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落庭听月海流说得长篇大论,从羽仪的生平说到他的神职,又说到他的千年来的累累功德,甚至说到他的生平爱好。梅落庭在旁边听着,不时纠正他一下:
“少司命最喜欢的水果是葡萄,不是桃子。”
“少司命腰间的挂饰不是祖传的白玉玉佩,那是战神白夤在羽仪十七岁生辰时打到一头魔兽,挑了最大的一颗牙雕成挂饰送给他当生辰礼物。”
“少司命并不喜欢素净的打扮。你想想,他当凡人时就是贵族,自然是穿惯了华丽服饰。他在天庭时,最喜欢的就是带云纹的紫衣。”
“不对啊,”月海流终于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皱眉看向她。梅落庭心里一惊:完了,对少司命了解太多,月海流终于开始怀疑她的身份了!
“爱穿云纹紫衣的,不就是崔如珩吗?你怎么就时时惦记着这小白脸?”月海流痛心疾首地教训梅落庭,“他除了一张脸长得好就一无是处,还当面羞辱过你,你怎么还……”
幸好,出柜子没发现她的身份,梅落庭暗暗松了口气。
女孩也不嫌月海流唠叨,聚精会神地听他说完少司命的生平,又期待地问:“少司命身边是不是有很多仙童,替他办事?”
民间确实传说少司命偶尔会收一些心地善良的孤儿为徒弟,这些孩童从此得到仙童的身份,为少司命效劳,因此民间少司命的画像中常有童男童女侍奉左右。其实羽仪从没收过普通孩童为徒,毕竟少司命手下神仙众多,没必要去差遣小孩子办事,而且凡间孩童也不是这么容易成仙的,这不合天庭规矩。
只是凡人以为天界神仙也如凡人一般有老幼之分,为了满足凡人的幻想,天界偶尔也会通过托梦或者传下画像,向世人传达神仙的形象,此时天界会让平时喜欢以苍老形象示人的神仙,比如寿星、德惠元君,来充当老年神仙的形象,而白夤小时候因为长得漂亮可爱,也经常被抱去充当寿星或者德惠元君身边的小仙童,营造“黄发垂髫并怡然自乐”的合家欢气氛。若有神仙想要改变自己在凡人心目中形象,也可通过这个机会向凡人传达自己的理想形象,比如白夤的父亲白启嫌自己的本来面目太像小白脸,不够威严,一有机会就变成威猛的模样向凡人托梦,让凡人把战神的塑像和画像都做成他最喜欢的中年壮汉形象。
羽仪去凡间救助孩童时,因为这些孩子大多对外人非常抵触(毕竟在战乱饥荒年代中,常有成人仗着力气大把儿童拐去杀了充饥),为了让这些孩子放下顾虑,羽仪有时会让手下神仙变成男孩女孩去救助他们。所以民间传说少司命手下有众多仙童。
月海流对仙童的传说也不大了解,随口应道:“好像有。”
女孩眼睛亮了一下,忙问:“那他身边的仙童有没有女的?”
“既然有男仙童,当然有女的。”虽然凡间男尊女卑,但天界男女神仙地位比较平等,男神仙能做的事,女神仙也能做,前世白夤手下虽是男性居多,也有几名骁勇的女战将。
女孩看上去有点激动,又试探着问:“那,少司命手下的那些仙童,会不会投胎转世成凡人,来凡间玩?”
梅落庭忍不住苦笑。玩?这凡间真他妈好玩,老子都被玩掉半条命了。投胎下凡的神仙,要么就是为了公务历练,要么就是被贬下来受罪的,还有些神仙情侣是下凡试婚的,但凡间日子不如天界舒服,贫贱夫妻百事哀,这些情侣在凡间过完一世,回天界后大多都不想再续前缘了。这凡间,从来不是什么好玩的地方。
月海流平时只关注天庭的几位大神,对他们手下的小神仙并不关心,只能靠猜:“应该会吧,少司命自己就经常下凡历练,他的下属大概也会下凡?”
