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必了。”月海流也找了过来,挡在梅落庭身前,毫不客气地对崔如珩扬起下巴:“当日梅姑娘帮你雪冤出狱,后来又救了我们多次,你还这般羞辱人家。我青云观不欢迎忘恩负义之辈,崔小侯爷请回吧。”
梅落庭视线被月海流挡着,只听到崔如珩离去的脚步声。听他走远了,才说:“谢谢,国师大人。”
尽管月海流又娘炮又自恋又毒舌,但比羽仪那忘恩负义的家伙仗义多了。梅落庭有点感动。
“谢什么,”月海流转过身来,又开始唠叨她:“你怎么说也是曾经有成仙潜质的人,又敢独自面对百媚女帝,怎么这么不争气,这样就掉泪了?”
月海流究竟是不明白,梅落庭如此悲愤,一是本来想着认亲后能摆脱被贬后的悲惨命运,结果一眨眼被崔如珩搞黄了;二是千年来跟这小子称兄道弟,没想到是一腔真诚喂了狗。
她好不容易才看到了一丝改变命运的希望,就这么破灭了。
“要不我跟你结拜兄妹怎么样?”月海流猝不及防地跟她建议。梅落庭还没反应过来,他又得意地抱起双臂:“国师的义妹,听着总比礼部侍郎的义妹风光吧!你既是本国师的朋友,本国师就绝不会让小人看轻于你!”他说得扬眉吐气,仿佛一个说书先生在讲着主角衣锦还乡,对势利反派啪啪打脸的故事。
梅落庭感动得险些热泪盈眶,人间自有真情在,虽然被贬,这一世能交上这么一个仗义的朋友,也算是不枉在人间走这么一趟!只可惜她想和崔如珩结拜,不过是想成为神仙家属好摆脱厄运而已,月海流仗义归仗义,跟他结拜却并不能改变她的命运。
“多谢国师的美意,只是我今日有些心累,不敢再高攀了。”月海流素来鄙视白夤的“荒唐好色”,若是与他结拜,万一月海流将来修炼成仙,发现梅落庭就是白夤,只怕又要脑补 “好色战神”跟他结拜是觊觎他的美色,要跟他搞断袖。
月海流不知道她是在故意装糊涂,只当她真是受了刺激后无心再提结拜之事,也不勉强。“也好,那你先住青云观中。这纸鹤已经折好,也别浪费了,你离家这么久,正好用这纸鹤给家里送个口信,报个平安。”
月海流给纸鹤施过法术,梅落庭对着纸鹤简单说了一下自己近况,又说要在京城等待配制生人怨的药,要多留些日子。她从皇帝的赏赐中拿了一百两白银换成银票,折好塞进纸鹤中——毕竟纸鹤是易损之物,保不齐路上就被顽皮小孩用弹弓打下来,她不放心让它带太多钱,再说梅家那些远房亲戚都把她家当软柿子捏,不能给家里寄太多钱,免得这些贪婪的亲戚又要来借。
送完口信后,梅落庭闲来无事,每天就是出门闲逛,给自己添置些女装,毕竟现在是青云观的客人,穿得太寒酸也有失青云观的颜面。只是她这一世穷惯了,舍不得多花钱,只能在成衣铺淘几件做坏了但料子不错的瑕疵品,拿回来修改一下,自己在上面再绣些花,看着就跟富家千金定做的成衣差不多。
她还想过去当铺淘几件断当的女装,料子又好又便宜,但这个想法被有洁癖的月海流一通吼:“当铺里看着很新料子又好的女装和首饰,要么就是贼赃,要么就是某个青楼名妓或者豪门艳妾红颜薄命留下的故衣,都不知道有没有染上什么时疫或者脏病!这样的腌臜玩意,绝不能拿进我青云观!你又不是没钱,干嘛把自己搞得这么寒酸!”
