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沐云河想起来了,是有个她喊朱伯伯的邻居,好像是开剃头店的。
她才想起这茬,朱老伯就说:“你这小刘海,是你妈随便剪的?”
岛上的人都把她的继母叫做她妈。
可是沐云河从不这样叫,她以前是个软性子,唯独在这件事上较真。她有自己的妈妈,不能叫别人妈妈。
或许就是因为这样,继母才更加讨厌她吧。
沐云河摸了摸自己的参差不齐的刘海,对朱老伯说:“这是我自己剪的,太长了挡眼睛,我给它剪短一点。”
没记错的话,三姐出嫁后就没人给她剪头发了,她都是自己胡乱剪的。
朱老伯慈爱地说:“那你怎么不来找朱伯伯?这刘海都被你剪坏啦!”
沐云河扬起白净粉嫩的小脸,眨巴着两只黑曜石似的大眼睛:“朱伯伯,今天我忘了给弟弟换尿片,妈妈生气了要打我,我逃出来了,现在还没有吃晚饭,也不敢回家。”
嗯,第一次把那个女人称作妈妈,感觉怪怪的,不过沐云河已经不是上辈子那个认死理的小孩了。
嘴上一套、心里一套谁还不会呀。
朱老伯吃了一惊:“那你是离家出走了?肚子饿不饿?”
沐云河可怜巴巴地点点头:“饿,肚子都叫了。”
朱老伯扭头对着身后的一道小门喊:“老太婆,饭还有没有,沐家的小云儿要吃晚饭!”
一边招呼沐云河进屋。
朱老伯的家是一栋水泥砌的两层小楼,外墙是簇新的白色,看起来刚粉刷过没多久,又气派又干净。
长方的院子十分敞亮,走进屋里,四面有窗,采光和通风都非常好。
这样的房子,和她家那个危房似的小平房天壤之别。
朱老伯的老伴是个六十多的老太太,也很慈祥,很面善。
她招呼沐云河在桌边坐了,张罗着要给她下一碗螺丝面。
朱老伯又往沐云河手里塞了一把水果硬糖:“吃糖!这是我家外孙女最喜欢的。”
遇到了好心的爷爷奶奶,沐云河本该高兴,可她的心头却涌起了很奇怪的感觉。
因为她对这间房子太有印象了,房间内的构造、装潢乃至家具的布置都很熟悉,就像她来过很多次一样。
可是她以前,明明没有被这对屋主邀请到家中过。
那她是什么时候来的呢?
朱老伯夫妇可能是知道沐家的情况,没有连夜送她回家,而是给她安排了床铺。
沐云河吃完面,洗漱了,睡到了一个小房间里。
直到这时,她才明白过来,为什么觉得这房子熟悉!
床头上挂的相框里,赫然镶着一个女孩的照片。这女孩名叫翟姿,化了灰沐云河都认得!
前世的沐云河性子软弱,家里又穷,也没有家长撑腰,愿意和她玩的小朋友不多。翟姿是个例外。
翟姿家里条件不错,祖传就有三条渔船,上面四个哥哥,只有她一个女孩儿,家里当成掌上明珠宠。
有很多小姑娘喜欢和她玩,当她的跟班,在岛上的同龄人中,翟姿是小女明星一般的存在。但即便如此,她还是愿意分一些友情给什么都没有的沐云河。
对此,当年的小沐云河是非常感激的。
承蒙翟大小姐看得起,沐云河小心翼翼地跟在她后面,几乎唯翟姿马首是瞻了。
此刻,沐云河想起来,朱老伯夫妇竟是翟姿的外公外婆。而这栋房子,曾经也是翟姿带她来的。
这间卧室,就是属于翟姿的。
有很多次,翟姿到外公外婆家来玩,顺便带上她。有次天晚了,索性住下来,睡的正是这间屋子。
那时候三姐还没出嫁,是小沐云河人生中最无忧无虑的日子。
沐云河跪在床上,凝视着床头翟姿的相片。
秋水明眸的清澈眼瞳里,是与年龄毫不相称的复杂情绪。
如果没有后来的事,以她当年的迟钝,可能一辈子也发现不了翟姿对她的真正态度。
将沐云河一步步推向深渊的手,如果严格来算,继母还排不上号,翟姿才是第一个下狠手的。
她少女时期传遍全岛的“小偷”罪名,正是翟姿给她扣上的。
为了将这个罪名扣给她,翟姿可谓处心积虑。
当年她可天真,清清白白的人品被泼了一身的墨,还追着加害者问为什么。
她不懂翟姿为什么诬陷她,甚至她还想可能的话,让翟姿帮她澄清,两个人可以继续做朋友。
可是在无人处,翟姿冷漠的话语击穿了她的幻想。
翟姿说,从来没有把她当过朋友,从小都恨她。
沐云河当时完全呆住了,问为什么?
翟姿说,这么多女孩子,凭什么就你长得好看?凭什么男孩子都喜欢你?没有你,我是岛上的女孩子里最好看的,我家还有钱,我穿的衣服还高档。沐云河,你算什么东西!
