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幸好,这次不会有人再受他牵连。
男人眯起双眼,端详他片刻,满意地点了点头,“魔气浓郁,很好。”
他像小鸡崽似的,被扯着头发提了起来。他挣扎了两下,挣不脱,就放弃了——去哪里都一样,哪怕死了也好过这样活着。
门外又进来一人,是个干瘦的老头。他头发花白,穿着富贵的绫罗绸缎,脸上带着显而易见的讨好的笑,枯枝似的双手不住地揉搓——活像一只偷穿凤凰衣裳的土鸡。
“仙人,老朽没骗您吧?这孩子一定有古怪!人随您便,您看哪,这个灵石……”
黑袍人瞥了他一眼,一个鼓鼓囊囊的锦袋被抛了过去。老头拆开一看,脸上的褶子堆叠得像朵老菊花。
“这些是定金。”黑袍人把他提到身前,“在下还有任务在身,这东西先在你们这里寄存一会,等在下回来,定然少不了你的灵石。”
老头胸脯拍得咚咚响,“尽管交给老朽,保证一根头发丝都不会少!”他的双眼流露出贪婪的精光,嘴巴像是抹了蜜,马屁不停歇地往对方身上拍,什么“威武强壮”,什么“天神下凡”,什么“侠心义胆”,就差没能吹出朵花来。
黑袍人略有些不耐烦,出言打断老头的马屁,“行了。”
“哎呦您瞧我,”老头轻轻拍了一下自己的嘴,“人老了,就是藏不住实话。”
黑袍人好笑地瞥了他一眼,“别的不提,它藏在这里,难为你居然能找到。”
老头立即摇手,谦虚道:“都是巧合罢了。老朽也是听孙儿提了一嘴,说是这边破庙里的小乞丐怎么打都没事,受的伤隔天就好。好奇之下,才派人盯了两天。这回要不是仙人来访,老朽大概已经上报给上边的宗门了。”
黑袍人点点头,“原来如此。”
他把手中提着的孩子递给老头,没再多留,踏剑而去。
老头看着天上的剑光,面带艳羡之色。回头看见他,翻了个白眼。
***
时间失去了意义,他每日昏昏沉沉地呆在暗无天日的囚室里,分不清自己到底被关了几天。十天,还是一个月?那都不重要了。
那个老头是村子里的村长,和黑袍人分开后,他把他带回家中,关在地下的囚室里。一开始,他们还会给他准备被褥、干粮和水,后来,当他们发现他是真的不会死后,就彻底打开了心中的囚笼。
越来越多的人出现在囚室里,他们中有脸上带疤的匪徒,有满脸横肉的富商,有阴謺可怖的年轻公子,甚至还有带着孩子一起来找乐子的农夫。
只要给守在门口的村长儿媳一点钱,这些人就能对他肆意打骂,用木棍、斧头、菜刀、匕首……各种想得到想不到的武器凌虐他。
他不会死,但他会痛。他很痛,所以他拼命地喊叫、挣扎。可是那些人看到他痛苦的模样,下手却愈发狠辣,似乎他的痛苦对他们来说反而是一种乐趣。
这些人,这些狞笑着对他施以极刑的“人”,他们看起来比他还像怪物。
身体里有什么东西在生长,是那个黑袍人说的“魔气”吗?它越来越不安,在他的皮肤下不断搅动、翻滚。
他快要忍不住了。
“咳,咳。”
又一次从昏迷中醒来,墙上的烛火摇摇欲坠,大约是之前的人走后,村长儿媳忘了熄。蜡油在粗糙的圆盘状烛台上堆积了好几层,像那些人下巴上恶心的肥肉。
他把喉中的淤血咳掉,扶着墙壁坐起来。掀开快要烂成布条的上衫看了眼——一片凸得有些触目惊心的肋骨上,□□道犹带血痕的狰狞伤口赫然可见。
他麻木地放下衣摆。这件小小的囚室里,四壁都挂满了刑具,血腥气隐约浮动。他相信天底下再也不会有比这里更可怕的地方。
下沉,他在沼泽里下沉,他从一个地狱来到了更深处的另一个地狱。他会不断下沉,永无天日。
头发无风自动,开始疯狂地蜷曲、伸展。脑子里像装了一大碗浆糊,思绪越来越混乱。
就在刚刚,他差一点就用头发刺穿了那个人的头颅。可是耳边却有个声音在不断地提醒他:绝对不能踏过那条禁线——一旦杀了人,他就不再是自己,而会成为彻头彻尾的怪物。
那个声音时而温柔慈爱,像方夫人的;时而充满了稚气,像大哥哥的;时而苍老深沉,像老人家的;时而清脆悦耳,像小姑娘的。
他依言努力过,但现在,他已经站在失控的边缘。
“咔哒。”
是门锁被打开的声音。
又有人来了吗?来得不太巧。
黑发窸窸窣窣地顺着墙角蔓延,在门缝处危险地试探。
“吱呀”,门开了,一个矮小的身影飞快地窜进来。
“呼,”她靠着门,一边喘气,一边拍拍自己的胸口,“还好还好,没被那个老家伙发现。”
看到来人,他双目一凝,黑发瞬息恢复原样。幸好,对方似乎没有任何察觉。
“小鱼!”小琼快走两步,跪坐在他身前,双手扶住他的肩头就是一阵摇晃,“你不知道我找了你多久!半个月,整整半个月,我差点就以为你被野兽吃掉了!”
