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道沉甸甸的、仿佛化形实质的视线收了回去,重新埋入连篇累牍的奏折中。
“瘦了。比起七月离京时,人更苍白了几分。”
元和帝翻开新的奏折,眼中一目十行地扫过,嘴里轻描淡写问,“那么多诗词夸赞江南道的美食美景美人,怎么雪卿去了几个月,江南道的水土竟如此不养人?”
梅望舒微微一笑,“北人去了南地,水土不服,确实没法子。再说了,文人墨客们去江南道吟风弄月,臣去江南道办差,岂能一概而论。此次南去,臣和两位巡查御史整天关在官衙里,埋头案牍之间,日夜追查陈年文书账册,三个月没怎么晒太阳,肤色变白……这个,并非臣所愿。陛下若是看不习惯,等开了春,臣多出城踏青几次,务必早日晒回原本的颜色。”
眉眼舒展,姿态闲适,含笑说几句半真半假的俏皮话,是从前惯常相处的模样。
君臣四个月不见面带来的微妙隔阂,便无声无息地消融在这熟悉的相处对话中。
御桌案后,元和帝的神色细微放松下来,重新拿起狼毫,笔尖沾了点朱墨,开始在奏本上勾勾画画。
“开春踏青还早着呢。趁秋冬多养养,把气色养回来。审核查账是御史台的差事,你领的差事和他们不一样,怎么把你也牵扯进去了。”
“陛下实在是为难人。”梅望舒叹息说,“不去和两位御史大人坐起一起查账,难道要臣抱着尚方宝剑,直愣愣往他们面前一坐,把剑锋架在两位御史的脖子上,大喝一句,‘本官盯着你们呢,胆敢渎职同污者死!’?”
几个御前内侍忍笑忍得脸都青了。
元和帝呛了一声,捂着嘴低低咳了几下,抬手把狼毫不小心落在奏章上的朱色墨点涂掉。
“行了,少贫嘴。此次江南道走了一趟,听说带回来整船的证物?既然两位御史都是兢兢业业办差的能臣,等案件查实了,论功行赏,少不了他们两个的。”
梅望舒几口茶润了嗓子,还要继续述职,刚起头就被打断了,“今天你说的够多了。不是还有两个御史么,叫他们各自拟一本奏折呈上来。”
窗外又传来‘嗒!’一声竹响。
元和帝望了望庭院里的日冕,已经过了未时。他停笔吩咐,“传膳。”
这么多年来,梅学士在宫中留膳不知多少次了,御前伺候膳食的内侍没有多问,直接上了两副碗筷。
君臣按照惯例,在靠近窗边的黄花梨螭龙首方桌那边对坐下来。
元和帝一起身,梅望舒便敏锐地察觉,几个月不见,君主似乎又长高了些,被龙袍常服包裹的躯体也明显更健壮了几分。
她没忍住,盯着那道年轻而健硕的背影多看了几眼。
元和帝十六岁加元服,十八岁扳倒权臣,临朝亲政。
亲政至今,其实又过去两年了。
或许是亲政前那段日子太过艰难的缘故,她印象里的陛下,一直是十七八岁的,介于少年和青年之间的模样。
然而,才不过短短离京几个月的功夫,她陪伴了许多年的陛下,竟然已经完全长成一个成年男子了。
不,或许是之前便已经长成,只不过朝夕相处,太过熟悉,以至于她竟不知不觉忽略了高踞黄金龙椅上的帝王身上发生的巨大变化。
“雪卿发什么楞。”元和帝率先坐下,指了指对面的空椅,淡淡道,“几个月未在宫中留膳,生疏了?”
梅望舒收回视线,起身跟随过去,“陛下言重了。”
作者有话要说:
看到有小可爱在问,这边说一下
女主名望舒,字雪卿,古代同辈人通常会称呼字;梅望舒,梅雪卿都是女主哈
第4章
窗外朔风阵阵,卷起几片落叶,撞到了窗棂上。
因为天气阴沉的缘故,暖阁里处处点起儿臂粗的铜烛。
灯火通明,把两人的影子拉得老长,也映亮了元和帝带着锐利压迫感的五官轮廓。
他的生母,如今的敬端太后,当年是京城中相貌殊绝的绝色美人。元和帝继承了母亲的美貌,五官轮廓分明,鼻梁高挺,鬓角若裁。斜飞入鬓的长眉下,狭长内双的眼角微微上挑,是一双生得极漂亮的眼睛。
只可惜,元和帝的性格少年老成,平日里极度自律自控,态度沉稳平和,连高声斥责臣子都少,更少见他展颜肆意大笑的时候。
偶尔笑起来时,也仿佛是山谷微风拂过百尺深潭,湖面微澜,波涛不惊。
连累的满朝臣子在他面前,个个把火爆脾气藏着掖着,不敢高声喧哗,力求言行谨慎。若是一大把年纪在年轻仁厚的君主面前失了态,可真是羞惭无颜,贻笑大方。
君臣落座,元和帝抓起象牙箸,随意问了句,“刚才忘了问,雪卿在家中可用过午膳了。”
梅望舒跟着举筷,实话实话,“不曾用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