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公主大抵是在昏睡中也觉着疼,嘤咛了一声。
司离抬眼看了她未施粉黛的脸,虽苍白,尤绝色。他忍住俯身亲吻她伤口的冲动,起身为她换了块新的麻布,自己理好了衣襟,正要走,忽然转身把她的衣襟也拢回原样。
她的眉头仍皱着。
娇气。
“司太医?殿下还好吗?”
司离并不认识小公主的贴身宫女,所以她一凑上来他便后退了一步,面上仍挂着温和的笑。
“还好,这是药方,配三日的,一日两顿。殿下乏了,一刻钟之内不要打搅她。”
芫茜年纪也小,见着清秀俊美的司离便有些小女子家的羞意,他声音又清清冷冷的,让她一时间忘了这其中的不对劲。
比如,殿下从不会再外人面前歇息,尤其是男子。
比如,这个太医似乎不太把自己当个臣子。
·
婚宴从未时开始便要布置起来了,尤其是云柒的妆容衣着,都需要花费许久。
“母后……”云柒的头仍昏昏沉沉,抱着容氏不肯撒手。
容氏是得知云柒染了风寒特地来看看的,没想到女儿今日格外粘人,都快申时了,还赖在床上不肯起。
昨日云柒还揣着一颗大无畏的心,觉得不过就是嫁了人渣再踹了他。而今日那些侍女捧着一堆堆大红的东西在她面前晃来晃去,晃得她心慌。
她虽是重活了一世,但上辈子死时堪堪二八,与韩烨廷成婚不过两年。记忆重合,她才发觉比起踹了人渣,她更希望不嫁给人渣。
母后将她抱在怀里,她几次欲要将拒婚的话说出口,又咽回肚子里。
上辈子她如此任性,这辈子不能再这样了。
韩烨廷毕竟是韩将军的嫡子,况且是她跟父皇提的意,临婚宴了又拒婚,韩将军面子上不好看。拂了将军的面子,对整个国家是有百害而无一利。
“母后,若是驸马对女儿不好……”
容氏面色一变,急急抢过话头:“那你父皇定会为你撑腰。柒柒乖,莫要再想这些不好的,又要头疼了。”
人总是这样,只有自己一个人的时候,天塌下来都能顶住,但一旦有人伸出双手,那就是磕着碰着了,也要哭上一番。
云柒已然红了眼眶,本就沙哑的嗓音又带上将哭未哭的鼻音,听着让人心都要碎了。
“父皇呢?他怎么不来看看呀?”
容氏牵着她的手紧了紧,一声叹息从嘴边溢出。云柒心里一颤,离开了容氏的怀抱。
“父皇怎么了?”
“无事,只不过前日‘毒王’无厌又有了动作。水家村一家四口一个不留,你父皇在头疼这件事呢。”
毒王无厌?
她从前有听过这个名字,那会儿她一心扑在韩烨廷身上,对旁的事情都不过脑,但这个人的名声实在太臭,饶是她都有深刻的印象。
他每月十五便要杀人,每次杀四个,这个习惯持续了两年。
而前日正是十五。
杀的人没什么交集还不算,用的手法还恐怖至极。
毒王是民间百姓给他的称号。他每次杀人,现场都干干净净,连尸体都没有,只会留下一张写着无厌的字条。
众人于是猜测他叫无厌,可至今都查不到这个人,谁也不知道这无厌代表了什么。
“唉,你别瞎操心了,今日大婚,要开开心心的。你父皇也盼着你开心呢。”
母女二人又说了几句,容氏便出了房间,让丫鬟们给云柒梳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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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柒的掌心被汗湿,红盖头还在她头上,她睁眼便是一片猩红。
问司离拿来的致昏药已经被她撒入酒杯,等韩烨廷进来,同她饮了交杯酒,便会昏睡一夜。明日,她就说他喝醉好了,反正她是公主,旁人说不得什么。
她约莫坐了半个时辰,已不紧张,正想着这韩烨廷再不来她就掀开盖头吃点东西时,男人推开门进来了。
他带着一身酒气,走到她身前。
“公主殿下,小的这就为您掀盖头。”
上辈子,他也是这样,仿佛娶了她是天大的耻辱。婚后的头一年,韩烨廷每日都在通过羞辱自己来羞辱她。她那时哭着喊着,以为只是他觉得地位不平,她便愿意抛下公主的高高在上,只为求他的一点善待。
那时候,她说:“驸马是驸马,与下人不一样。”
可那是上辈子了。
“不用,本宫自己来。”
这便是默认了韩烨廷是低她一等的。
她掀了盖头,一眼都不看他,径直走向红木桌子,拿起没下药的那被酒。
“过来喝了。”
韩烨廷惊讶于成天缠着他死乞白赖求着皇帝要嫁给他的小公主今日是这样的态度。他转念又一想,或许只是任性的小公主不知从哪学的把戏罢了。
毕竟尊贵的公主殿下,知道欲擒故纵,却不知道巧取豪夺这四个字的意思。
他没什么防备,面前的女子眉目如画,朱唇皓齿,他无数次想过,若她不是公主就好了。他何尝不享受她的溢于言表的喜爱,何尝不沉醉于她艳丽的面容,可她偏偏是公主,一声令下,他便是她的所有物。
羞愤交加,他举起酒杯就一口饮下。
下一刻,他便倒在地上。
云柒一愣,急急地打开抽屉翻出另一包药,看清了上面的字,才吁了一口气。
这药这么猛,她差点以为倒错了。
她坐在凳子上,盯着躺在地上的男人看了一会儿,感受到自己没什么波动的心跳,才发觉竟是真的不再喜欢他了。
大概是韩烨廷成功消磨了她的爱,或是地下走了一遭回来心境变了。
或者,也许他是对的,自己其实并没有那么爱他,只不过他总是冷冰冰地对她,丢了她公主的面子,她便恼羞成怒,要得到他。
谁知道呢?
