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见到贺柠,一脸厌恶和轻蔑,尖酸的嘲讽道:“怎么,你那个贱婢娘亲快不行了?”
从前皇后是最喜欢吃母亲做的糕点的,甚至好几次向皇帝请旨,将她赐给自己的小厨房,专门给自己做糕点,皇帝悠不过只得应下,只是也颇为好奇这个能得皇后如此夸奖的手艺,到底是如何了得,于是在答应前,也尝了次母亲的手艺,后来就是一夜恩宠。
皇后得知,觉得是贺柠的母亲利用了她,目的就是爬上龙床,此后恨意便一发不可收拾。
贺柠不敢顶撞,只是将头埋在地上,哀求皇后让父皇去见母亲最后一面。皇后嗤笑,根本不理会贺柠的恳求,反而抬脚将她揣到一旁,刻薄道:“别挡路!”
贺柠被踹倒在一旁,手肘磕在石坎的边儿上,瞬间疼麻了。
此时殿门突然打开,只听见脚步声在旁边停下,一只手伸到她面前,贺柠仰头望去,是一个英朗俊气的青年,眼神坚定眉宇间一股正气油然而生,他将贺柠从地上扶起后,才转身对皇后拱手。
“陛下和元帅在殿内议事,听门外有动静,特让虞翎出来查看,皇后娘娘请回吧。”
皇后不依,嚷着要进去,却被虞翎一只手横在面前拦住去路,神色镇定,分毫不让:“娘娘,请回。”
最后皇后只得将羹汤放下,满腹怨气的离开。
虞翎转而来到贺柠身前,低声询问她是否有事。
贺柠摇摇头,见她无碍,虞翎转身要走,却被拉住袖子:“这位大人,求求你,让我见见父皇,娘亲她快不行了,只求能见父皇最后一面!”
“你是……公主?”虞翎皱眉,似在判断这句话的可信程度,随后小声嘀咕:“陛下膝下何时有位公主了?”
一人急匆匆跑来,眼睛哭得红肿,扑通一声跪在贺柠身前,声音哽咽:“公主,娘娘她,娘娘她去了!”
贺柠跌坐在地上,看着殿里缓缓走出来的身影,她的母亲临死都没能等到她的父皇。
母亲一辈子没有得到过皇帝的恩宠,或许是处于愧疚,在她死后,皇帝特地赐了贺柠封号“明和”,还拨了好些人去碧落宫服侍。皇帝却不知道,本以为是善意的举动,会给贺柠带来多大的灾难。
宫里的下人大多是势利眼,贺柠一无母族,二无恩宠,即便得了封号也没比从前好过多少,甚至过的日益艰难,奴才们没少在别人看不见的地方欺负她,克扣她的吃穿,当着她的面冷嘲热讽,贺柠有时候觉得她这个公主当的连个下人都不如。
有一日,居然因为她用膳时摔坏了一个翡翠碟子,被嬷嬷抓起手就拖到庭院里,扬起根木条就往她身上狠命抽。贺柠整个人缩到手臂中间,咬着下唇不敢出声,她知道这嬷嬷是在气她摔坏了那么贵重的碟子,嬷嬷就没办法把它偷到宫外去卖钱了。
直到嬷嬷打累了,高高扬起手想要抽最后一下就作罢,贺柠闭上眼睛,那一下却久久没有落下来。
“欺主的狗奴才!”
贺柠睁开眼放下手臂,那个嬷嬷已经被一脚踢开在地上捂着肚子来回打滚,哀嚎着爬不起来。
虞翎同那日一般在贺柠面前缓缓蹲下,久经沙场的武将声音是难得的柔和:“公主可有受伤?”
贺柠犹豫,摇摇头。
虞翎脸上浮起一丝愧疚之色,朝她解释道:“那日实在对不住公主,要不是被微臣拦住没能及时见到陛下,娘娘也不会……”
说到这儿打住,怕让贺柠又想起伤心事,故不知道怎么说下去。
贺柠垂眸不说话,因为她也不知道如何开口。这件事本就不是虞翎的错,即便她进去了,父皇也未必会答应去见母亲最后一面,眼前这傻小子却还以为是自己的过错。
虞翎见贺柠这副模样,以为她不愿原谅自己,情急之下话语脱口而出:“殿下别怕,日后就由微臣来护你周全。”
贺柠的心猛然一顿,这是她在深宫中摸爬那么多年,唯一一个信誓旦旦说要护她周全的人。
她抬起头,认真打量着眼前人,他语气诚恳,不像说谎,可连母亲都没能的事,他可以做到吗?
