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琼略一沉思,从储物袋里取出一只巴掌大的白瓷瓶,一仰头,她吞下了瓷瓶中装着的东西。
恋傲天眼巴巴地望过来,“小琼,吃什么呢?见面分一半呀。”
花琼把瓷瓶口朝向她,露出里头闪着淡淡灵光的绿色碎末,“只是一些灵草末,提灵气用的,填不饱肚子。”
说完,她抓住面露失望之色的恋傲天,脚下腾起袅袅白烟。一转眼,两人就来到了梅宅大门前。
恋傲天眨着眼睛,没反应过来。下一瞬,一股浓重的腥臭味争先恐后地钻进她的鼻腔。这味道并不陌生,在恋傲天想到前,花琼开口了。
“是血腥味。”
不过是一个白天的功夫,梅家似乎发生了极大的变故。
不好!
花琼压下心中的不安,轻轻推开残破的大门。门没有锁,刹那间,有什么东西喷涌而出,不由分说地染红了两人的鞋尖。
看着门里的场景,恋傲天瞳孔紧缩,干瘪的胃一阵蠕动。她几乎是连滚带爬地朝后跑去,趴在地面上用力干呕。中午吃的果子早就被消化得一干二净,所以她再怎么用力,也只是呕出了一点酸水。
呕吐的间隙,她朝花琼瞥去一眼。这名玉弦宗的年轻修士,脸上的表情像是细沙一样,转瞬间消失得干干净净。
此刻的古宅,已然成为人间地狱。
这地狱的基调是绯红的,零零散散地掺杂着坚硬的白,细碎的黑,柔软的黄,还有更加柔软的白。它们经过一段时间的发酵,发出令虫豸和群鸦狂欢陶醉的味道。肆意流淌挥洒的色斑,勾勒出一片又一片阴冷的暗影。暗影中,未曾消逝之物仍在切切查查,时不时流露出针对生者的无比恶毒的咒骂。
这是生者的恐惧,亦是死者的叹息。
花琼抿了抿嘴,看了一眼门板内侧的血手印,然后小心地绕过它们主人的一部分——这名守门的汉子,此刻只留下腰部以上的躯干,其他部分已经不翼而飞。
这张还留有印象的脸让花琼有一瞬间的眩晕。脚步停了一下,不过,很快又恢复了正常。
竭力无视脚底传来的黏腻湿滑的感觉,不去思考自己踩到的部分曾经留存于躯体的哪一个部位,花琼一步一步,缓缓靠近了宅子中央。
那里,有“滋滋滋”的声音正在传来。
有人站在坍塌的砖墙之间,挥舞着巨大的椭圆形器具,一下一下往地上的什么东西上重重砸去。
落日的余晖照在那个半人高的巨大器具边缘,反射出令人心寒的细碎银光。不过很快,它们就被地上那个东西溅射出来的液体遮盖了。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杀了,通通杀了,哈哈哈哈哈!”
花琼又上前几步,认出了地上那具早已毫无声息的残躯。
是钟伯。
她的视线上移,先是注意到那把独一无二的电锯,然后看到了浑身血红,连发丝都吸饱了汁液的那个凶手。
花琼闭了闭眼睛,然后轻轻地,用一种确保不会刺激到他的声音问道:“梅师兄,这里发生了什么?”
“杀了,通通杀了,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梅侑昕在狂笑,但笑声只有疯狂,没有喜悦。
“杀了……杀了,就不会再被害,哈哈哈哈哈,通通杀了……”
他一边用几乎让嘴撕裂的巨大幅度狂笑,一边还在用电锯狠狠地往地上的尸体钻去。
一滴血珠往花琼的方向飞来,最终在她的右脸颊上划出一道长长的红痕。
花琼站在这地狱中央,静静地凝视了他一会儿,终于确定,他应当是彻底失去了神志。
“梅师兄,住手吧,他已经死了。”
梅侑昕像是没听见。
花琼闭了闭眼,加大音量,喊道:“叫你住手!”
与此同时,手中的笛子发出一道锐芒。“叮”的一声,和电锯碰撞在一起。
这清脆的声响,终于吸引了梅侑昕的注意。他停下切割的动作,笑容缓缓消失。整个人像是木偶一样,僵硬地转过身来。
花琼这才注意到,他的眼白和瞳孔,已经变得通通绯红一片。这片血潭之中,似乎有个女人的影子。
他开口:“你,也要阻止我吗?”