当时的翟姿也不过是十二三岁的小孩儿,却说出了这样可怕的话来。
沐云河陷入了迷茫。
男孩子都喜欢她吗?她怎么不知道?
总之,失去了唯一的友情,也失去了老实孩子的名誉。
自此,手脚不干净、惯偷、孤僻、撒谎、不学好等等负面词汇就贴在了她的脑门上。
相片里的翟姿大约八九岁,穿着一身海军蓝的衬衫短裤,头上一顶宽帽檐的太阳帽,戴一副遮去了大半张脸的茶色太阳眼镜。
她正站在一搜舢板船上,一手搭着腰,一手扶着帽檐,学着大人摆洋气的照相姿势,时髦极了。
沐云河看了看自己身上,三姐穿剩的旧裙子,洗到褪色了不说,圆领口歪斜来下,肚子上两个薄棉布氧化了的洞,一大一小,大的那个恰巧在中间,露出了她的小半个肚脐。
翟姿的想法,她是大了之后才懂。
处处不如自己,一贯看不起的人,如果在哪一方面超过了自己,会特别抓心挠肝吧。
何况翟姿还喜欢那个恶魔。
不过那都是上辈子的事了。
此时重头来过,一切都还没有发生。
沐云河命令自己睡觉。
正是长身体的时候,保证充足的睡眠才能长得高、长得壮。
可是,有床头的翟姿镇着,沐云河却是怎么也睡不着。前尘往事在她的脑海中翻来滚去,有几次迷迷糊糊地快要睡着,却又突然被恶梦惊醒。
她可能和这间屋子八字不合。
轻巧地跳下床来,沐云河在书桌上找到纸笔,给朱老伯夫妇留了张字条,便轻手轻脚地离开了。
启明星已出现在东方的天空。
凌晨总是渔船出海的时间。虽然记忆中父亲和二哥还要很久才能回来,但在码头上说不定能打听到一些消息。
二哥在24岁那年落海失踪,到现在已经整整二十年了。想要见到二哥的心情如此强烈,沐云河感觉自己一刻也等不下去。
月色柔和,星光旖旎。
她不由自主地走向海边,来到黄沙岛唯一的渔港码头。
码头上渐渐热闹起来。
数百艘泊在港内的渔船正在苏醒,渔民们从四面八方聚集过来。
他们分工明确,船工们登船,搬运货物,检查船只,上上下下地忙碌,做起航的准备;船老板们则停留在岸上,大谈最近的鱼市行情,或者干脆扯闲篇说八卦。
本地人居多,也有外地早早来收货的,能听见外乡的口音。
码头建筑的顶端绑着两只探海灯,两道宽宽的黄光交错着射向渔港内船舶最密集处。
月光消融在这不亮的灯光里,四下里还是昏暗暗的,只能听见船上岸上到处是男人们嗡嗡嗡的声音。
一个小小的女孩子,在汉子堆里转来转去。
沐云河在剥糖吃。
昨晚朱老伯给她的水果硬糖,她剥了一粒放进口中,桃子味的甜香气息在嘴巴里弥漫开来。
这确实是翟姿喜欢的糖果,很久很久以前,她跟在翟姿屁股后面,常看见她口袋里塞满这些五颜六色的小糖。
翟姿想笼络那些小跟班的时候,会大方地发糖,接糖者无不欢喜雀跃。
可沐云河却从未被分到过哪怕一颗糖,一直只在边上眼巴巴地看着。
当时的自己,竟然没察觉到有什么不对。
沐云河尝试在码头的这些大人中找熟脸。
常和爸爸、二哥一起出海捕鱼的叔叔伯伯,她还是认识一些的。如果能找到一两个,就能打听一下父兄的具体归期。
她像一尾小鱼般,在人群里钻来钻去。大人们低头看她,不知道哪里来的漂亮小孩子,穿得破破烂烂,眼神却非常明亮,小脸像春天初开的桃花一样粉嫩嫩。
偶尔有人问她:“你找谁?”“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
沐云河也不与他们说话。
这些人会骗小孩。
很小的时候,她也这样来到海边,问别人二哥的归期。结果别人说,你二哥今天就要回来啦!
她信以为真,在海边巴巴地等了一天,第二天又去等,到了第三天,又遇到那人,那人良心发现,告诉小女孩自己是开玩笑唬她的。
突然,她一个前扑,趴倒在了石子沙滩上。
双膝的刺痛传来,沐云河一屁股坐到地上,发现是她右脚的鞋头开了线,大半只脚从开口的鞋头里戳了出来。
膝盖往外渗血,沐云河找遍全身,没找到稍微干净一点、可以给伤口清洁止血的东西。
就在这时,她的双肋忽然从后被握住,接着整个小身体腾空而起,竟是直接被人从后面抱了起来。
“是你呀?”清越的少年音带着笑意响起,听在沐云河耳中却如遭雷击。
真是冤家路窄!