他确实做到了。
在后来的阜南之战,秦苍覃中侯领兵来犯,路元帅领兵迎敌,却因算错一步,落入秦苍的陷阱,被流箭射中不治而亡。作为副将的虞翎临危受命,随即重新制定计划,变更路线,从两侧夹击,大败秦苍雄师,因此一战成名。
虞翎回到建城复命,皇帝大喜,不但亲自封他为大将军,并把曾经由路元帅掌控的军队交到他手中,还问他有没有其他想要的赏赐。
“微臣斗胆,恳请陛下,将明和公主下嫁微臣。”
当宫女将此时告知贺柠时,她并没有感到丝毫不悦,甚至期待那日能快些到来。听说父皇也有意将她下嫁,而她自己也能逃离这座冰冷的牢笼。从小到大逆来顺受已成为习惯,所以要嫁给谁,有那么重要么。
没想到虞翎亲自出现在了碧落宫,身经百战的将军,在敌军压境前能镇定自若的指挥作战,如今在贺柠面前却仿佛个楞头小子。
他开口问贺柠:“公主,虞家除了微臣还有两个妹妹,就是缺少个主母,不知公主可愿做鹭儿和鸢儿的嫂嫂?”
贺柠有些动容,这么多年以来,她所得到的都是别人施舍的,自己从来没有选择,虞翎此番前来,却只为了问她愿不愿意。
从明和公主成了大将军夫人,居住的地方也从皇宫到了虞府。
自从下嫁后,虞翎对她敬重有加,虞家两个妹妹同样把她当成了自己人般对待,相处的很是融洽。
立战功,尚公主,掌兵权,还得皇帝器重。如今的虞翎可谓建城中难得的青年才俊,不知惹的多少人眼红。
贺柠也曾在他身旁几番劝谏收敛锋芒,虞翎却一笑而过。
他说,君不疑臣,臣必誓死效忠于君,这没什么好忌惮的。
没过两年,先皇薨逝,临终前下旨让皇后殉葬,本以为考虑万全,就能让最宠爱的小儿子贺枕登上帝位,没想到最后的遗诏上出现的却是另一个人的名字,成为新帝的是皇后之子贺栩。
贺栩称帝,少不了在前朝手握重兵大将军——虞翎的鼎力支持,不知何时,贺柠就发现虞鹭的眼中只有二皇子贺栩的影子,知她情根深种,贺栩也作出回应,虽然只是娶做侧妃,但享专房之宠,即便后来登基为帝也未曾娶后,身为贵妃的虞鹭位同副后,代行协理六宫之职。
或许是因为母亲和皇后间的缘故,打小贺柠这个弟弟就跟自己不亲,相比起来,很受父皇宠爱的贺枕倒是和她更像姐弟,在贺柠和她母亲不得恩宠时,贺枕常常会来看她们,陪贺柠玩儿,伴她度过生命中最孤独的一段时光。
后来她嫁到虞府,贺枕也时常出宫来探望,直到自己这个弟弟在虞府遇到了虞鹭,他的目光就再也没从虞鹭身上移开过。
旁观者清,这些贺柠都看在眼里,心知肚明,可虞鹭一心一意想要嫁的只有贺栩,眼里再容不下旁人。
世人皆说虞家姐妹张扬跋扈,可只有贺柠才知晓,她们也不是天生就如此张扬跋扈的。虞家世代经商,在虞鸢刚出生那年,他们的父母就在外出采办货物的路上被流寇杀害,只留下年少的虞翎带着还是孩童的虞鹭与还是婴儿的虞鸢。变卖所有家产后,为了支撑虞家,虞翎只得从军,虞鸢自小便是跟在虞鹭身边长大,长姐如母,虞鹭对小妹呵护备至,不允许任何人欺负她。
后来虞翎在战场上英勇杀敌,立了军功,虞家的日子才有所好转。大小虞翎就不在家,又怕别人趁自己不在,欺负两个妹妹,故而教她们,如果被欺负了就欺负回去,要学会保护自己。
这一点两姐妹都牢记在心,因着虞鸢年纪小些,将这句话理解的过了些,到后来长打了,即便没被欺负也要欺负去,成了建城里骄横的虞家二小姐,虞翎素来娇宠这个妹妹,自然也舍不得训斥,偶尔骂两句也只是在别人面前做做样子。
虞翎心思单纯,并没有反心,只是在崎风需要战的时候领兵而去,在太平的时候归于建城守护妻妹身边。
