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缕魄后来也有了奇遇。
他遇到了一位替他指明路的仙人,仙人让他替自己做事。
如此一来,他便可以占着老爷的身份活在这座府邸里,与淼娘子长相厮守,永不分离。
时蓝抿紧双唇,实在找不到合适的措辞,去接老爷的话。
倒是眼前的老爷替她解了围,“抱歉,时蓝姑娘,我讲的这个故事并不那么好听。”
时蓝说出来心头矛盾,“话本子里没有这样的故事。话本子里,相爱的人即使遇到阻拦,但也会最终相伴厮守。可他母亲一阻拦他,他就同意休她,后来,唉……”
时蓝心口郁郁,说不下去了。
老爷微微一笑,心口像被揪住一样,眼神黯淡下来,“我只是一缕魄,并不完整。也的确不是她心系的那个叫冬郎的少年。现实就是这样,跟你看的话本子相去甚远,由不得人……”
她不是这个意思。
时蓝摇了摇头,岔开话题,努力缓和气氛。
“老爷,到底你是什么时候认出我不是淼娘子的?”
老爷脸上闪过一瞬即逝的笑,“从你开口叫我,从你敲门的时候。”
“啊?”
时蓝不信。
老爷也没有多说,他指了指时蓝磨的墨。
“她最是惜墨,也从来不会把墨磨得这般乱七八糟的。”
时蓝僵硬地扯开了一个笑,心中难受。
“淼娘子的事,就算你不说,我也有此意。但你借由珍珠之力,做错了这么多事,我们不能不管。我们会带你回问仙山,但你去了问仙山,大抵逃不了魂飞魄散的结局。”
真正的老爷已经去往往生了。
从此之后,世界再无这缕多余的魂魄。
“可以,”老爷点头,“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时蓝姑娘可不可以不要再顶着淼淼的脸。我不想……死在她手下。”
这句话莫名耳熟。
时蓝嘴唇翕动。
“好。”
第62章 邪念 画堂春。
时蓝答话的空档, 掐着点儿的一刻钟已经到了。
淼娘子给的药丸失去了效力。
时蓝抖了抖衣袖,一拢淡青的素裙登时变成了鲜润明媚的红色。
她捋了捋额前碎发,恢复成自己原本的样子。
老爷抬起头。
入目,是惊艳倾城的一张脸, 沾着晨露, 仿若娇艳欲滴的蔷薇。
但他不为所动, 移开目光, 看向别处虚空。
幽幽叹气。
他虽然知道之前的淼娘子是时蓝假扮的,但这会儿却不由得饮鸩止渴。
有些怀念那抹淡若无的拢青。
记忆里的淼娘子, 五官淡,笑意也疏浅。
但排列在一起,却是那般的让人舒心。
她丢三落四。
找东西的时候, 总会不好意思地笑,露出细碎莹白的虎牙。
“淼淼她执念深重,陷入桎梏,却无法清醒。她不知道,只有投胎转世,她才能再遇到她念了一辈子的冬郎……但我也有私心,若她知道实情, 知道她的冬郎已不在人世,而是风光转世投胎,又只扔下她孤零零一个人, 她该怎么办?我虽然只是一缕残魄, 但我也有老爷的记忆, 淼淼她人前温柔大方,人后,却很爱躲起来哭……”
时蓝一怔, “老爷初心定是想让她幸福吧。淼娘子一旦知道事实,伤心在所难免。可,若我是她,心里一直装着一个人,等我缓过来的时候,就算再伤心,也一定还是会想办法找到他,把话说清楚。”
老爷愣了下,“她真的……也会这么想吗?”
“她怎么想我没问,”时蓝皱了皱眉,“可你,就因为担心她一时情绪,害了这么多人,行这般违天之举?她不会幸福的。”
老爷陷入沉思,声音染了一层淡淡的凉。
“违天之举?你是说借由鲛族珍珠之力,占人身份,施展幻术,收集人执念作为养分?”