他怔怔地看着她,没想到还能再见面,嗓音嘶哑地问道:“找我?”
小琼手一僵,眼神往天上飘,支支吾吾地解释起来:“我找那几个倒霉孩子打听过了,你只是偶然流浪到这里,没什么挂念……所以我就,就搓了根草绳,打算把你绑……请,请走。谁知道我搓个草绳的功夫,你就不见了!”
那个时候,他大概正在被黑袍人提着。两人阴差阳错,正好错过。
小琼突然抽了抽鼻子,“血腥味?”
她借着昏暗的烛火看清了墙壁上挂着的东西,双眼蓦的瞪大。低头,看到他身上血迹斑斑的布条,难以置信地摇头:“他们居然连小孩都下得去手?”
震惊过后,她眼角低垂,缓缓打量他身上的伤痕,“打在这里会很痛,我知道……那群畜生!”
她在愤怒,她的声音带着颤抖,她的手垂在膝边,捏成拳头。看到她这样,不知为何,他的心绪却久违地平静下来。
身体里叫嚣着要杀人偿命的魔气不甘心地沉下去,他看着小姑娘愤愤捶地的样子,莫名其妙地觉得有点高兴。
小琼捶够了地,平静下来,担忧地盯着他,“你还撑得住吗?”
他点了点头,安慰道,“没事。”
小琼一脸“你在说什么鬼话,怎么可能没事”的表情,摇摇头,从怀里掏出一串钥匙。
“那老头的儿子是个酒鬼,三两黄汤下去,看谁都是爹。”她得意洋洋地晃了晃钥匙串,她就是靠这个打开了囚室的门锁。
说完,她一个一个地对着他脚上的锁扣试过去,结果试了半天,没有一把钥匙能用,不禁纳闷嘀咕:“怎么打不开?漏了吗?”
眼看她又要再试一遍,他狠狠心,出言打击道:“放弃吧,钥匙被村长藏起来了,你拿不到的。”
小琼瞬间变脸,气鼓鼓地瞪着他,“你可以侮辱我烤的鱼,但你不能侮辱我偷、拿东西的能力!你等着,我这就去找那老头!”
“你……”
“嘘!”小琼已经跳到门边,见他想说话,连忙做了个噤声的动作。她把耳朵贴在木板上,小心翼翼地听了会儿动静,然后轻轻地把门打开一条缝隙。
“你……”他伸出手,想阻止她。
小琼回头灿烂一笑,用口型表示“等着”,一溜烟就闪了出去。
他慢慢收回手,终究还是没能把那句“你不用管我”说出口。
第五十五章
窄小的囚室里,等待被无限拉长。
他一动也不动地盯着门板看,说不清自己是盼着它被拉开,还是希望它永远不要再被打开。
颤颤巍巍的脚步声从门外响起,不一会儿,囚室的门被打开了。
进来的是村长本人,他依旧穿着不合身的华丽衣袍,手里提着一盏提灯,灯光照亮了那鸡皮一样粗糙的脸庞和总是闪烁着贪婪光芒的小眼睛。
村长慢吞吞地走到他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很好,今天很有人样。”
说着,这个老头突然抬手,狠狠地往下扇了个巴掌。清脆的“啪”的一声,在寂静的囚室里显得如惊雷一般。
“仙人没来前,你就是我的东西,老实点!”
他的脸被扇到一边,耳朵嗡嗡作响,脸庞上还残留着火辣辣的感觉。他缓缓扭过头,沉默地盯着那个施暴的老人。
“好,很好。”村长观察到他的神情,顿时眉开眼笑,“明天记得也要这样!别总像个闷石头,客人不喜欢。听好了,明天有贵客要来,你一定要好好表现!”