可久居深宫的贺柠却知道,纵容妹妹横行、言语坦诚偶尔触碰龙之逆鳞,这些一桩桩一件件,都会让他置身危险中,直至成为贺栩不得不拔除的眼中钉。
而且自己这个二弟,从来不是什么简单角色,贺柠知道。
只是没想到这日会来的这样快。
贺栩派人召她进宫,她没想太多,和往常一样去了。
这一次贺栩没再掩饰,开门见山的同贺柠说出那番话:“马上将赴建城上任的陈将军,英武不凡,倒不失为一位良配。”
贺柠笑着应承他的话:“皇弟所言极是,不知皇弟这是要为哪家姑娘赐婚了?”
听罢此言,贺栩转头,目光盎然的看着她:“若将此人配与阿姐,阿姐可愿意。”
贺栩的意思清楚的不能再清楚,他要对虞家动手了,难为这个和自己不亲的弟弟,还能提前为她考虑后路,竟想在虞翎死后让自己改嫁。贺柠自然是不愿意,却因着性子软弱不敢正面反抗,只敢在贺栩面前苦苦求情,并且千般保证虞翎绝无反心,甚至大着胆子说了些留下虞翎的益处,知道贺栩拿出本该被放在家里书房内的黑玉虎符时,贺柠知道自己是白费口舌了。如今兵权在握,虞家人的生死不过在眼前这人的一念之间。
为防贺柠回去就将此时告知虞翎,贺栩便以贵妃思念为由把她强留宫中“陪伴”贵妃,她仿佛又回到了小时候在宫里的日子,每一天都甚是难熬,每一天都在忧心,却无能为力。
再见虞翎时,已经是在刑场上。
记忆力那个意气风发的大将军,她的丈夫,此时一身囚衣,被押至刑台旁。而自己好不容易向贺栩求得来见虞翎一面,却没想到是最后一面。贺柠被皇帝安置在下首的位置上,派人守住不允许她从座位上下去。
他要贺柠亲自看着虞翎被行刑,何其狠心。
贺柠全身冷汗,双腿早已软了,她知道自己在害怕,在难过,也无可奈何。
行刑的中途出了岔子,消失了好些天的虞鸢出现在了刑场,她如今虽只是个罪臣之女,却敢当面顶撞九五至尊,在下面振振有词,所说针针见血,直指贺栩要害,毫无惧色,以一人之力为她大哥辩白。
一个年仅十五的小姑娘,都能如此勇敢,贺柠刹时间只觉自惭形秽,却也暗自羡慕,自己又何尝不想同虞鸢一般,在兄姐的呵护中长大,能够不卑不亢的站在所有人面前。
可接下来,她眼睁睁看着一支利箭破空而来,直中虞鸢的胸口,沈眠骑着马从人群中走来,居高临下的欣赏着自己的杰作,在记忆里一直活蹦乱跳的小姑娘,不可置信的看着眼前人,眼底透露绝往和难过,最终倒在地上,没了生气。
看着最疼爱的小妹死在眼前,虞翎疯了一般咒骂贺栩,贺栩自己不会放过这个机会,刚说好的让虞鹭在兄妹俩二选一,虞鸢死后却马上派人将虞翎乱箭射杀。
虞翎倒下前,隔着万千人,朝着高台望来最后一眼。这一刻,贺柠只觉得全身冰凉,整个心仿佛都不再跳动了。
她将颤抖的双手藏进衣袖中,踉跄着要起身,旁边的人正欲阻拦,贺栩却挥挥手始以不必阻止,毕竟人都死了,他谅贺柠也再不能做什么。
一步一步走下高台,如同一步步踏进了时间长廊,过往的回忆幕幕自身侧闪过,曾经的人也随着距离拉近愈发清晰。
贺柠突然发现,虞翎为她做过很多事,自己却从来没有为他做过什么,甚至连他死,自己都只能眼睁睁看着,连虞鸢都敢为了虞家拼死一搏,自己却只敢懦弱的畏缩在高台之上。
路过一个侍卫身边时,她一个侧身猛然拔出对方腰间的剑,侍卫受惊闪身躲避,贺柠回手将剑横于颈侧,狠心用力,丝毫犹豫都没有。
她从未觉得自己这般勇敢过。
鲜红的液体自脖颈间喷涌而出,溅在脸庞上,将眼前的景色染的一片通红。