时蓝点了点头,心里一阵闷堵。
“你为了收集执念,害的那些人命先不说了……你苦心孤诣骗她,她苦心孤诣假装被你骗成功了。可她似乎早就看穿,并不相信你就是她的冬郎。这样一来,她不快乐,你也不快乐。她甚至怀疑,你极有可能害了她的冬郎,顶替他的身份活了下来。所以,她才请我们来调查真相,并且直言她不惜付出任何代价,哪怕是她会灰飞烟灭。”
时蓝越说,声音越沉了下去。
老爷一颗也心沉了下去,他肉眼可见的慌乱起来,嘴里反复念叨着。
“不,淼淼绝对不可能灰飞烟灭,她一定会投胎转世,前往往生。”
时蓝侧身,察觉刚才说重了,也感到后悔。
“老爷,你放心。淼娘子那儿,我会想办法,查查典籍,看看有不有能让她重新往生的法子。问仙山虽然有问仙山的规矩,但我们做人,也有我们做人的原则。”
老爷缓了一口气,面色这才稍霁下来。
“多谢时蓝姑娘。”
他缓缓站起身,突然看到什么,拧起了眉,虚虚地拉住时蓝的袖子一角。
“时蓝姑娘的袖子,是不是刚刚染了墨……”
时蓝低头,发现袖子上的确有一块不小的墨迹。
刚才她想事情想得太入迷了,墨磨的时候,又心不在焉。
这才惹了这团墨——
像羽毛黢黑不讨喜的乌鸦一样,牢牢扒住她的袖口。
时蓝嘴角半扯不扯,心道一声糟糕。
容璟有洁癖,平日里整天带着鄙夷,这嫌那嫌的,本来就常常看她各种习惯不顺眼。
时常当着幸灾乐祸的师姐师妹的面,把她的面子跟尊严踩得稀巴碎,再事了拂衣,扬长而去。
偏偏那个人现在还堵在门外面。
避都避不开。
越想越恼。
时蓝心中暗急,仰天叹了一气。
“啊!”
砰地一声。
门碎了。
时蓝转过脸去,还没反应过来究竟怎么回事,就见容璟的辟邪剑直没入了老爷身体一半。
容璟紧抿嘴唇,胸口仿佛着了一团火。
一双若点漆的眸子却冷沉得彻底。
“鬼邪,你敢伤我时蓝师妹,找死!”
长明拦不住容璟,只得赶了上来。
时蓝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的一切,“容璟师兄,不是……他没有。我……”
时蓝紧咬着唇,晃了晃袖子,“我袖子染了墨。老爷刚才只是提醒我。”
容璟扫了一眼她的衣袖,绷紧了脸,“时蓝,我只问你,那些人命是不是他害的?鲛族珍珠是不是跟他有关?他是不是占了原来府邸老爷的身份?”
时蓝看了老爷一眼,又试图去拉容璟的袖子。
不,她答应了他,至少不能在这个府邸,不能在淼娘子眼皮子底下,结果了他。
“是。你刚刚说的,都是我做的。”老爷脸上的神情一时难以让人辨清,他无奈地笑了笑,“容璟公子,你确有仙缘。我之前从没想过,连我受仙人所赠的珍珠,也一心向着你。”
容璟冷哼一声。
场面话他听得多了,何况只是来自鬼邪的场面话。
他更加不会放在眼里。
容璟低头睨了一眼时蓝扯他袖子的手,心生不满,“怎么?你现在是翅膀长硬了,竟然想着为虎作伥,为鬼邪说话了?问仙山养你这么多年,是白养了吗?”
长明出声打断,“容璟师兄,小姐她好像有话要说,这位老爷也可能有什么隐情。要不,你把辟邪剑收了,等他们说完了,我们再商量?”
长明的提议自然很是中肯。
但容璟还记得那个幻化成时蓝的女子所说的话,有些念头,自脑海中生根发芽。
再也赶不走。
凭什么,他一副比自己更了解时蓝,还处处为时蓝考虑的样子?
刚刚就算是误会,但时蓝放在这样一个极端危险人物面前,他怎么能彻底安心放心?
容璟心里极端烦躁,手里的剑又没入老爷胸口半分。
他眸子变得狠戾起来,“问仙山,除魔卫道,鬼邪一律除之祛之。既然你承认了罪行,我便要你在我的辟邪剑下灰飞烟灭。不仅你,淼娘子也是一样。从前不作恶,不代表以后不行恶。被我碰上,就没有你们再侥幸留于世上的道理……”
遭了。
时蓝一身冷汗淋漓,想踮起脚来堵住容璟的嘴,但是已经来不及了。
时蓝一个头两个大,笑脸僵硬。
头转向老爷,想给他解释,容璟平时就是这样说话讨人嫌的性格,心口不一,老阴阳人惯了。
可看他这次反应,应该不会对淼娘子有多严厉的处置。
希望老爷不要放在心上,几个人平心气和谈一谈。
可时蓝心跳猛一跳。
她看到,刚才还态度温和任人鱼肉宰割的老爷瞬间被触怒。
周身金铎轰鸣,目眦尽裂。
“谁都不能伤淼淼!”