一轮满月在他背后缓缓升起。
***
满月。
玉弦山脉被这明亮而幽冷的月光照得纤毫毕现。高高悬挂在天边的满月,像是一只眼睛,一只窥探欲极强的眼睛。
白衣少年穿过一片树影,蓦然间,全身暴露在月光之下。他有一头乌黑的长发,没有束起,反而任由发丝遮住脸庞。月夜,密林,白衣,他像一只鬼魅,游荡在阴影之中。
赵灵宇是瞒着大师兄偷偷下山的。这几日天地间的魔气又浓郁了,他非常不安,担忧花琼他们的安危。
无数发丝一般的黑线从赵灵宇的袖口、袍下钻出来,往前绕了一圈后,又从他前方伸出密密麻麻的“手”,拉扯着他迅速前进。
快一点,再快一点。
赵灵宇在心里默默祈祷着,他的身影在月光的注视下,模糊起来。
突然,他神色一变,猛地后退几步。
下一瞬,一条硕大的白尾从天而降,在赵灵宇本该到达的位置砸出一个深坑。这条白尾最粗的地方,大约要十来个成年人拉手才能抱住。月光下,它的色泽白得像飘雪,根根纤细的白毛上,却反射出金属般的光芒。
如果他真的站在哪里,此刻大约已经成了肉酱。
会很疼。
念头一闪而过,赵灵宇谨慎地朝前方的树林中望去。
“谁在哪里?”
林中传来一声嗤笑,似乎对自己的失手并不感到失望。
“呼——这么晚了,你去哪儿呢?莫不是,要去做贼?”
一个袅娜的身影从林中缓缓踏出,她一手环胸,一手拿着黄铜长柄烟杆。说话间,烟气缭绕。
一袭白得发亮的旗袍,上头是栩栩如生的巨大红牡丹。乍一眼看去,仿佛她身上有无数伤口正在流血一般。
“是你。”赵灵宇盯着她,面色微沉。
迷离茶馆的主人笑容妩媚,“怎么,很吃惊?”
“你什么意思?”
“不是很明显吗?呼——今晚,你不能离开这里。否则,我也就只能送你一程了。”
赵灵宇:“你是梅家的人?”
“梅家?”霓枕彩烟也不抽了,咯咯咯地笑了好久。“不是。”
赵灵宇静静看着她嬉笑,“那你为何拦我?”
霓枕彩眯起双眼,目光意味深长,“我有我的理由,为什么要告诉你?”
赵灵宇立刻意识到了什么,肯定道:“是你,散播谣言之人。”
虽然玉弦宗上下都试图瞒住他这个消息,但赵灵宇其实早就知道了。他不明白的是,霓枕彩是花琼的“狐朋狗友”之一,为什么会背叛?她背后的人又是谁?
“不错,是我。”霓枕彩十分坦然。
“不过么,”她话音一转,“你说这是‘谣言’?赵小兄弟,这是谣言吗?”
赵灵宇:“是。”
霓枕彩见他死不承认,心头火起。她冷哼一声,不再多言。下一瞬,整整九条硕大的白尾从天而降,尾尖的利刃毫无客气地往赵灵宇的项上人头刺去。
赵灵宇避无可避,重重地落入巨坑之中。
碎石,落叶,尘埃,在满月下悠然飘舞。
霓枕彩连发丝也没乱,靠着大树吞云吐雾,她半个身子都被烟气包裹,嘴里还在一口接一口地吸着。
坑底许久没有动静,霓枕彩扭动腰肢,不急不缓地凑近几步。
“死了吗?真不经打。”
她一招手,银针瀑布般从赵灵宇的躯干中激射而出。躺在坑底的赵灵宇半阖着眼眸,无声无息,好像是虚弱得连话都说不出来了一样。
霓枕彩“啧”了一声,上下打量他一番,失望道:“我还以为‘魔’的血是蓝色的,没想到,你们身上压根就没有这种东西。”
白衣沾上泥灰,肩上一条巨大的破口,从胸前到腹部,密密麻麻的都是针孔。赵灵宇此刻的模样,堪称惨烈。
霓枕彩的目光一瞬间飘远,捏着烟杆的手微微颤抖。她低声喃喃,“别怪我,下辈子投胎做个人吧。这都是你欠我的。柳郎,你的在天之灵看着吗?我总算给你报了一点仇了……”
说是这么说,她的脸上却一点喜悦也没有。相反,还隐约流露出一丝痛苦。
“柳郎?是谁?”
坑底,那个她以为早就死去的人开口了,语气相当困惑。
霓枕彩猛地望去,只见那名狼狈少年就跟刚睡醒一般,若无其事地坐了起来。
“你没死?”她惊讶道。
赵灵宇掸了掸衣服上的灰尘,但却很快发现这只是杯水车薪,他今晚的形象是没救了。
霓枕彩悚然,背后出了一层细密的鸡皮疙瘩。
这个人,不对,这个东西,是不死的!
这就是真正的“魔”吗?这种异类若是侵犯人间,谁人能敌?
几乎是一眨眼的功夫,霓枕彩对赵灵宇的警惕与厌恶到了一个全新的高度。
“你是故意的?”