她曾是真的喜爱他,觉得全天下只有他配做自己的驸马。而现在她又想了想,发觉韩烨廷也不过如此,只是身量高大,会武,也没什么旁的优点。
没有优点,缺点还一大堆。
譬方说现下倒在地上的姿势就不太雅观。
云柒还记着自己的风寒和蝎毒,没喝酒,踢了踢韩烨廷,见他一动不动,便合衣睡下了。
第4章
韩烨廷觉着云柒这阵子十分古怪,成婚两日了,这从前一直缠着他的小公主竟然未主动跟他说过一句话。
他那天许是喝多了,醉倒在地,虽他本就不想跟她发什么关系,但洞房花烛夜让公主一个人睡总是不太好。第二日他想与她道个歉,结果她竟然让他退下,同下人说的话,竟用在他身上。
当时,他一甩袖子,头也不回地就走了。结果到了用晚膳的时候,云柒也没遣人来唤他。等夜晚他冷这张脸回去的时候,发现云柒已经一个人睡了,还睡得香甜。
甚至,她那贴身大宫女还跟他说,公主另布置了他的房间,以后他就睡在那屋子。
她下嫁于他,就是为了羞辱他?
“驸马,是不是她发现了什么?”
沈如奕坐在韩烨廷腿上,伏在他胸口,言语间都是惊慌。
他看着怀里的人眼捷轻颤,往他怀里躲的样子,就觉得心中一片畅快。沈郡主才是他心仪的人,闭月羞花之貌,温柔娴淑之德。
哪像那个公主,仗着自己的身份,成天作威作福,先是霸着他,现在又赶他。
“如奕莫怕,她那个脑子,哪会发现?”
他也曾好言相劝,明里暗里示意过,但尊贵的公主殿下总以为他在害羞,还天天信誓旦旦地向他保证她绝不会养面首。
这才让他心里那点耐心和愧疚荡然无存,只剩厌烦。
沈如奕当然知道云柒发现不了,谁不知道公主一向心大,她心里在盘算别的事情。
“那她会不会是……”
她欲说还休的停顿,勾起他探究的心思。
“什么?直言就好。”
“姐姐或许是有了面首……”她故意这么说。
韩烨廷是个什么样的人她再清楚不过,好面子且自命清高。况且,成婚才几天,告诉一个男人妻子同别人寻欢作乐,谁都受不了。
云柒真的找了面首,他也没理。公主养面首再正常不过,前朝还有太后养了一院子面首的。但话由她来讲,就变了味。
她果真感受到韩烨廷握着她的手一紧,她便软软地又开了口:“韩郎莫要生气,公主养面首是……”
“是合情合理的事。”
只不过,云柒这般做,当真是将他的颜面踩在脚下。
他从前只当她是霸道不懂事,现如今看来她心思不纯,更不是当妻子的好人选。韩烨廷低头看了看怀中人头上戴的素玉发簪,心道同是宫中长大,还是他的如奕洁身自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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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柒看着面前即便着的是普通官服也看起来风流倜傥的男人,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又不行礼。”
司离一愣,继而勾着唇弯腰行礼。
“殿下。”
云柒斜睨了他一眼,看他不诚恳的行礼便晾着他弯了一刻钟的腰才让他起身。
她倚在床头,凉凉地开口:“下回再不行礼,便是腰断了都不准起。”
眉梢一动,司离将腰更往下弯了些:“是,殿下。”
云柒察觉他的故作恭敬,但又拿他没什么办法。
她仍有余热,伤口也有些细细密密的刺痛,现在只想让他给她解毒。最后两次了,她再也不想看见这么个不冷不热又不尊她的人杵在她面前了。
“过来吧。”她盯着他的小篮子,“那个法子……你教本宫吧。”
韩烨廷好面子,她天天将他拒之门外,万一哪天他恼了,她来不及给他下毒怎么办,还是得另寻一种方法。
“殿下是说这个?”司离拿起那个玉坠子。
云柒点点头。
他笑,“殿下恕罪,这法子若用不好……还不如下药。”
她的眉心不自觉的抽动了一下,怎么感觉这人是知道什么似的。
“你能用好,本宫就不能用好?”