电光火石之间,辟邪剑被浊浪之气逼出老爷的身体,剑向对转,完全指向了容璟。
时蓝惊呼一声,第一反应扑了过去,想为容璟去挡。
却有一抹拢青挡在了更前面。
时蓝气血翻滚,慌手慌脚去扶不知道什么时候过来,试图保护她,保护容璟的淼娘子。
淼娘子受了辟邪剑,不比有仙人指点的老爷,身体逐渐变得透明。
本来就淡的五官,现在淡得更是快要看不见了。
老爷头顶的气焰,一下子就熄了。
他本就暗的脸色沉得坠了下去,从心肺里呕出一声破碎的——
“淼淼。”
淼娘子点了点头,含笑看着他,“我现在才想清楚,你对我这么好,我不该怀疑你。你告诉我,你没有伤害过我的冬郎,是不是。”
老爷无力点了点头。
“对不起。”淼娘子定定看向他,“虽然你们长得一样,但我喜欢的是冬郎,不是你。这段时间,你骗了我,我也骗了你。你能告诉我,冬郎去哪儿了吗?”
老爷悄悄捂着心口的窟窿,“你的冬郎他,他过得很好,只是你的消息,都被他母亲瞒了,他也以为,你过得很好……我,我只是一缕魂魄,跟他没有任何关系。我只是闲得无聊,所以偷偷扮成他,捉弄你。”
淼娘子依偎在时蓝怀里,虚弱地点头,“我猜到了。你也不要作恶了好不好,冬郎他是个好人。可你顶着他的脸……”
他的头垂了下去。
淼淼咬着牙,“还有,我也希望你能改过自新,不要再错下去。不然,他们会彻底要了你的命。那些仙人的话你不要信,要信你自己,信时蓝姑娘。”
老爷抬起头,眸子亮了亮。
这时,淼娘子却淡得快要散了。
老爷一惊,手掌翻转,赶紧向淼娘子注入了什么。
时蓝大气不敢出,渐渐的,看到老爷变成了比淼娘子还要虚弱的一团萤火。
时蓝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长明只看了时蓝一眼,便坐了下来,利落地掏出一枚匕首。
躲在时蓝身后,很快剜了心头血,盛于碗中。
他脸色惨白,这才敢给时蓝开口,“小姐,拿这个给淼淼姑娘喝。对不起,我的能耐,只能救她。”
话说完,长明晕厥过去。
案上,老爷之前写的一纸《画堂春》随风悠悠落了下来。
第63章 阴谋 一家人。
给淼娘子喂完长明的心头血后, 淼娘子透明的身体逐渐恢复成之前的样子。
淼娘子醒来后,神色不同以往,她缓缓睁开眼睛,睫毛动了一两下, 似乎已经忘记了一切。
她脸上浮现了几丝如同常人的单薄血色, 一路泛到眉梢之下。
双目逐渐变得清澈泓然。
接着, 淼娘子缓缓向时蓝跟容璟欠了欠身, 福了一福。
看向脸色苍白,胸口渗着一团暗红不详血迹的长明。
淼娘子揉了揉眉心。
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张大了嘴巴,微微感到有些错愕。
“公子,姑娘, 这位公子他……”
时蓝喉咙发痒,尝试着动了动唇瓣。
想说点什么,却发现似乎完全开不了口,只能抿紧嘴唇,一言不发地扶着长明。
泪水夺眶而出。
长明明明怀着极大的痛意晕厥过去,眼下看起来却更像睡着了一样。
只面色更为苍白。
时蓝想了想。
他似乎,从来都自己习惯承受消化, 十分的痛最多表现一分,不愿让人担心他。
特别,是面对她的时候。
时蓝目不转睛地盯着刚被她喂了灵药的长明。
她临走之前, 掌门给了她一颗护体的灵药, 她修为浅, 一直当宝贝一样,巴巴地放在贴近心口那层的衣料,轻易不会拿出来。
更不要说毫不犹豫给了别人。
可, 那个人是帮过她的长明。
是第一眼便让她觉得亲切的长明。
是在她陷入风口浪尖之时第一个站出来,相信她,为她说话,证明她清白的长明。
是知道她心软力弱,想救淼娘子,却没有办法,自己便毫不犹豫舍了心头血相救的长明。
容璟变了脸色,说不出是心痛还是嫉妒更多,咬着唇,从牙缝里蹦出来几句话。
“你以为谁都像你一样无知莽撞?他既然敢拿出心头血救人,肯定有脱身之法,一时半会儿死不了。放心,我定会救他……我不会让你欠他什么,我也不会承他的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