周遭的声音她充耳不闻,只在一片模糊的血光中隐约看见多年前在碧落宫里,执起她手的儿郎。
阿翎,等等我,我这就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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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崎风篇差不多就结束啦,之前修了下秦苍篇的大纲,所以断更了几天。
第24章 暂别崎风
两支香烛,半盏素酒。
摆放东西的坟前是动完土没填平的凹凸堆,看得出埋葬之人草草了事,竟连块墓碑都没有,随便寻了块木板雕上字就插土那里了,木板左上还少了个角,这几日入冬时下了点小雨,坟堆上的泥土也有些松软,时不时还从上面掉落几块土。
虞翎是被以罪臣处死的,死后由刑场的人收拾后在乱葬岗下葬,这里埋着的都是被处死的囚犯,随意掩埋,也没多少人来祭奠。
虞翎的坟旁还靠后的地方,还立了一座坟,不是别人的,木牌上正写着她虞苑苑的名字。
贺柠虽也跟着虞翎殉情而死,可终归是崎风皇室的公主,即便生前再不受宠,也是皇室血脉,自然不可能随着虞翎被葬在这地方遭风吹雨淋之苦。虽然贺栩和这个同父异母的姐姐并不亲近,可还是在她死后做主将她葬入皇陵,排位入宗祠,接受后世进香祭拜。
活着没能和心爱之人白头偕老,死后还要被理所当然的分开。
虞苑苑抿着下唇,抬起衣袖擦拭坟前的木牌子,心里尽管有万般苦涩,嘴上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满脑子都是虞翎生前的模样,生气了拧着眉骂一句“臭丫头”,愉悦时小眯着眼唤一声“臭丫头”,听闻她去了“炊珠金玉楼”会守在家中等着训斥,在得知她落水时会分毫不让的为她做主。
他算得上是虞苑苑传书过来后第一个给她家的温度的人。
还有温温柔柔,对她关怀备至的嫂嫂,如今两个人都已逝去,还是以如此悲惨的方式。
虽然虞苑苑在心里一遍又一遍的告诉自己,这只是一本书,他们两个不过是书里的两个角色,是现实中不存在的,没必要为了几排字、几个形容词和几个故事而伤心难过,可当书中人真实的站在她面前,参与到她的生命,陪她经历了那么多,虞苑苑才切实感觉到,自己也是付出感情的。
端起酒盏将酒水洒落在虞翎的墓前。
大哥,嫂嫂,就以崎风将至的连绵风雪为你们送行,一路走好。
虞苑苑起身,拂落裙摆上的尘土,回身往马车走去。
沈眠派来带她回秦苍的几个姑娘正一声不响的候在马车旁,生怕打扰虞鸢祭拜兄长,便守在那里耐心等待,不敢上前打扰。
其中一人伸手扶着她上了马车,随后关上链子坐于外边,朝车夫吩咐几句后,马车缓缓动起来,虞苑苑抬手将窗边的纱帘掀起一个角,外边的景色这个儿自眼前晃过,不由的生出一稍许悲伤的情绪,或许是离开后就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了,属于虞鸢的那段风光,不过是人们口中相传的往事,除了阿姐,没有人会再记得她。
马车驶至建城城门时被侍卫拦下,虞苑苑的心也随之一震,倘若被发现应该已经死去的人,又活生生的出现在这里,守门的士兵看到了当如何,贺栩又当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