他没有反应。
村长也不理睬他,顾自检查了一番锁链和刑具。这个老人十分小心谨慎,每天都要亲自过来看一回。他脚铐的钥匙更是被这个人精心藏匿,连他的亲生儿子都不知道藏到了哪里。
小琼真的能拿到钥匙吗?这群人都不是好东西,万一被发现了,她一定会吃苦头的。
他的心不禁紧紧地揪了起来。
村长检查完,拿起提灯,恶狠狠威胁了几句后,脚步蹒跚地离开了。
囚室恢复了寂静,他的心绪却久久难以平息。
小琼她会不会有危险?她再厉害也只是一个小孩,怎么可能跟那么多大人盘旋?
“啪!”
他突然重重一个巴掌打到另外的面颊上。很快,他的脸两边都高高肿起。
“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
还是婴儿的时候,他就因为贪恋方夫人的怀抱,藏起自己的怪异之处。结果呢,害得她生了一场重病。离开方家后,他又贪恋能遮风挡雨的木屋,结果害得好心收留他的老人惨死。
他怎么能忘记这一切呢?他怎么又忍不住贪心起来了呢?
他太坏了,他没有告诉她真相,还放任她去冒险,他会害死她的!
一瞬间,他连伤口的疼痛都感受不到了,傻愣着瞪大双眼,泪水决堤而出。
“不要,我不想害人……你动啊,你不是会动吗?动一动啊!”他朝自己的头发怒吼。
然而,方才还蠢蠢欲动地准备将开门之人杀死的头发,此刻却安静得如同死物。一囚室的寂静都在嘲笑他的不自量力。
怎么办?
他不由将视线投向挂在墙壁上的刑具……
***
又一次从昏睡中惊醒。破烂的衣裳湿漉漉地搭在后背,已经被冷汗浸透。
身上已经不痛了,他撩开衣裳,果然,子时已过,他的伤口已经痊愈。
方才,为了摆脱脚上的锁铐,他试图拿到对面墙上挂着的匕首——哪怕砍不断锁链,也可以试试能不能砍断他的脚。可惜链子太短,他够不到匕首。用力拉扯下,他竟然疼昏了过去。
现在不知道是什么时辰,也不知道小琼有没有被抓到。
真没用。
他恨恨地捶打自己被锁链铐住的右脚。
就在这时,门口传来了窸窸窣窣的声音。他双眼一亮,连忙看去。只见那扇木门轻轻一颤,随后被推开了一条小缝。
“小鱼——”被刻意压低的声音从门外传来,“我来啦!”
小琼脸上带着兴奋的笑,把门一关,风风火火地跑过来,“你看看,这是什么?”
她摊开手掌,里面赫然是一把用金链子缠着的钥匙。
“怎么不说话?高兴傻了?”小琼咧嘴一笑,三两下就打开了他的脚铐,“我们快离开这里!”
他拉住她,“你没事吧?”
“我能有什么事?”小琼嘿嘿嘿地笑了两声,“那老头虽然防得滴水不漏,但架不住他孙子主动帮我呀。正所谓千防万防,家贼难防!”
小姑娘一边拉着他往外面跑,一边得意洋洋地说她是如何成功忽悠村长孙儿的。
“就是那个扔你泥巴的、壮壮的臭小子。”小琼道,“我问他想不想做村里第一厉害的小孩,他头点得飞快。我就跟他说,我可以教他,但他必须通过考验。”
考验是什么自然不必多说,最终小琼得到了囚室的钥匙,小男孩得到了毒打的号码牌。
“他一定会获得宝贵的人生经验。”小琼祝福道。
他想,那倒霉的孩子大概只能得出“女人都是魔鬼,小姑娘也一样”的惨痛经验。
两人顺着梯子往上爬,推开一扇沉重的木板后,顺利逃出囚室。
外头夜色正浓,村长家灯火通明,却一片安静。
他警惕地环顾四周,小琼却熟门熟路地跑到墙角的草丛边,往里掏出自己的包袱,然后递给他一样东西。
“走,咱们去给那臭老头留点念想。”
他低头一看,手中是两块灰褐色的火石。
小琼边走边嘿嘿笑,看上去像一只偷了腥的猫儿,“我找你的时候,碰巧找到了那老头的藏宝室。咱们现在就去那里放把火,等那个贪财的老家伙看到后,一定‘高兴’坏了!”
他试着想了想村长那张堆满皱纹的老脸裂开来的样子,也觉得十分滑稽。
“咦,小鱼,你刚刚是不是笑了?”小琼吃惊地把脸凑到他面前。
他也不是很清楚,不太确定地答道:“可能?”
“就是笑了!”小琼哼着歌,跟回家一样,在村长家的院子里蹦蹦跳跳。
直到他们放完了火,还是没有任何人出现。当两人大摇大摆地踏出村长家的大门的时候,他觉得自己像是在做梦一样。
是梦吗?
一定是个好梦。
“别傻站着,”小琼催促道,“趁他们还没回来,我们先找个地方躲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