她顾不上膝盖的疼痛,在半空中挣扎着扭过头,看清了正抱着她的少年。
近在咫尺的这个人,不过十四五岁,却有一双山鹰一样锐利的眼睛。
此刻那双眼睛含了笑,直直地定在沐云河脸上。
沐云河杏唇微动,声音里都带着颤:“相天逸?”
第3章 冤家路窄(2)
沐云河难以置信地睁大了眼。
她怎么也想不到,这个男人竟以这样的面目再次出现在她面前。
记忆里暴虐的充满戾气的眼神,此刻却浮着暖热的笑意。
十四五岁的相天逸还是个身量淡薄的少年,可他身上的野性与警觉似乎与生俱来。
哪怕面带笑容,他的一抬眼一勾唇,也像极了潜伏在黑暗中的兽。
耐心、狡诈、伺机而动。永远不知它何时会一跃而起,咬破猎物的脖子!
沐云河膝盖上的血顺着小腿流下来,滴落在碎石地上。
身体与他手掌的接触处,火烧火燎地刺痛着,手臂上全起了鸡皮疙瘩。
虽然极力想表现得镇定,可是灵魂深处的恐惧还是不断升腾,弥漫在沐云河的四肢百骸中。
她竟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叫我名字?没礼貌!”相天逸似乎很喜欢这个小妹妹。
他改换姿势,将沐云河小小的身体轻松横抱在手中,检查了一下她膝盖的伤口:“怎么那么不小心呀?走,带你去处理一下。”
哄孩子的语气,听得出他心情绝佳。
很多船老板自己年轻时吃了苦,人到中年攒了钱,便对儿女娇生惯养,培养他们今后当体面人。
但相天逸不是这样。
他是岛上最有钱的船老板的儿子,他家早在80年代就早早注册了水产贸易公司。大多数渔户还围着破木船捣鼓的时候,他家大型中型的钢船已可以组一个“舰队”了。
这样大的家业总要人继承。相天逸三岁上船,七岁出海,在整片海域的各个岛上都是远近闻名的。
他会出现在这个凌晨的码头,并不算怪事。
是她大意了。
被相天逸抱着穿过人群,沐云河垂着眼睛,不敢看他。
相天逸发现了异样,很亲昵地摇了摇她的身体:“今天怎么啦?不开心?”
沐云河盯着他手臂,上面有两条青筋因为微微用了力而暴起高出于皮肤。
这种男性化的象征令她感觉到害怕。
尘封的记忆在这个摇晃的怀抱中,颤颤巍巍地开启。
是的,童年时善待她的人其实不止二哥,相天逸也对她极好。若非如此,她也不会在二哥遇难后的万般绝望中,去找相天逸帮忙。
只是后来发生的事,让她把这段记忆强行抹去了。
她以为是大好人的有钱哥哥,其实是来自地狱的魔鬼。
如果不算今天这猝不及防的见面,沐云河最后见到相天逸还是前生被他暴打的那一次。
当时她怀孕34周,被他拳打脚踢到脾脏破裂。
岛上的诊所不敢处理,相天逸的爸爸开船送她去岛外镇上的医院。那日风浪大,船开得急,一路颠簸得她简直有命去无命回。肚子疼得像要裂开,她怀疑里面那位已经胎死腹中了。
结果倒也没有。
那次她终于硬气了一回,坚持报警,验伤,岛上舆论大哗。
相天逸便逃走了。
他离开了黄沙岛,再也没回来过。
连三年后来抢儿子,他都没有亲自现身,而是派了一堆闲杂人等。
沐云河的心,一抽一抽地疼。
比她流血的膝盖疼。
她觉得自己好像一个笑话。
重生归来,才决定扬眉吐气从头活过,这还没有半天就被一个相天逸打回了原型。
小小一团被这恶魔抱在怀中,连个“不”字都说不出口。她这样,和前生还有什么区别?
沐云河深呼吸。
做着心理建设。
其实她不必怕相天逸。
一来,这时候的相天逸还没有原形毕露。
二来,她也不是原来的她了。
当年的她像个一头浆糊的小兔,对着树桩子就撞上去,被人捡回去剥皮吃肉也难以伸冤。
可现在不一样了,她的小脑瓜里装着上辈子血泪攒出的经验,耳聪目明,思路清爽,对未来事件的发展走向还开了天眼。
要再混成原来那个鬼样子,也是有点难度的!
想到这里,沐云河定了心。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这次她要从旁观者的角度,好好看清相天逸到底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他从什么时候对她有了歹意,又为什么要对她下狠手?前世稀里糊涂云里雾里的事,这辈子她要抽丝剥茧,把一切都弄得明明白白。
安安静静躺在相天逸怀中,一路被抱进了码头大楼里。
即使是凌晨,楼内灯火通明。
相天逸抱着小妹妹三步跨两步地上楼,很快到了三楼,直奔一个开了灯的房间。
用脚蹬开了房门,他冲着里面问:“爸,有没有酒精和红药水?下面卫生室门关着。”
沐云河转头,和房中坐在老板桌后的中年男子对视了。
那是相天逸的爸爸,一个不苟言笑,眼带凶光,鼻梁上有道长长的刀疤的汉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