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到丹妃,她似有些惊讶地挑了挑眉,倏忽笑道:“哟,本宫此番倒是赶巧了。”
丹妃停了小轿,脊梁笔挺,不卑不亢地下轿行礼道:“娘娘日安。”
只是那寒霜冷面仿佛叫这宫道更冷了些。
宠妃也不怪罪对方的语气,她抬手虚扶,丝滑的蚕织微微下滑,一截雪腕露出来,又很快划入袖口,她没有停留,两人的距离很快就拉近起来。
香肩交错,腰间悬挂的玉佩微微一晃,流苏相缠又滑开,只是一瞬。
“稍等。”丹妃侧首,裙摆随着动作旋起散落,打散了凝固的空气:“御花园新引了一批金英,不知贵妃娘娘……可愿意赏脸同行?”
说着,她紧紧地盯着那抹背影,长睫扫下一片阴影,遮住了眸底的无数心思。
宠妃足尖一顿,随即惦着旋了个方向:“有何不可?”
正是秋高气爽的时节,姹紫嫣红的秋菊郁郁葱葱地侵占了大半的御花园,瓣叶在风里打着旋儿,偶尔被弄垂了腰妓,很快又会高兴地摇曳起来。
浮雕石栏边,两位美人儿比肩而立,胜过娇花无数。
宠妃捻帕浅笑,指若青葱,磨挲着香帕的如意绣纹,她眉尾蓄了些许粉黛,像是花瓣尖尖的一抹,又妩媚,又清纯。
丹妃却知道,那只是她戴着面具的模样,她抚了抚鬓下的一缕碎发,提裙缓步,随意道:“不知贵妃娘娘可还记得平国公主?”
宠妃凝神看她,笑将起来:“这宫里的,没有点自保的能力,下场无非是死,本宫说对是不对?”
后者一愣,神色带了几分晦涩:“那是……自然。”
她捻裙转身,眺望远方,身姿挺拔,姹紫嫣红中染出一抹浓烈沉郁的绛紫,也不被埋没,反而更显清寂。
梅妃——平国公主,一个青梅般的少女。
倚门回首,却将青梅嗅。
青梅正好时,她从平国远嫁而来,赐梅妃,俏丽纯美,是个惹人疼的。
金王也确实宠了一阵子,她是个有心机的,只要动点脑子,也不愁坐不稳妃位。
只可惜——她爱上了王。
爱冲昏了她的头脑,她那么迫切地想要王的全部宠爱,心机计谋总是没过几分脑子就急于使出来,错漏百出,反倒显得心机深沉,生生惹金王不喜。
这些后宫的女人啊,多的是看谁都不惯,盼着往前爬一点的人,哪怕不能牟什么利,也完全乐意把人脱下水。
……不然怎么说后宫是吃人的地方?
结局自然是理所应当地、这位公主死在了深冬的寒宫之中,那位踏青梅涩香而来的少女,也只不过二八芳华,却再也见不到来年花开了。
紧接着,宠妃就被冠上了杀害平国公主的罪名,这个告发她的,正是这位看起来清高又冷淡的丹妃。
只是就这么杀了和亲公主,总归是要交代,正好逮着了机会,大小官员们齐齐上书,说是妖妃祸国,破了两国交好,请求废妃,处以极刑。
却没人想过,也没人敢想,宫中什么事皇上不知道?再者宠妃本就盛宠不衰,梅妃更是完全无法撼动她的地位,那杯毒酒,不是金王授意,宠妃又怎会赐下?
金王暴虐成性,倒是无人置喙,甚至每年都要修建新的行宫,以致民不聊生,朝廷上下竟尽是奉承之音——谁不珍惜自己的项上人头?
只是即便是独取一瓢的盛宠,金王也从来不制止朝廷上下的废妃谏,以致四方天下,对这位宠妃,皆是以妖妃代称。
为何?不过是好把所有的过错和一己私欲,都推到一个妇道人家身上,哪怕是灭国,也是可惜妖妃祸国。
更何况……哪怕是宠妃身边,也全是各方势力的眼线,包括金王的。
她的身边,没有一个人,不是别人的眼睛和手脚。
金王会不知道?
可是啊……这就是君王之爱了。
可笑可悲。
见丹妃面色不虞,若有所思,宠妃心下嗤笑,捻了捻帕子,面若桃花,身如弱柳,端的是千娇百媚:“妹妹莫不是可惜吧……见我没有身死他乡,很可惜吧?”