……也是,反正被贬下凡后都是注定落魄,就算一时富贵,也会很快钱财散尽,还不如趁着钱在手里的时候抓紧享受。
于是梅落庭好好逛了几天京城。她刚调任回京那会因为手头没钱,平时也不敢闲逛,没有公务应酬时都是自己窝在家里下厨,连去一趟面馆都舍不得。如今有钱了,当然要好好享受一把,没事就去醉仙楼,把天下名菜都轮着尝一遍,顺便转转京城的各大景点。
某天梅落庭出门闲逛时,路过一处从没来过的街道,却莫名有一种似曾相识的熟悉感,再走几步,她看到一家挂着“苏记点心铺”牌匾的店铺,猛然想起,自己曾两次在梦中化身为京城的千金小姐,与一位少年皇子相恋。在那怪梦中,自己就曾路过这家苏记点心铺!
梦到的场景竟然是真实存在的,纵使梅落庭前世活了千年,也是头一次遇到这种事。在天界时,只有大司命等几位上古大神偶尔能梦见将来要发生的事,这样的梦又称预知梦。但白夤只是个年轻神仙,修为尚浅,并没有做预知梦的能力,为什么在投胎为凡人后,反而能做预知梦了?
还有,既然这家点心铺是真实存在的,那梦中的千金小姐和那位少年皇子是否也是真实的人物?
所以那位皇子……会不会是明含章的哪位兄长?
第60章 贫民
苏记点心铺的伙计见梅落庭怔怔站在门口发呆,又见她穿得不差,热情招呼:“这位姐姐,要尝尝我们苏记点心铺的点心吗?我们是百年老字号了,手艺可是一流的!”
梅落庭被伙计叫了一声,才回过神来,她想起梦中少女买过的点心,不由张口说出那几样点心的名字:“要四个酥油鲍螺,两块桂花栗子糕,两块枣泥芸豆卷。”
伙计利落地替她包好,笑道:“姐姐点的都是我们的招牌点心,以前是不是来过?”
梅落庭摇头,试探着问:“我见过一个穿红衣的漂亮女孩子常来这里,买的也是这几样点心。你认得那姑娘吗?”
伙计哑然失笑:“我们天天都这么多客人,穿红衣的女子多了去了。光是今天一上午,就来了十来个红衣女子,个个漂亮。小的是真的记不住!”
梅落庭付钱接了点心,仍觉得像是在梦中一般。她按着梦中的依稀记忆,往街道尽头走去,想看看能不能找到那红衣少女的住处。但可能是时间隔了太久,她对先前的梦境也记得并不真切,有时看着路边的一两家店铺相当眼熟,有时又觉得对路边店铺完全没印象。
就这样走走停停,在这一条条熟悉又陌生的街巷中转来转去,梅落庭最后转进一条偏僻的小巷中,就彻底找不到路了。
她在附近转了一圈,也没发现哪个方向像是红衣少女的住所,只得作罢,决定打道回府,有空时再跟月海流说说这事。他经常进宫,那几位皇子他都认得,若是其中有那位红衣少女的恋人,看能否撮合一下,毕竟他们两人都彼此有意,皇帝也是疼爱子女的,应该会成全这对有情人的一段良缘。
顺便还能让月海流算一下,为什么她会梦见那红衣少女,毕竟她和那红衣少女非亲非故,她却老在梦中变成人家,这也有点蹊跷。月海流给人算命要价极高,但偶尔他兴致来时,也会免费算上一卦,就看他是否对此事感兴趣了。
遥想当年,白夤还是幼童时就跟大司命学算命了,虽然他五岁后就没有继续学,但还是记得一些的,要算点简单的凡间之事不在话下。只可惜前世记忆所剩无几,算命技能也想不起来,否则还能亲自动手算一卦。
梅落庭一边想着,一边从装点心的纸袋中拿出一个散发着奶香的酥油鲍螺,一口咬下,果然是梦中尝过的香甜味道,外面的酥皮一触即碎,里面的奶油浓厚香醇,齿颊留香。只是她午饭刚吃过一碗鳝丝面,这种甜腻的点心,她只吃了两个就再也吃不下了。
她把装点心的纸袋重新封口,拿在手里,往前走了几步,听到路边一间简陋的民居传出小孩的哇哇哭声,还有妇人的叫骂声:“叫你看好弟弟,你就任着他在床上尿尿,床都湿了,一家人晚上还怎么睡!”