女孩高兴得像是捡到了什么宝贝,正想再说些什么,突然巷子中传来一声怒吼:“二丫!叫你打扫屋子你又跑哪去了!再不打扫看我今天给不给你饭吃!”
那个叫二丫的女孩吓得一个哆嗦,急忙转身跑回家里。月海流若有所思地看着她的背影,突然说:“她的气息跟你的很像。”
“什么?”
“你小时候的经历应该跟她的很像,都是贫苦家庭不被疼爱的长女。我能感觉到她身上的自卑,绝望,抑郁……我先前去你岭南老家找你时,发现你身上的生人怨就有这样的气息。”
确实。梅家虽然如今有屋宅有丫鬟,但她小时候家里也是捉襟见肘,要啥没啥,父母一不顺心就拿她出气。
在梅落庭人生的前二十三年,她以为自己能忍受这样的生活,但她被返魂香唤起前世在天界的记忆之后,眼下生活的种种苦难就变得难以忍受了。在凡间这一世注定贫苦多舛,又失去了法力、容貌、地位,日日想念自己身为战神时的风光尊贵,这样的煎熬足以令人发疯。
月海流偷看她一眼,又叹了口气:“世间有才有貌、天赋异禀者,本应生活在富贵无忧之家,才不负这般天赋,就好比美玉藏于宝匣,名花生于御苑。像你这般的才女,却偏偏出生在这样的人家,受诸多磨难。都说少司命是庇护妇孺之神,但他让你一生如此坎坷,我都要怀疑你上辈子是不是拒绝他的求爱,让他因爱生恨疯狂报复了!我曾听过一个传说,几百年前有个神仙向凡间女子求爱未遂,狠狠报复了那女子,让她生不如死,英年早逝……”
“……”月海流的想象力丰富得让梅落庭无语。老子上辈子可是男的!羽仪怎么可能这么想不开!再说求爱不成就疯狂报复,凡人是把神仙想象得多好色卑鄙?老子当了这么多年的神仙,都没见过天界有这样的败类!
要说羽仪想陷害自己,梅落庭也是有几分怀疑的。她这天生残疾的弟弟,不就是羽仪的杰作吗!可百媚女帝又说过,羽仪在下凡前特地请求她帮忙保护梅落庭。所以他究竟是想帮她还是想害她?还有,羽仪手下那么多神仙、地仙供他差遣,如果他真要设法照顾梅落庭,随便叫个属下就好,为什么要冒险去找天界公敌百媚女帝?
第64章 受辱
真是说曹操曹操就到,就在月海流要带梅落庭上马车时,崔如珩不知从哪冒了出来,落落大方地向他们拱手行礼:“国师,梅姑娘。”脸皮厚得仿佛前几天那个当场给梅落庭难堪的人不是他。
“你在跟踪我们?”月海流脸色一下子变得跟他衣服上的泥污一样难看。
“偶遇,偶遇。在下幼年时就喜欢来这一带游逛,今日怀旧,过来走走,可巧遇上了国师和梅姑娘。”崔如珩依然笑容不改,厚颜地向他们解释。
月海流嗤之以鼻:“是这附近的青楼又来了新的姑娘吧!既然如此,就不打扰崔小侯爷的雅兴了!”
月海流抬脚就走,崔如珩却挡在了梅落庭面前。
梅落庭抬起眼皮看他一眼:“让开。”她不能确定他是敌是友,只能暂且回避,等将来重返天界恢复了记忆后再作决定。
崔如珩直视着她,眼神诚恳:“梅姑娘,在下是诚心来向你道歉的。在下向来敬重梅姑娘,若是梅姑娘不嫌弃,在下愿与梅姑娘结成异姓兄妹,今后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话说到一半,就被月海流不耐烦地打断:“梅姑娘,啊不,落庭她已经准备跟本国师结拜兄妹了,本国师可不要你这样的异姓兄弟!”
崔如珩一愣:“真的?”