当年她被迫出宫,这丹妃身后的陆家,可是出了不少力呢,又是带几千号人长跪宫外又是以死明谏的,她离开,又派了好几波杀手,恨不得叫她千刀万剐。这后宫,与朝政紧密相连,有多少后妃恨她,就意味着有多少势力想要除掉她。
她的命可是很珍贵的,那只好把这些有威胁的人都除干净好了。整个朝廷和后宫,外加一个金王,是要费些力气。
正巧,洛凌要起义,她要造反,合作自然是再好不过。
只怪这金国啊,是时候改朝换代了。
丹妃看了看她,又淡淡地移开视线:“如果娘娘这么想,妾身也……无话可说。”
语毕她正欲提裙离开,倏尔想到什么,回首道:“臣妾以为娘娘本该是九天翱翔的凤,无拘无束,护国寺这个难得‘清净’的地盘,相信娘娘也把握住了这次机会。”
宠妃愣住了。
一刹风起云涌。
兰家本宅。
“有刺客!”伴随着一声大吼,即刻无数黑影从各处窜出,瞬间刀剑纷飞,乱作一团。
只是,还未等众人反应过来,刺客纷纷飞身离开,轻功之强,护卫来不及追寻,只好返回禀报,道:“老爷,属下失职,请责罚。”
“无碍。”被唤做老爷的正是家主兰柯,男人蟒袍加身,捻着胡须摆了摆手,道:“这等轻功,与我不相上下,你们追不上是自然。伤亡何数?”
“回老爷,皆是些小伤,不及性命。”
“哦?”兰柯一愣,起了几分兴味,道:“有点意思。墨轩,你怎么看?”
他身边是一位白衣青年,衣袂见带着显而易见的赤红,显然比其他人伤势严重。
青年修长的食指擦过唇边的血滴,给这份清冷中染上邪异,不慌不忙道:“不是什么仇家,又特别招待了我,也就只有她了。”
上个月的百花会上,他让墨少杰把人带过来,应该是被小妹查出他了,他后来他寻机解释,小妹显然不太愉快,对他的解释也不置可否,现在看来,估计是被她默默记账上了。
兰城轩顿时哭笑不得。
“你倒是有自觉。”兰柯仰天大笑,道:“洛儿可不是好欺负的,干得好!”
兴奋之际,兰柯厚掌拍拍他的背,后者毫无准备,加上受了内伤,猝不及防“噗”地吐了一地血。
见状,兰柯尴尬地收回手,无事发生般握拳轻咳:“你娘好像叫我,我走了啊!”
兰城轩:呵呵哒。
尘埃落定。
草房简陋朴素,丑时已过三刻,依旧透出光亮,油灯细细燃着,映照一侧如画脸庞,少年的眉眼,介于稚嫩与成熟之间,清隽秀丽,偏生他透着股狠劲儿,又生了对狭长鹰眼,显得这份容颜成了肆意不羁的模样。
“搞定!”
少年随意撂开笔,小心翼翼地提起纸,轻轻吹了吹,满意地折起来,自言自语:“再放小爷我鸽子,可就不够义气了啊!”
他一口长哨吹开,灰鹰倏忽从窗外飞进来,稳稳当当立在案桌上。
也不知道……她现在怎么样了,洛凌这样想着,回想起与她初遇那天。
这不得不从洛家寨说起。
洛家寨本是江湖上数一数二的大寨,前朝金王当时并非太子,而是十一王子金烨,也不受宠,正逢其父大病,朝廷暗涛汹涌,王子们纷纷拉帮结派,以谋王位。
金烨急于得到支持,然而他母族式微,朝廷上能得到的帮助不多,他便打起了江湖的注意。
自古江湖和朝廷互不干扰,但是如果能得到江湖巨头的帮助,威逼利诱朝臣以得到支持,也不是不可行。
洛娘是洛家寨少主,前朝皇帝引她堕入爱河,又许诺给她后位和孩子的太子之位,很快就将她骗得晕头转向,甚至甘愿从洛家寨除名,气的寨主重病,不久就撒手人寰。
然而,带洛家寨群龙无首之时,一举围攻,洛家寨拼尽全力,留住的性命也寥寥无几,洛娘也被囚禁,中了剧毒,她拼尽全力逃出来,带领着老弱妇孺四处奔走,才好不容易找到了一处易守难攻之地,布下迷阵,休养生息。
可从此,她的身体每况愈下。
洛娘从来没有对洛凌隐瞒过些。
洛凌知道,他的出生,就是为复仇而来,就是要叫当初参与他洛家寨灭门的人死无全尸,就是光复洛家寨,夺大金江山!