那民居的房门没关,梅落庭透过房门,看到那狭小昏暗的房子中一个妇人正在打骂一个十岁左右的女孩,屋子里唯一的一张床已经被搬空了被褥,一个三四岁左右的小男孩站在湿了一滩的床板上,无辜地看着母亲打骂姐姐,仿佛那个害姐姐挨打的人不是他一样。
普通人家的长女,不比富贵人家的千金小姐,从小就要帮父母做家务,照看弟妹,即使她自己还是个孩子。若是弟弟闯祸,家人一般舍不得责罚年幼的儿子,只会责骂长女没看好弟妹。
梅落庭的弟弟梅蕴生来就心智不全,一个没看好就把家搞得一塌糊涂,何氏也只会责骂梅落庭。当年的梅落庭也不过是个比梅蕴大三岁的孩子,她刚被父母从丹霞山领回来时,对分离了四年的父母已经相当陌生,对家里的生活更是难以忍受。也许梅落庭少年时拼命读书想考功名,除了梅迁的督促,还因为潜意识中想着逃离这个家庭。
伴随着妇人的一声“你还不快去把被单洗干净”,哭得鼻子通红的小女孩一边抽抽噎噎,一边端着装了脏被单的木盆出了门,准备去附近的水井处洗被单。梅落庭看着这面黄肌瘦的女孩,那一刻她仿佛穿越了时空,看到童年时的自己。
梅落庭忍不住走到她面前,把那袋点心递过去:“这个给你吃。”
女孩奇怪地看了这个陌生女子一眼,像是在困惑为什么她平白无故要给自己送吃的,但还是抵挡不住纸袋中的点心香气,她迟疑着把木盆放在家门口,接过点心袋子打开一看,马上欢呼一声,拿着点心转身回去给母亲,让她分给弟弟。
梅落庭不怪那女孩,若是她自己小时候得到了少见的美食,也定是拿回家给弟弟。在凡间,贫寒人家的女子都是从小就被教导,要先人后己,有什么好东西要让给家中男丁。
她准备离开时,却见前方一扇褪色的木门吱呀打开,一个俊朗不凡的男子从陋居中缓步走出,竟然正是那日在宫中见过的丹涂子!他依然穿着那身古色古香的广袖暗金云纹玄色长袍,气度高华,像一位去贫民区华服私访的年轻君王。
不知为什么,梅落庭一看见他出来,就下意识地躲到旁边一根晾衣的竹竿背后,让晾在竹竿上的小孩围兜、尿布、汗衫挡住自己,在暗处观察丹涂子。
丹涂子转过身来,对身后千恩万谢地追出门的老人说:“我留下的丹药,令夫人每日服用一丸,七日之内便能康复。”
他说话声音温和,却比矜持的月海流更显高冷疏离,仿佛高高在上的仙人,一生不曾沾染半点凡俗红尘。他看向那间屋子,又嘱咐了老人一句:“我留下的丹药,令夫人一定要吃完。令夫人的病是因为一生操劳,积劳成疾。就怕令夫人觉得丹药珍贵,自己舍不得吃,想要留给家人补身子。若是想要令夫人痊愈,老丈得每日监督她服药才行。”
老人又是连声称是,又小心翼翼地摸出一个手帕包成的小包奉上:“大仙,我知道这点钱肯定远远抵不上您的药钱,但也是我们全家一番心意……”
他话没说完,突然眼前一花,丹涂子竟凭空在他面前消失,根本没给他感谢的机会。老人不顾地面肮脏,跪下向丹涂子刚才所在的方向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才回屋去。
原来丹涂子来此地是为了行医施药。梅落庭前世时也看过游光的医书,知道凡人积劳成疾的病症需要大量补药长期料理,丹涂子给药时说是七天就能痊愈,这药肯定价格不菲,这么好的药,竟然白送给一个贫民老妇。丹涂子不愧是少司命的麾下,对待妇孺关怀备至。
梅落庭忍不住想象一下,反正丹涂子又认不出她是被贬的战神白夤,不知道能否想办法跟他求个治疗生人怨的药,彻底根治了她身上这生人怨。
第61章 对手
梅落庭回到青云观时,刚好遇见月海流从门口的马车下来,他满脸怒容,见梅落庭时带着余怒闷声问她:“梅姑娘,有没有空一起用些茶点?”