“当然了,”月海流对他一扬下巴,指桑骂槐地说:“落庭救过本国师,又与本国师投缘,所以就结拜了异姓兄妹。国师的义妹,总比崔小侯爷的义妹要高贵些,而且本国师清心寡欲不近女色,名声也比日日眠花宿柳的崔小侯爷要好些,无损自家妹子的清誉。”
崔如珩很快回过神来,含笑道:“恭喜国师,恭喜梅姑娘。既然如此,在下也安心了。”不知为何,他的眼神中似乎有一丝难以言说的落寞,梅落庭一时被他忧郁的小眼神乱了心绪,但她马上又回过神来,暗骂自己太傻,这崔如珩混迹风月场多年,糊弄女人的手段多了去,自己差点就被这势利小人的虚情假意骗过去了。
月海流看也不看崔如珩,大声道:“妹子,我们回青云观!”
“……”莫名其妙多了个哥的梅落庭只得跟上。两人走到马车前时,月海流低声道:“我先上车换身衣服鞋子,等我换好了你再上来。”
幸好月海流讲究,连马车上都备了替换的衣服鞋袜,可以换下被泥泞弄脏的衣鞋。他换好衣服,用指尖捏着脏衣服和鞋子交给车夫保管,像是嫌泥泞的气味会污染马车。
梅落庭随后上了车,马车辚辚前行,两人一时无话。过得一会,月海流才像自言自语般地低声说了一句:“本国师……是不是个嫌贫爱富的势利之徒?”
梅落庭知道他还在介怀刚才的事,赶紧安慰:“这不是你的错,你嫌弃的不是他们的穷,而是他们的恶。”
月海流沉默片刻,又低声道:“可是……我确实是嫌贫民区污浊,闻到那里气味都浑身不舒服。说到底,我还是太矫情了。”
若是当年的白夤,此时一定会说一句“你自己也知道啊!孺子可教!”而梅落庭在凡间生活了这些年,明白凡人因为身体脆弱,每个人都有自己无法接受的东西,比如有些人换了个睡觉的地方就整晚睡不着,有些人肚子一饿脾气就特别大,有时凡人脆弱的□□决定了他们的性格缺陷。月海流虽然有神兽血脉,但体质还是更接近凡人,凡人有的毛病他都有。
“你是有点洁癖,但这与你人品无关,只是天性使然,就好比有些品种的鱼儿在污水中也能生活,有些品种的鱼儿只爱生活在清水中。你又是神兽血脉,对污浊之气比常人更加敏感,自然难以忍受。不消说你,就是生活在那巷子里的人,你当他们真的能喜欢那里?要是他们有钱搬家,也早离开那里了。
“其实你也只是不习惯而已,若是真要常住贫民区,你大概也比他们适应得更好。想想少司命羽仪在凡间时何等尊贵,吃穿用度比你有过之而无不及,但在战乱中吃树皮草根,睡荒郊野外,不也活下来了吗?还有战神白夤,当年是天庭第一纨绔,除了仙丹其他饮食一概不碰,所穿衣冠、所用武器都是天界珍品,被贬下凡后不也要忍着吗……”梅落庭发现一个激动把自己的事都说出来了,赶紧闭嘴。
月海流满腹心事,倒也没注意到她后面几句有什么不妥,只是叹道:“那丹涂子虽自称是游方道士,但观他衣着气度华贵非凡,怕是来头不小,更别说他炼丹造诣远在我之上。像他这样的人都能去贫民区里义诊,为什么我就去不得呢?”
