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就是传说中的人魔?哼,弱!”
剑光闪过,他看到自己失去了头颅的身体颓然倒地。
黑袍人离开了,他却没有死。翌日,当他再次醒来时,脑袋好端端地长在脖子上面,一点裂缝都没有。可那个好心收留他的老人却变得又凉又硬。
他埋葬了老人,给他挖了一个坟。他并不清楚老人的姓名,只好留下一块无字的墓碑。
磕完头站起来的时候,他感到一阵难以言喻的疲惫席卷而来。
他好累啊,活着原来是这么累的一件事吗?
那个人说他是“人魔”,因为他不是人,是个怪物,所以才会一直被抛弃吗?所以才连那么一点点东西都挽留不住吗?
他……应该活着吗?
他茫然地注视着初生的太阳,耀眼的金光却让他不禁打了个寒颤。
他翻出老人送他的匕首,然后发现他做不到——他做不到,他什么也做不到,既不能快活地活着,也不能干脆地死去。他是一个怪物,一个不会死的怪物。
知道真相后,他崩溃地大哭。他捶地,把双手捶得血迹斑斑,他撞树,把额头生生撞碎,可是到了第二天,他依旧一点事情也没有地醒来。
“我是……怪物……”
冰冷的泪水从眼眶溢出,顺着眼角,浸湿了泥土。
几天后,他带上长命锁、玉佩和匕首,开始四处流浪。
他不愿意见到其他人,所以总是蓬头垢面,任由乱糟糟的头发遮住面容。他不想害人,所以总是离群索居,在荒野、破庙里苟延残喘。
他浑浑噩噩,没有方向,随波逐流。有住的地方就歇两天,没有就一直走;有吃的东西就胡乱对付两口,没有就饿着,反正也饿不死。
一路上,他遇到过好心施舍的人,他总是拒绝他们的好意,再远远避开;也遇到过像那群孩子一样打骂戏弄他的人,他全都置之不理。
痛的时候他就提醒自己,谁让他是“怪物”呢?他害了自己的亲娘、温柔的养母和相依为命的老人家,得到什么报应,都是他活该。
要是那些人能够杀了他,他反而要感激。可惜,直到今天,他仍然在苟活着。
***
回忆渐渐淡去,屋顶的光斑变得柔和,一道橙黄色的暖光透过墙上的洞口,照亮了佛像慈悲的面庞。
他是看不到这些的,他感觉身下是一片漆黑的沼泽,一片正在毫无掩饰地散发着恶意的噬人沼泽。他逃不开,他无力挣扎,他渐渐下沉。
闭上眼,他睡着了。
第五十三章
他被一阵脚步声惊醒。
透过残破的大门,可以看到外头已是昏暗一片。淅淅沥沥的小雨从天而降,被风潲进来几滴,和地上的灰尘滚作一团。
脚步声急了些,不一会儿,一个戴斗笠的脑袋扒着半扇门探出来。
“有人吗?我要进来啦。”
他扶着佛像边缘坐起来,看到方才塞给他铜币的小姑娘一脚跨进庙里。她手里似乎提着两串东西,太过昏沉,他没能看清楚。
顺着巨大的佛像,她自然而然地发现了旁边的人,脸却上一点也不惊讶,甚至还挥挥手,跟他打了个招呼。
“梅雨天真讨厌。”小姑娘唉声叹气地走过来,“路上都是泥巴,滑不溜秋的。村里又没客栈,幸好有个破庙能落脚。”
他不知作何反应,呆呆地仰头看她。
小姑娘摘下斗笠,咧嘴一笑,举起手里的两串东西,“我抓的肥鱼,分你一条!”
鱼很新鲜,还在一边挣扎,一边使劲翻白眼。
“我是花琼,你可以叫我小琼。”小琼不知从哪里翻出一堆柴火,不一会儿,庙里就透出温暖的火光。
死得心不甘情不愿的两条肥鱼被架到火堆上,来回承受烈焰的炙烤,焦香味渐渐弥漫。
小琼颇为随意地烤着鱼,眼神好奇地往他那边瞄去,“你叫什么?一直住这里吗?”
他不习惯地盯着火堆,闻言,摇了摇头。
“不记得?还是没名字?”小琼还想说什么,手上却猛然冒出一串火光。
“啊啊啊糟糕,木棍着火了!”
她张牙舞爪一顿扑打,冒着火光和白烟的烤鱼串好几回险而又险地从他鼻尖掠过。要不是他躲得快,他的鼻子大约已经被划成两半。
“好烫,有没有水?”小琼变戏法似的,来回往空中抛接鱼串。她将求救的目光投向庙里除她之外唯一的活人,表情要多可怜有多可怜,“江湖救急,给点水吧!”