正好,在朝政这方面,她是天生的政客,拘泥于后宫,连洛凌都觉得可惜。
她负责帮他掌控朝中局势,透露动向,特别是金王的决策,而他,帮她推翻金王,顺便把该打残的打残,该弄死的弄死。
这是她与娘做的交易,但不管是对她还是对他,都再划算不过了。
少年肆意地扬起嘴角,他装好了信条,抚过它油亮顺滑的皮毛,目光悠远,像是还陷在回忆里。
“去吧。”
灰鹰扑打着强健有力的翅膀,“咻”的一声,划过长空。
窗外,银月已然模糊,天边山黛,燃起了一抹亮色。
第48章
今年的第一场雪下起来的时候,鸾凤殿又多了几个炭盆。
丑时刚过,本是君王准备早朝的时间,但金王显然不打算离寝,宫女面色不变,无声无息地离开寝宫,吩咐道:
“今个儿的早朝取消。”
宫外的臣子们得了消息,纷纷离去。忽而,急促而激烈的马蹄声由远及进,马上的士兵举着令牌,迅速冲入宫门。
臣子们面面相觑,兵部侍郎道:“这是边疆急报?恐怕这义军尚未平,又要开始征战了。”
有臣子摇头叹息:
“只怪妖妃临世,天降大祸啊!”
一时间竟无一人提及御敌,均痛骂着宠妃,各自离开了。
兰丞相眯起了眼,袖下的拳头青筋暴起。
皆是废物!
鸾凤殿,宫女急匆匆进来,道:“皇上,边疆急报!”
枕头狠狠砸上屏风,金王带着怒气的声音自帐内响起:“没看到朕正就寝吗?让他等着!”
宫女绷紧了身子,颤巍巍道:“是。”
寂静中,有娇软的声音扬起,腔调慵懒又缠绵:“就让他说吧,臣妾好奇得很呢——睡不好的话,晚上怎么服侍王?”
金王的火气瞬间就熄了,道:“让他进来!”
士兵跪在外室,声音洪亮,透着难以掩饰的焦急:“皇上,平国以那位公主之事,扬言起兵!”
气氛沉郁起来。
金王目光阴鸷,冷笑道:“起兵?我金国地大物博,还怕他不成!”
“皇上!”士兵见此,悲愤交加:“此番内忧外患,若是出战,则无法内外兼顾,义军便有了可乘之机啊!”
金国早已不是那个富强的金国了,皇上,你还未醒悟吗?要不是李大将军和兰丞相联手支撑,撑不过二十年!
皇上,你还不明白吗!
士兵想到此处,不由磕首道:“求皇上即刻上朝商议!”
“本王行事,何曾轮到你置喙!来人,拖下去!”
殿内再次寂静下来。
悄然间,宠妃无声的笑了,三分讽刺。
雪似乎没有停过,连连绵绵下了大半月,金城银装素裹,别有一番恬静的风情。
天,是越来越冷了。
将军尚未凯旋,京都夜夜笙歌,硝烟过处,尸骨成山。
这些日子小李将军捷报连连,朝中气氛轻松了不少,皇上下令再办宫宴以大庆,许多朝臣全然忘却了之前李将军战败时是如何义正言辞地批判,如今纷纷叹其领兵作战如有神助,如同当真不要脸一般。
兰柯同李牧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无奈与彷徨。
退朝后,两人不约而同地碰面,兰柯顾不上礼仪,紧扣住对方的手,语气带了十成十急促:“李大将军,你与老夫说实话,战况究竟如何了?”
李牧,既李泷曦之父李大将军。
李家世代为将,李牧为金国征战数十年,哪怕两鬓斑白,病痛不断,仍带一分武将独属的铮铮傲骨,如今他早没了往日的犀利锋芒,只拢了拢袖,黯然道:“犬子昨日传信,最近连连战败,不过小胜几场已经退出了边城,情况不容乐观啊,所谓捷报,在下看来,恐怕只是皇上安抚人心之计。”
“圣上着实荒唐!如此这般,可谓掩耳盗铃,有害无利啊!将军,可是军饷不足?老夫再去添些。”说着,兰柯就要疾步去办。
李牧拦住他,叹了口气,摇首道:“才补给过,虽然途中被克扣了不少,也还足够,不是军饷的问题。乃是如今义军未平,又要分摊兵力对付平军进犯,加之……”
“何事?”
“兰大人,你应有所察觉,圣上扶持陆家之事。”
“略知。”
“为了打压我李家,圣上命常将军为副将,且不论这位常将军胸无点墨,不成大器,毫无为将之领,但凡犬子领兵作战之时,皆百般阻挠胜局,只为让犬子丧失军心!”
“简直荒谬!”兰柯当下摔了茶杯,气得浑身发抖,“战场岂容儿戏,况是内忧外患之时!”
李牧叹了口气,仿佛瞬间年过古稀般颓然不已:“圣上欲借此机会打压李家,扶持陆家,在下怎么不明白,只是如此这般,我军恐怕……”
凶多吉少啊。
两人步入酒楼,今年的冬天格外寒冷,从酒楼的小窗往外望,有位老妇人衣衫褴褛,搂紧襁褓一动不动,半晌她忽而干嚎,音如裂帛,字字泣血:“我的儿啊!”
路人无不止步,哀婉叹息。
这年头,金皇暴戾,战事一起,只顾征兵而不顾民众死活,良田无人耕种,官员贪尽财粮,天灾人祸,民不聊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