月海流的这个表情,梅落庭非常眼熟,她这一世的父亲梅迁在外面被人欺负后,回家也是这模样,不过他是一生气就喝酒,有时还会找茬打骂梅落庭。时隔多年后,在月海流脸上看到同款表情,梅落庭忍不住后背一凉。
“……好的。”毕竟如今住在青云观,寄人篱下,就算要听月海流发牢骚,她也只能认了。
月海流抽了抽鼻子,又皱眉道:“你今天上哪了?周身都有泥泞和垃圾的气味,还有怨气和病气。你先换身衣服,戴上我上次送你的香囊再过来。”
“……”出柜子真的太敏感了,但他对贫民区也太嫌弃了。
梅落庭只得回房更衣薰衣再去找月海流。此时已是傍晚,他在紫藤花架下设了案几和蒲团,案几上茶香袅袅,除了紫砂茶具还摆了几盘鲜花制成的点心。微风拂过,紫花轻颤。
其实梅落庭一直不能欣赏文人雅士在一树繁花下饮酒品茶的雅兴——要是花瓣落在饮食中,还要挑出来,麻烦。万一那花是夹竹桃花,掉饮食里搞不好还会把人毒死,如果正好有鸟儿在花枝上栖息,那掉下来的就不仅是花瓣那么简单了。在天界时,羽仪等爱好风雅的神仙也喜欢在花树下设宴,但他们都是事先用仙术设下屏障,不会让花瓣掉进酒盏碗碟中扫兴。
她在月海流对面的蒲团坐下,听他一边喝茶一边咬牙切齿地说起他刚才去太医院的遭遇。原来青云观年年为宫中炼制丹药,因此除了每年赏赐的药材,观主还可以去太医院领取所需的药材。月海流今日去太医院取些药材给梅落庭治疗生人怨,顺便取些他配制驻颜丹、玉颜膏、雪肤丹、花容丹所需的珍珠、玉屑、红参、虫草、灵芝、天山雪莲等药材,结果太医院的院使却说其中一些药材已经被丹涂子道长定走了,要明年才有新的进贡,让月海流自己去买!让他去民间药店买那些次品!
月海流越说越气,狂骂院使趋炎附势,看人下菜碟,见丹涂子得宠就上赶着讨好,狂怒之下差点把手里的茶杯捏碎。这架势跟梅落庭老爹当年在家边喝酒边骂被同行嫉妒霸凌的模样简直如出一辙,让梅落庭怀疑出柜子是不是自家老爹失散多年的亲生儿子。
等月海流骂完了,又喝了两杯茶润喉,梅落庭见他像是稍微平静下来了,弱弱开口:“其实丹涂子道长要那些药材也是为了百姓……”
月海流瞪大眼睛,听她把今日在巷子里遇见丹涂子义诊施药的事说了一遍,满脸都是“你怎么可以帮欺负我的人说话”的不甘,仿佛登徒子亲眼目睹自家女儿在夸宋玉。
“青云观百年来也是每月给贫民施粥施药,丹涂子去治个病你就说他是好人了?说到义诊,我难道不是分文不取给你治疗生人怨吗?”月海流气得直起身子,恨恨指着梅落庭,姿势活像在说“你个不孝子,气死老娘了”。
呃,青云观送的不过是普通药材,丹涂子送的是仙药,还真是没法比。梅落庭弱弱说:“但丹涂子道长是亲自去贫民区义诊,容易赢得民心。”相比之下,对梅落庭身上贫民区气味都受不了的月海流就高傲过头,就算百姓受了他的恩惠,念着他的好,也很难把他当自己人看待。