他犹豫了一会儿,突然站起来,猛地往外头的雨帘中扎去。
小琼惊呆了,在后面喊道:“要个水而已,你跑什么啊?”
他重新回到庙里时,身上已经被淋得湿哒哒一片,头发上、衣摆下,都在不断地滴水。
小琼目瞪口呆地看着他,捏着两根黑乎乎的鱼串,连烫都忘了喊。她大约没想到,还有这么“别出心裁”的取水方式。
他“刺啦”一下,扯下衣袖上的布,递过去。
小琼的视线落到布上,没能反应过来。
他忍不住催促道:“给你,水。”
“水……水……哦哦!”小琼恍然大悟般,从他手中接过湿漉漉的布条,“等等,原来你会说话!”
他没有回答,又坐回佛像边,呆愣愣地盯着跃动的火光。
“长见识了……”小琼的嘀咕声从旁边传来。
两条肥鱼继续接受烈火的考验,庙里的焦香味愈发浓重。半响,一串被烤得焦黑的鱼突然递到他面前,随之而来的是小姑娘的声音:“谢了,这个给你!”
火光把烤鱼死不瞑目的样子照得很清晰,他打量着这条外皮漆黑一片的烤鱼,忍不住怀疑这东西究竟能不能入嘴。
还是说,这个人是想用这种方式折磨他?
卖相极其恶劣的烤鱼被强行塞到怀里,抬头,小姑娘已经重新在火堆边坐下。她一手举着另一条散发着焦香气味的烤鱼,一手往自己的小包袱里摸去,“有了!”
借着火光,他看见被取出来的是一个小孩巴掌大的瓷瓶。自称“小琼”的小姑娘咬开塞子,“刷刷刷”地往烤鱼上倒。
“这是我娘的独家秘方,”她解释道,“就算是草鞋,加了这个也很香!”
草鞋?他的目光愈发困惑,这个人似乎不是想折磨他,而是有些怪癖。
他低头看看自己的烤鱼,感到不知所措。
“来,给你也倒点。”对方热情地凑过来,一样“刷刷刷”地往他手里的烤鱼上倒。一股异香往鼻子里钻,他忍不住扭头打了个喷嚏。
“快尝尝。”
头发被雨水打湿,一缕一缕地垂在眼前。发间的空隙被放大,对方眼里的期待之色清晰可见。他没有深思,张嘴咬了一口——
确实很香,就是不知这鱼要怎样才会烤得外焦里生。
“怎么样,不错吧?”小琼自信地咬了一口,脸瞬间垮下去,“生的……”
但很香。他都记不清自己多久没有吃东西了,竟忍不住又咬了一口。小琼瞧见了,连忙夺走鱼串,解释道,“不行,这不能吃!我娘说了,鱼身上长了很多虫子,不烧死的话,我们会生病的!”
这就是你把鱼烤焦的理由吗?他默默咽下口中的鱼肉,饥饿被唤醒,在肚子里吵闹不休。
小琼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只听到他肚子的轰鸣声,无奈地叹了口气,又把鱼串往火堆上放,“你先忍一下,我再烤烤。”
看到她烤鱼的架势,他怀疑这鱼烤出来后就不是鱼,而是焦炭了。
肚子咕咕叫,他一时冲动,居然从她手里拿过鱼串,“我来。”
小琼大约也清楚自己拉胯的烤鱼本领,弱弱地撒开手,“你来就你来。”
——片刻后,被烤得外酥里嫩的鱼块出现在两人面前。顺带着,火堆用石头围了起来,上面还放着一锅正在嘟嘟嘟冒气泡的野菜汤。
鱼,是他找了一块尖锐的石块割开的;石头,是他从外头捡来的;锅,是他从庙宇后头的杂物堆里翻出来的;野菜,是他出门摘来的。
小琼吃得停不下嘴,眼中泛起泪光,嘴里含含糊糊地嘟囔着什么。半响,她放下光秃秃的木棍,对他竖起大拇指,“你好厉害,太好吃了,唔唔唔……这才是人吃的东西……”
他用破碗盛了一碗菜汤递过去,低头继续默默吃鱼。
这些本事都是他跟着老人学会的,没想到还有再用的一天。
心里有一种奇特的感觉,有点雀跃,又有点不安。柴火发出细碎的噼啪声,穿过破门的风吹得火光一阵晃动,他看到幢幢黑影在墙壁上乱舞,眼前的场景不像真实,而像无数次他失之交臂的美梦。
“咳咳。”小琼放下碗,轻咳两声,成功吸引了他的注意。
“你想不想修仙?”她目光炯炯地看着他,“听说修仙很有趣的,还能白吃白喝。怎么样,要不要跟我一起去乐州?听说那里有个厉害的宗门要开山门收徒了。”
他没有想到会听到这样一番话,怔在原地。
小琼用一种骗小孩的语气继续说道:“真的,不骗你。白吃白喝白住,宗门还会给你发灵石,前辈关怀,百姓爱戴,很有意思的!你要是答应,以后我罩你。谁再欺负你,我就用剑砍他!你呢,什么也不用做,只要偶尔替我烤烤鱼、做做饭就行了。对了,我给你想了个名字,叫小鱼,你喜不喜欢?”
