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也可以。”
刚被端起的茶壶“哐当”落在桌上,磕到了桌角的陶瓷变得粉碎,虽不烫口但温度依然颇高的热茶淋了云柒一身。她眉头紧蹙,懊恼自己不该在这种时候想着喝茶。
赶忙将身上的水渍擦了个七七八八,她一抬头便对上了司离的眼神。
过去她总看不清他眼里含着的意味,那些感情藏得太深,以至于他们两人都没有发现。
而今天不知是她突然开窍了,亦或是司离不再压抑着那些情感。她清楚明白地看见,那双漆黑如墨的黑曜石般的眸子里藏着的沉重的占有,以及别的一些,萦绕在占有旁边的,她依然没能看懂的情绪。
云柒本能地对那样强烈到几乎要溢出眼睛的占有感到恐惧,却依然无法抗拒自己本身也想亲近他的想法。
她想,若是她的眼睛里偶尔露出了什么,大概他能发觉自己是如何依赖他的吧?
“为什么……怎么会……”
“孤的父皇。”
果然。
她刚晓得司离是午绛太子那会儿好奇他是不是有什么阴谋,便让芫茜买通了前线的暗卫,加上她自己溜进父皇的书房翻找了好几次,拼拼凑凑得了个半真半假的关于司离的故事。
可惜毒王的事他藏得太好,也许除了她还没有人将两者联系在一起。
“是因为……你的母后?”她低声道。
“母妃。”司离笑意盈盈地看着她纠正她的称呼。
眼下这场合,男人温和的笑容如寒冰般将她冻得一时半会儿开不了口。她没有萌生出退意,只是在思考自己该用什么样的反应来面对接下去的谈话。
司离似是看出了她的谨慎,并未理会她的沉默,而是接着说了下去。
云柒听着,心越发的凉。
午绛皇帝心狠手辣的名声是名扬四海的,但她没想到竟有人对自己亲生儿子也那么残忍。
用人做药引是最可怕也是最佳的选择,因此一个还在襁褓中的婴儿,每日喝下除了奶娘喂的奶之外,还会被灌以各种不同的药物。
由于他不想一个活生生的药引没几天就死在各种药物之下,所以一开始的剂量微乎其微。到了一岁时,别家的孩子通过抓周来决定未来的职业,年幼的司离通过抓周来决定未来是被丢弃还是继续做个“有用”的药引。
很难说是算幸运还是悲哀,幼小的司离抓住了一袋被包裹好的药材,而非它旁边已经腐烂的苹果核。
这些事都是奶娘在离世前抓着他的手声泪俱下地告诉他的,在他向云柒转述这些事时,神色平静到了近乎诡异的程度。
她其实更希望他情绪激烈一些,表现出他的愤恨和悲伤,可是没有。她仔细地观察了司离的眉眼,在说这些话的时候就如在说旁人的故事,他的眉梢没有一丝跳动,眉间平坦,眸子里的浩瀚被蒙上了一层厚实的纱。
平静,却让人发寒。
苍白的唇瓣一张一合,对面的男人仍在诉说着自己的过往。
凄凉的、可悲的过往。
父亲对他的恶意随着他年岁的增大而愈发强烈。他一直不懂为什么父亲每次看见他便会严肃地皱紧眉头,而后厌恶地偏过头去不看他。直到某一天他闯入了一扇没关好的房间。
装扮得典雅的屋内躺着一名面色苍白却异常美丽的女性,而在看见床上女人的脸时,幼小的司离便感到一阵巨大的恐惧感。
那时他不知道看到这张脸似曾相识的感觉代表着什么,只知道没过多久父亲便匆匆赶来,而后一把拎起他将他丢向门外。
后背和手肘的疼痛在瞥见父亲对床上女子怜惜的神情时消失殆尽。
他一向聪敏,在瞬间就明白了自己是导致母亲死气沉沉地躺在床上的原因。
但正因他知道了方才恐惧的源头,才从而陷入了一种更大的恐惧。
因为他知道了父亲厌恶他的理由,却又对此并不理解。
一个六七岁的孩子又怎会知晓成人世界的复杂?一个孩子怎么会知道他的父亲正是因他与他的母亲过于相像的面容而憎恨他的出生?
云柒沉默地接收着司离的话语,那些言语汇集的明明是别人的故事,却像一把把小刀一样扎进她心口柔软的地方。
他一度活在这种似懂非懂的恐惧中,午夜梦回的内容从白日父亲暴怒的面容到床上女子苍白诡异的美丽,他的身体在一天一天的药物灌输中越来越差。
司离清楚地记得,那天太医颤抖地跪在冰冷的地上,一下一下地朝着他的父皇磕头,求他放过一个十岁的孩子。
这个太医是他最喜欢的,因为他面目慈祥,对他又极好。一个孩子满腔的爱意无处释放,便将对他好的人当亲人般看待。
那日,在白发苍苍的老太医磕了第十八个响头时,他父亲不耐烦地皱了皱眉头,而后就是鲜血。
满地的鲜血。
老人的热血溅在他的脸上,烫得他直发抖。
后来他也不敢身体不适了。
他怕所有跟他有关系的人都会血溅三尺,便远离了所有人。除了那个自小一起长大的兄弟,那个人被当暗卫培养,不大会触皇帝的霉头。
远离了人的孩子性情变得怪异,在某一天再次梦到那两张面孔时,恐惧突然变成了恨意。
云柒一愣。
这样似乎就能说通了。
司离被他的父皇派来寻火附子,而他恰好以这个为由滞留在云烟,可以逃避他父皇的折磨。
但他既然是怀恨在心的,那便不会执着于火附子。那么司离想要这个东西就是为了报复。
那他们便可以站在同一边,可那样,她就会损失一个国家的帮助。
“殿下在想什么?”