那是因为人家的修为远比你高,这点小破事难不倒他啊!梅落庭心里暗叹,继续安慰他:“丹涂子应该比你年纪大,阅历也多,大概多年来走南闯北,跟形形色色的人打过交道,懂得待人接物,跟贫民也能愉快相处。再说了,他精通避尘诀等法术,就算去了贫民区,泥泞浊气也近不了他的身,他当然能保持风度,淡定自若。”
月海流不说话了。梅落庭只当他是嫉妒丹涂子比他强,心里不舒服。过得一会,才听月海流嗫嚅道:“其实,说了你也许不信……我看到丹涂子的第一眼,就从心底深处觉得恐惧,在这天气都觉得后背发凉,除了恐惧,还有一种莫名其妙的仇恨,似乎跟他有不共戴天之仇。也许你会觉得我因为嫉妒才仇视、忌讳他,但我直觉一向很准,我总觉得他多少有些……不怀好意吧。”
他摇了摇头,没再说下去。
回到青云观,梅落庭发现先前派去岭南老家的纸鹤飞回来了,还捎来梅迁的口信,说梅落庭长住青云观打扰月海流也不大好,他年轻时有个同窗中举后在京城当差,现在已是光禄寺监事,那同窗两个月前回了一趟岭南老家,梅迁跟他说起梅落庭的事,他热情表示梅落庭若是在京城没有依靠,尽管去找他。
梅迁想让梅落庭去自己老友家里借住,一是不用打扰月海流,二是方便让老友给梅落庭说亲,反正她在老家是嫁不出去了,若是老友能给梅落庭在京城找个好人家,彩礼也不要了,就当了却梅家的心愿。
梅落庭听完,无语良久。她从没见过父亲的这位老友,要是让她去那个陌生人家里借宿,她还不如留在青云观,起码月海流跟她还有点交情。至于让那位世叔把她嫁出去,那更是不可能,天庭不会让被贬下凡的神仙稀里糊涂地跟凡人结亲,所以她到死都不会在凡间有什么姻缘。但梅迁在口信中反复说他朋友对梅落庭热情相邀,梅落庭觉得就算不去别人家借住打扰,至少在礼数上也应登门拜访一下。
翌日,她按父亲在口信中所说的地址,雇了辆轿子去他那位名叫莫期的昔日同窗府上拜访。在凡间生活了这些年,又混过凡人官场,梅落庭也懂得些人情世故,比如这次拜访莫世叔时要穿朴素些,因为老家的父母简朴惯了,她为人子女的如果在京城穿得太华丽奢侈,很容易被视为不孝;她客居京城又是晚辈女流,拜访时也不宜准备厚礼,带两盒上好的龙井茶叶就是了。但一定要多带些现银,进门时给带路传话的下人多打赏些,万一遇上不好说话的刁奴,还能花钱买个方便。
光禄寺中多是肥差,莫期虽只是个监事,宅子倒是气派。来开门的丫鬟面相有些刻薄,梅落庭怕她误会自己是来投靠莫家的穷亲友,被她看轻,所以一进门就忍着心疼塞了一整块二两多的银子过去,顺便在掏钱时“不经意”让她看到自己腰间的织金荷包(明含章在边疆时嫌荷包旧了就想扔,马上被见钱眼开的梅落庭捡走)和戴在衣袖下的一连串金钏(月海流曾说戴玉镯更显贵气,但梅落庭嫌玉器又贵又不保值,只买了黄金的,又保值又能剪成金块当钱花),好教丫鬟知晓,自己虽然穿得低调,也不是缺钱的主,不是来找你家主子打秋风的。
丫鬟得了钱,果然没为难梅落庭,还在梅落庭的旁敲侧击下半是介绍半是炫耀地说了一通自家老爷的情况。光禄寺掌管皇家宴席御膳和百官廊餐(工作餐),住在御苑的丹涂子伙食也由光禄寺包办,偏生丹涂子对光禄寺送来的各色宫廷菜肴都不感兴趣,宁愿辟谷也不肯尝一口。莫期知道丹涂子是皇帝面前的红人,用了些手段打点上司,包揽下每日给丹涂子送饭的差事,送饭时偶有机会见到丹涂子,马上恭谨有礼地问起他的饮食喜好,终于打探到丹涂子喜欢吃熊掌。
若是一般人,到了这一步也无可奈何,毕竟熊掌不是这么容易搞到的。但莫期想尽办法结交了几个东北来的皮货商人,让他们雇些猎户在东北深山中捕猎黑熊,将熊掌砍了,用冰块冻着运到光禄寺。且不说雇用猎户猎熊要花费多少人力物力,光是这暑天里要用的冰块,就是一大笔钱。那几个皮货商人带着熊掌从东北到京城,沿路采购冰块给熊掌保鲜,冰块用了一批又一批,才将那些熊掌送到京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