她的面容被火光染成橘黄色,她的眼睛那么亮,他知道,她是认真的。
“……不喜欢。”
他将木棍扔进火堆,烤得半干的长发从两边垂下,重新遮住他的面庞。
不说话了,她不高兴了吗?
他深深地低着头,心想,她也许有些失望和气愤,但没关系,明日之后他们就会分道扬镳,关于他的小小的不愉快记忆,也会随着五月的梅雨一起,消散无痕。
总好过害死她。
“算啦,”她的声音听上去还算轻松,“不勉强你。”
他松了口气,用力点头。
一番折腾下来,夜色已十分浓厚。小琼打了个哈欠,起身用杂物勉强堵住漏风的破门。火光不再舞动,竖直变换着身姿。
“睡觉睡觉。”她枕着自己的包袱,侧着身子,不一会儿就发出匀称的呼吸声。
***
夤夜,风雨交加。雨滴敲打在大地上的声音清晰可闻,狂风穿过破败的缝隙,发出呜呜咽咽的,哭嚎一样的声音。
火光微弱下来,小琼缩着身子,睡得不是很安稳,在睡梦里喃喃呼唤娘亲。
他始终没有睡意,枕着自己的胳膊辗转反侧。幢幢黑影中,幻像又在不断滋生。天地是罗网,风雨是刀剑,他是无法逃离的猎物。
回过神,眼前依旧是破败的庙宇。
他心绪浮动,忍不住去想方才听到的话。
修仙?他远远看到过那些拥有神奇法力的仙人们,她未来也会变得和他们一样吗?那个黑袍人也会法术,他也是仙人吗?
乱七八糟想了半天,他又忍不住怨自己实在想得太多。仙人也好,凡人也罢,跟他又有什么关系呢?他是一个不生不死的小怪物,谁见谁倒霉。往后她修了仙,再见面时说不定也会对他喊打喊杀了,就跟那个黑袍人一样。
小鱼,他喜欢这个名字。它让他满足和温暖,也让他怀念和伤感。曾经,方夫人也常常喊他“小玉”,那是他记忆里为数不多的美好画面。
不知道方夫人怎么样了,她的病应该早就痊愈了,说不定还生下了大哥一直心心念念的小妹妹。没有他的掺和,方家人一定过得很好吧?
没有他的话。
风吹动外头的草丛,发出“刷刷”的声响。他突然感到一阵刺骨的寒意,忍不住紧紧抱住自己的膝盖。
“娘……”小琼翻了个身,又是一声嘀咕。
这一刻,迟来的明悟浮上心头:只有他一个人,他一个人被远远地抛下了。
“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他来来回回地念叨,试图说服自己,被一次又一次的抛弃都是自己的错,只能缩在阴暗的角落是自己的错,谁也不能怪。
可他的自我说服这回却失败了。婴儿时懵懵懂懂知道自己被抛弃,缩在木盆里大哭的委屈卷土重来。
他不明白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为什么只有他生来就是怪物?他也想做人啊,他也想和那些砸他石子的孩子们一样,在爹娘的疼爱下淘气、闯祸。
为什么只有他,不能做人,不能修仙,只能躲在阴暗的角落忍受痛苦?
为什么只有他?为什么……
狂风在呼啸,火堆燃尽最后的余光,缓缓熄灭。
哽咽声被压碎,一点一点地泄露出来,像苦涩的咸水,融进沉沉的黑暗里。
第五十四章
“真的不跟我走吗?”
细雨绵绵,昏暗的天空下,小琼再次问道。
他摇了摇头,脸庞被乱糟糟的头发盖住,什么也看不出。
“好吧。”小琼背好包袱,戴上斗笠,最后回头看了他一眼,“那我走啦,你多保重!”
她小小的身影消失在树林深处,他在门口站了一会儿,然后走回佛像旁,抱膝坐下。
什么也不要想,就和从前一样,当自己是一块顽石。
浑浑噩噩,不知过了多久,门外再次传来脚步声。他一个激灵,猛然望去——
来的并不是那个说要带他走的小姑娘,而是一名身材高大的黑袍男人。
“终于让在下找着了。”男人带着欣慰的笑意,缓缓朝他走来。
他警惕地盯着来人,这个人的装束跟之前杀了老人的黑袍人一模一样。又是想要除魔卫道的“仙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