他眼含笑意,像是看透了她的心思,又像是真的在对她温柔。
她不敢说实话,也不敢说假话。她知道了太多又什么都没付出,谁知道司离想从她那里得到什么呢?
只要不是她的国家,或者是这颗珍贵的宝物,她能给的都会尽量给他。
这是她唯一能做的了。
“司离……”她的嗓音仍旧干涸着,沙哑粗糙的声音听起来并不悦耳,但司离还是笑着。
厚厚的冰层在他的眼底,细纱在他眼里,她看不透,却为他心碎。
眼见着小狐狸圆溜溜的眼睛里蒙上一层薄雾,眼里是倾泻而出的心疼,他突然觉得这个小公主真是傻里傻气的。
心疼他做什么?
他杀了她云烟那么多人,还做了假身份潜伏在皇宫里,她为什么要为他流泪?
她的眼泪应该流给值得的人,应该流给会关心她照顾她的人,而不是他。他既不会关心她也不会照料她,他虽然知道自己似乎是在爱她,却仍想将纯真的公主拉入黑暗的深渊。
他让她知道这世上的丑恶,他让她流泪,为什么她要心疼呢?
他想她也坠入深渊,或是因此推开他让他腐烂,却未曾想过要给哭泣她擦眼泪。
所以他现在有些笨手笨脚的。擦得重了,小姑娘细嫩的脸便会留下红印,擦得轻了,那源源不绝的泪珠子便会顺势在他的指尖流淌。
那灼热又珍贵的泪珠,就像那个老太医的鲜血一样在他的指尖烫下一串可怖的伤痕。
他知道他对云柒的感情或许可以称得上是“爱”,因为他见到过他父皇对他如枯木般躺在床上的母妃的眼神。
如暴风骤雨般的占有和疯狂。
也见过他父皇望着他的眼神。
厌弃和憎恶。
起初他并未对她起什么心思,甚至觉得这公主真真是个麻烦精。但后来……他看那些杂碎想要欺辱她的时候迸发出的确确实实是杀人的心思。
这是比他父皇看他更甚的。
他想他们死,甚至不想像他平日那样下毒且不留一丝痕迹。那日,他切实地想过是否要通过普通人的打斗方式把这些垃圾大卸八块,而后将他们的头颅挂在云青的寝殿门口。
后来是想起小公主是云青的女儿,才堪堪收了这个想法。
而且他听过民间的故事,似乎爱情就是一个人想念另一个人,纵容另一个人,为另一个人可以放弃一直坚守的原则。
他在密室里,被嗜血的欲望即将冲昏了头脑想要将小公主白皙的脖颈折断的时候,又瞬间被另一种不知名的惧怕和悔恨代替。
那样一种难言的情感在当时甚至一度挽回了他的神智。
可以说,他为她放弃了一直坚守的原则。毕竟平时他都是挑好人到点进去杀个片甲不留的。
如此,他才在意识模糊的最后关头,得出他爱上小公主的结论。
可惜他并不懂什么是爱。
因而他被扭曲的性情让他选择将他的爱人拖入不洁的地狱。
幸而云柒并不跟他想的一样纯洁无瑕。
她既能为了自己踹了韩烨廷,就能为了自己的国家骗取别人的信任,更能为了自己的爱人萌生出更大的野心。
她选择让午绛换个皇帝。
在战争之前,就换个皇帝。
第27章
沈如奕已经很久没有见到春日的景色了。她虽是在冬日被关押,但对她这样金枝玉叶的人来讲,一个寒冬的牢狱之灾已经足够久到她胸中溢出来的叹息了。
她的牢房就在韩烨廷的旁边。
每日她都能看见男人焦躁的踱步和对前来给他们送饭的狱卒的辱骂。
用语之难听让沈如奕彻底寒了心。
细细想过之后发觉,原本她对云柒的嫉妒就来的没头没尾的,她甚至想不大起来第一次对云柒产生嫉妒的情绪是因为什么。
也许是因为对方永远比她艳丽的漂亮脸孔,或者是永远比她的高贵的首饰,又或者是她无法拥有的父母的关爱。
只记得慢慢的,那种嫉妒被得到了云柒得不到的男人而产生的虚假的满足填满。
而后便是贪心地想要让自出生就比她高贵一截的云柒也体验到她过去的那种嫉妒。
那时她望着面前的发硬的冷饭和蜡黄的菜叶,不知不觉就想起了过去。
孩童时她可悲的虚荣还没有将她吞噬,他们还是外人眼里的一对好姐妹,事实上也的确如此,尤其是云柒。
那个骄傲却善良的公主,拉着她不够饱满的手在偌大的皇宫里肆意奔跑。
她其实是怀念那些日子的。
穿着破布的郡主斜靠在牢房阴冷斑驳的墙壁上,静静地听着旁边男人的咒骂,忽然醒悟。