赵灵宇微微抬头,黑发下,他的瞳孔一片漆黑。
“柳郎是谁?”
霓枕彩沉默片刻,自嘲般笑了一声,“你们素未谋面,你当然不认识。他,只是一介布衣,没有灵根,出生也潦草。”
“可是!他就是因为魔气入体才死的,是你,是你们害死了他!”霓枕彩激动起来,娇美的容颜一阵扭曲。
赵灵宇若有所思,“原来如此,所以你才和幕后之人合作,想借机除掉我吗……教唆你的人是谁?”
霓枕彩不声响。
“是解师弟吧?”赵灵宇站在坑底,仰头望着她,“他怎么做到的?他到底想干什么?”
霓枕彩笑了出来,“你的问题可真多。放心,我一个也不会回答的。”
她银牙一咬,笑容杀气四溢,“既然你杀不死,那我今日就杀你百遍、千遍。老娘就不信了!”
第二十五章
血迹斑斑的废墟中,一男一女仅隔几步对峙。
梅侑昕盯着花琼,双眼绯红一片,“你,也要阻止我吗?”
作为他的伴奏,飞速旋转的电锯上突闪出几道电光。只要花琼的回答有一丝不对,这把凶器就会将利刃对准她的脖颈。
花琼:“梅师兄,冷静一点,他已经死了。”
梅侑昕看了看钟伯残损的躯体,恍然大悟般点了点头,“原来如此,好,死得好。”
他绯红的双眼中,女子的影象愈发清晰。
花琼悄仔细凝视,终于看清了梅侑昕瞳孔中的人——
那是一名梳着发髻的年轻美人,她坐在雕花木椅上,含笑看着手中的血色荷花。与椅子、荷花相比,她的身影十分模糊——或者说,半透明。仿佛,坐在那里的并不是一个真实的人影,而是一张美人皮。
注意到花琼的目光,美人微微侧首,笑盈盈地看了过来。瞳孔中的瞳孔,画面说不出的诡异。
脑中电光一闪,花琼立即知道了她的身份。
眼熟的椅子,荷花……这个人,是梅夫人。
美人樱唇微动,似乎说了什么。花琼集中注意力,试图分辨流淌在她唇间的词语。
“还有……一个……”
花琼的双眼微微睁大了几分。
梅侑昕失去灵魂一般,呆板地喃喃道:“还有一个,杀了,通通杀了!”
言毕,他提着急转的电锯,携着血雨腥风扑来。
花琼脚尖轻点,如落叶般飘出。电锯没能沾到她的衣角,反而深深地刺入血水中,激起了一长串的血花。
“师兄,冷静。”花琼立在碎梁木之上,心念急转,语气却尽量温和。
如果此刻换了阿青在场,面对这诡异的一幕,他极有可能联想到鬼修夺舍身上。而换了恋傲天,那大概会大呼小叫“闹鬼了”。
而花琼立即判断出:梅侑昕这是魔气入体。换句话说,他出了心魔。
只是,梅侑昕看上去和梅家家主梅襄发的关系紧张,怎么心魔的形象反而是他早已仙逝的母亲?
花琼身子一侧,躲过梅侑昕的又一次攻击。血肉纷飞,她的裙角染上了点点猩红。
梅侑昕像是一只毫无理智,只知道杀人的野兽。他挥舞着电锯,招招要命。花琼却缩手缩脚,疲于应对。
昨夜分别的时候,梅师兄明明还很正常。地下究竟发生了什么?梅师兄怎么会突然心魔入体?
魔,对了,小宇说魔气变浓了,和这个有关系吗?
操纵解师弟和恋姑娘的幕后黑手,又是如何跟魔气扯上关系的?
困惑一个接着一个,但花琼却腾不出心思去分析。
她用巧劲别开往自己脑袋招呼的狰狞电锯,竹制的笛子被削下拇指大的一片。
梅侑昕见她三番两次躲开,眼睛红得似要滴出血来。
电锯闪出惊人的弧光,细密的电丝在血水拧成一条怒目蛟龙,转眼间就在花琼面前张开巨口。
在这短短半个呼吸的时间里,花琼左手迅速往嘴里磕了一口灵药末,右手则用握剑的姿势握着笛子,在半空中“刷刷刷”地勾勒出一张锋芒毕露的银白密网。
刚做完这些,蛟龙已经扑上前来,正好“自投罗网”。两者纠缠片刻,半空中出现了一圈刺眼的白光。
等到光芒散去,梅家最后伫立着的屋子也沦为齑粉。
花琼和梅侑昕站在梅家两端,一时沉默。
梅侑昕喘着气,面色愈发苍白。他看向花琼,目光中都是不解。
“为什么要躲?我是在救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