神情,松了口气。
“是我抱着侥幸,明知道这天迟早会来,还是一再抱着侥幸,想陪她的时间长些,再长些。”
老爷说了一番经由,又沉声叮嘱时蓝,一定要说服容璟长明二人,善待淼娘子。
原来,眼前的老爷的确不是原来那位,他只是故事里死去的那位老爷的一缕魂魄。
老爷虽然身死,但为官多年,惠众盛广,他们为老爷请魂聚魄,净化超度。
老爷不像当初无人问津的淼娘子一样,死了便是死了。
晴天,坟上青草一丛。
雨一下,坟前腥土一窝。
还被老爷的母亲刻意瞒了消息。
而老爷呢?
他是生前风光,死后也风光。
也不知算不算讽刺。
风光到,即使他自个儿想做鬼邪,却连做鬼邪的半分自由也没有。
可老爷走之前看到了淼娘子,生出不忍,往日情愫齐聚心头,他最终偷偷分离出来一缕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