司离看了会儿她瞪大的黑眸,索性白袍一撩跪了下来。
“这法子管用,是因为殿下最近身体抱恙,更容易受影响昏睡过去。对于驸……常人,是不大管用的。若臣教了殿下,出了岔子,殿下贵为公主自是无所谓,但对臣来讲就是掉脑袋的事。还望殿下恕罪,臣教不了殿下。”
云柒心里别扭,他这般言辞切切,简直就像是她在无理取闹。
不过,这样跪着,才更像个臣子。
她不再强求,让他赶紧给她解毒。
司离起身走近她。
她盯着那左右晃动的玉坠子,意识模糊时,突然觉得身体一阵一阵的热,像置身火炉。
云柒想要抬手推开他,想开口说话,却怎么也使不上力气。
司离见她表情不对,连忙放下坠子,手背贴上她的额头。
“唔……”
司离本就体温低,抚在她额间的手背像是能给她降温的冰块,她嘤咛一声,更想让他靠近自己。
他以为是她的风寒因蝎毒的影响又重了,便转头从小篮子里取出一瓶药,想喂她两粒药丸救救急,再给她开正式的方子。
没想到不过是一转头的功夫,小公主自己扯开了衣襟,露出胸前大片白嫩的肌肤和那一处被麻布裹着却透出血色的伤。
司离眸色一暗,当急用小刀刺入胸膛,在青色的小瓷碗中滴了十来滴心头血。伸手抬起她火热的身躯,把小瓷碗放在她微微张开的嘴边,将血喂给了她。
喝下去的作用发挥得更快,但不如刀尖相递那样有趣。
啧,不知道小公主得罪了谁,竟给她下这种药。
笨死了。
云柒心口的伤十分显眼,她这样衣襟敞开着,宫女都会发现。
他既不能留她一人,又不能唤来宫女。
麻烦精。
“唔……热……”
白色的纱衣在扭动中凌乱不堪。
司离伸手,冰凉的手指从她白皙圆润的肩膀划到线条精致的锁骨,听着她溢出软糯的低吟,神色并无任何变化。
他又上上下下打量她一番,无奈叹息,暂且只能用他的体温帮她降温了。
司离抱着云柒坐在床上,靠着床柱,为她输送着极阴的内力。云柒闭着眼,隔着布料也能感受到身后的一片凉意,她觉着舒服,便左右蹭了蹭。
他面如止水,没有半分寻常男子温香软玉在怀的不自在。
小公主该感谢他这半人半鬼的身体,要不然……
他低头,一大片肌肤映入眼帘。
要不然小公主就要不得已新婚三天多一个面首了。
期间芫茜敲门询问过,他以为公主行针灸之法为由,拒绝了宫女的入内。
好在司离一向给人以冷漠不可亲近之感,样貌又极佳,宫里上上下下对他的印象都极好,因而芫茜也就信了。
司离忍着把她丢下不管的心,不耐地等了两个时辰,才等到云柒呼吸渐匀,体温也降下来,不再喊热。
他拿了纸笔写下了方子,吹干后折叠好塞进她浅粉的衿里。
刚要开门,想起来云柒的衣物还凌乱着,便又折返回去,给她理好了衣裳,才推门出去。
一抬眼,便见转角处闪过一抹粉色。
脚步一顿,便跟了上去。
“小小宫女躲藏在主子寝殿周围,你可是想人头落地?”
那宫女转过头来已是泪流满面,哆哆嗦嗦地跪下求他莫要告发她,她只是担心公主的安危。
“哦,原是如此。”
宫女爬到他脚边,正要感谢他大人有大量。
下一刻,人便灰飞烟灭了。
一刻钟后,他回到了太医院。
司离打开桌下的一个玄色盒子,取出里头的东西摩挲了一会儿才放回去。
盒子里的,是那天那只毒蝎的尾勾。
小公主这下可是欠了他许多,也不知道日后她知晓了,会怎么补偿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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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郡主,这阿兰怎么还不回来?会不会被公主发现了?”
沈如奕摩挲着手里的白瓷杯边缘,心里惴惴不安,被宫女一问更是烦躁。
“那傻子能发现就怪了。别说话了,烦得我头疼。”
韩烨廷不在,她温婉柔弱的面具也就揭下了。
被训的宫女叫秋月,她撇了撇嘴,依言退出了房间。
装腔作势。
秋月是新被发到沈郡主宫里的,年纪小,都没及笄,分不太清宫里的是是非非。但她昨日一来就见到了侍候郡主的两个宫女嚼舌根,被公主发现训人的场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