她一直视为仇敌的云柒,其实压根没把她的攻击当做一回事,甚至也许是因为,对方根本没将她视作敌人。
一切都是她自以为是,错把一个抵不住诱惑的男人当做了唯一能依靠的主心骨,却丢了从小一起长大的姐妹情谊。
即便是亲戚,她们到底还是有那么一些血缘关系的。
开解了自己的沈如奕期待着三年牢狱生活的结束,而后她好和云柒好好道歉,最好能够重归于好。不过如果云柒实在不能原谅她,她也能理解,毕竟她的目的不是让被她伤害的人原谅她,而是向被她伤害的人说明自己的歉意。
给她一个机会道歉就好,她想。
幸运的是,不用三年,在初春乍暖还寒的时候他们两个人被同时释放。
在听到云季的这个要求时,她并没有像韩烨廷一样眼里迸出愤怒的火焰,而是平静地答应了下来。
不只是平静,她甚至在雀跃。
雀跃自己有个机会赎罪。
带着这样虔诚的想要赎罪的心情给父亲写了信,而后思索再三给母亲也写了一封——她把握不住父亲的决定,以为母亲可以帮她。
但她在皇宫里得的东西太多了,皇帝和皇后的宠爱,数不尽的礼物,让她忘了她被送进宫的缘由——
她父母间的情谊早已分崩离析。
他们仍旧是一对夫妻的原因无非是因为男子不想放弃岳父家大好的资源,而女子没有和离的勇气。
于是只有冰冷坚定的否定答复寄回她手中。
她便想找到云柒,无论是求和还是赎罪,她想起码见云柒一面。
但许多天过去,要么云柒不在,要么就是云柒已经在跟别人谈话。时间不巧到她甚至觉得是不是芫茜那丫头讨厌她而故意骗她。
所以她今天决定无论如何也要跟云柒见上一面。
·
云柒已经很久没见到沈如奕了。这个曾经的玩伴,后来几近变成仇人。不过对于她来说,沈如奕从某种角度确实算得上是她的仇人,毕竟若是她不与韩烨廷勾结,她不会死。
但若是她没有死,就不会有重新开始的机会,便不会遇到司离。
她一时不知道该用什么态度对待沈如奕。
她抬手按了按额角,感叹自己真是一刻不得闲。刚从司离那里经历了情绪的起起伏伏,还没完全缓过来,便又要跟沈如奕斗智斗勇。
“对不起。”
云柒面对沈如奕直白且突然的道歉自然地向后退了一步。
“郡主在说什么?”
沈如奕看着云柒怀疑的眼神和后退的步伐心里一阵抽痛,而后快速整理好自己的情绪,向云柒露出了她最真挚的表情。
“对不起。柒柒,我不该……不该把你视作我的敌人,真的对不起。我为自己做的所有错事道歉,”她紧紧地盯着云柒,双目染上微红,“我不奢求你的原谅,但我帮上忙。”
毕竟是从小一起长大的,沈如奕的状态云柒一眼就能看出她的道歉是真心实意的。其实她本来也没多恨沈如奕,对她更多的是失望罢了。现今她愿意跟她重归于好,自然是极好的,但还是不要让她知道太多为妙。
她眼珠一转,诱骗人的话便从嘴角溢出,“听太子哥哥说,燕赤来了个什么王爷?”
沈如奕见云柒仍愿意跟她说话,便高兴地将自己知道的全说了一遍。
司徒瑞没能以一个名正言顺的理由被扣押进云烟的地牢,便更是趾高气昂地驻扎在皇都内。
这无赖般的手法跟他本人的气质颇为相配,可惜云烟的皇帝和太子皆不是无赖,他们几乎是几代里难得一见的道德感极高的皇族。
云柒时常想,也许正因如此,为了平衡,他们家才出了她这么一个小无赖吧。
总之那司徒瑞现在人在云烟,而她的父亲和哥哥虽然急得火上眉梢却依然没有任何动作。
难怪那天云季来找她让她安分些,可能是怕自己出去乱跑又被司徒瑞逮了去。
云柒捋了捋思绪。
皇宫外,有个燕赤的王爷。沈如奕他们家跟燕赤来往多,她虽是个不干涉商贸的姑娘家,且跟父母长期分离,但到底是一个血脉的,总会互相来往,那便多多少少对燕赤有些了解。
据沈如奕所说,司徒瑞在燕赤的名声非常好,几乎到了人见人夸的地步。原因不详,但人们对他的喜爱曾一度高过了现任皇帝,因而司徒瑞自愿做一个看起来好吃懒做的甩手王爷,才免去了他们圣上的猜忌。
所以这一次,他才能来云烟,否则他要来另一个国家那么多天,更容易加剧皇帝对他的猜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